2006-04-10 17:40:26梓梓
陸小妹的死亡華服(上)
北雅街上空無一人，凌晨四點半的天空竟落起雨來。
南方小鎮的冬夜，落雨是鮮少發生的，他從被窩裡一骨碌地爬出來站立在冰冷的地板上，像從暖烘烘的白繭裡剛孵化出的蝶翅動物。他快速地披上一件草綠軍藍相間的長大衣，套上了黑色絨布長褲，並俐落地穿上鞋襪。無意間，望向窗外重重的黑色，那澄澈的月亮正逐漸被烏雲覆蓋，他心裡透透地發怔，看那白月光與黑色濃雲無限擴大、攪轉，是否將要揉成一張圓圓的太極八卦圖？
「唔……今天還是穿戴體面一點吧！」他晃一下肩膀，輕巧地掙脫身上的長大衣，那抹活潑的顏色，像是一聲嘆息似的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拿了另一套硬領褐色皮長褂披上，再罩上一件米色長大衣，整個人立刻散發出一股灑脫的氣派。
他摸著黑，也不開燈，便直篤篤地走向隔壁的房間撥了通電話。
「喂，默古裁縫嗎？我是鳩少，衣服……現在可以過去拿了嗎？好……好的，多謝你。」
他戴上灰色軟緞鴨舌帽，撐開一柄墨綠色的傘，旋出門外。一步，兩步，三步……石板路上的泥濘嘩然四起，細雨和路面弄了潮兒。路燈照著傘緣，順帶照出雨線絲絲透光的模樣。五十七步，五十八步，五十九步……十多年來，每一年的這個時刻他總要自家中踏出開始，默數大約兩百又五步，來到默古裁縫的店舖。陸鳩打了個寒顫，將長皮褂緊緊地裹住身體，轉一下垂在腕際的表，凌晨五點過五分，他走進裁縫的家。屋外是黑夜，屋裡更是無邊無際的黑夜，一位痀僂的老人拄著柺杖一顛一盪地走出來。
「帶來了嗎？鳩少爺……。」
「帶來了，這是原本花販待到天亮就要叫賣的鮮玫瑰。」陸鳩拿出一小束用報紙紮起來的鮮花，三朵嬌粉欲滴的玫瑰妥貼地養在裡頭。
「當然這樣是最好囉……」裁縫師湊進鼻子聞那細細的新鮮味。
「默老，我妹妹的新衣呢？」他環顧四周，紡織機上堆著各色各樣的拼布、絲綢，未竟的半成品到處堆疊，還可看到有些尾部養著棉鬚，悵悵地飄蕩。
「你妹妹的新衣，你妹妹的新衣，呃……玫瑰給我，嗯，這個色配的正好，粉紅色和鮮奶白的天作之合……嗳，天冷囉！飄雨囉！阿妹水水唷！」老裁縫又沒入無底洞般的黑暗中。
他，人人口稱的鳩少爺，遞上了花之後，不安地站立在暈黃燈光下，似乎聽到街道上打梆子的人隊正細細地呼出：「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框啷！」這般突來的濕冷天氣想必令打梆隊子很窘惑吧！他心想著。就快要天亮，濛濛的雨氣帶出那呼聲也悠悠軟軟起來了。
妹妹的禮服啊！老默怎麼拿了這麼久呢？話說還得將鮮玫瑰瓣鑲縫在上頭，不曉得能不能趕在破曉以前完成呢？他的心裡頭有一種被逼迫的焦急。
然而陸鳩從來就沒有看過他的妹妹。
妹妹剛出生不到一個時辰便在產婆的懷裡夭折了，二十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九日，當時六歲的他和小叔子在茶樓上津津有味地傾聽伶官說書，聽戲子唱京劇，兩個年齡相仿的小娃渾然不知有個他倆的親人靜悄悄地來到這個世界，隨即又靜悄悄地離開了。一回到寬敞的家中，便看到產婆跪在大廳前，以五體投地的姿態跪著，如今他依然深刻記住那個畫面，那顆抹得油光光的包梳頭底下所含藏的咎責似乎要壓得她一輩子無法抬起頷額。那個時代，新生兒的不保，產婆總是要算上一記的，特別是像陸鳩這種闊綽的世族人家。求女成切，母親因為悲傷過度當下暈厥過去，醒轉之後，榻前的石炕白噴噴地冒著霧氣，糊了母親悲傷的臉。一個多月後，產後體弱的母親患了高燒併發成肺炎，夾帶著過多的悲傷跟了妹妹去了。
後來，陸家便多了一個家族習慣，每一年妹妹的誕日同為忌日，家裡必定要請裁縫師精工一件華服，燒給妹妹。從最初的精緻小兒衫，到今日二十歲冥誕的旗袍裝，每一件到每一針每一線都馬虎不得，這是陸家媳婦臨終前的託囑。另外，在衣服上縫上玫瑰花瓣是陸老爺的意思，陸夫人生前最熱愛的花便是玫瑰，他的心裡深知太太一直盼望有個女兒，沒想到會是個死胎，但在他心裡頭女兒和愛妻都是長存的，他生命中原本擁有的兩個女人雖離開了他，但就讓她倆母女緊連相陪吧！二十年了，一直是玫瑰綴華服。
默古裁縫帶著一個荳蔻少女走出來了。少女穿著一套表面由數以千計的白羽毛編鋪而成的開叉旗袍，裸露的鎖骨下端衣襟處綴了六七朵粉紅色的玫瑰花瓣，恍如一枝夾竹桃漫飛其上。
「鳩少爺，你過來仔細瞧瞧，加穗她說還挺合身。」加穗，默古裁縫的女兒，芳齡二十，正巧和陸鳩的妹妹同年齡，他們是從小一起遊戲讀書長大的青梅竹馬。也因為有這一層的緣由，陸家找上默古裁縫為女兒做衣裳，每每完成，便拿給加穗試穿一番，若是剪裁合身，陸家小妹的華服便算是正式完成，可以進行燒祭儀式了。
陸鳩望著暈黃燈光底下的加穗，不禁怔忪了，雪白的羽衣襯著玫瑰碎瓣，胸前流蘇頸鍊的晶瑩，映在白皙佼好的臉龐上，透著聖女般的氣質。
宛若仙女下凡來！
「啊！可……可以，美極了，請您打包給我吧！」他收回眼神，不敢再多看，趕緊拿出麂皮布裹好的紙鈔，遞給了老裁縫。老裁縫攤開麂皮布一邊點著紙鈔，一邊回頭對著女兒說道：「換下吧，待會兒陪鳩少爺給陸妹妹送新衣去。」
天空乍現曙光，像一枚忽然破綻開來的生雞蛋，破膜流出的蛋黃溢出整個清稠的蛋白之間，有一種理直氣壯。雨停，晴朗了，北雅街沉鬱的夜雨早已遠遠地被拋在兩個時辰的距離之外。這裡是兩排種滿白梧桐的「觀音寬板木道」。白梧桐迎著冬季的勁風飄搖著，不著一片葉子的裸身像一樽樽遒勁的木雕藝品。歲末了，路上望去大抵都是一清早趕來觀音寺進香拜求平安符的盛裝人潮。
「一走出父親的店舖，就像是經歷了一場改朝換代。」陸鳩和加穗一同走出默古裁縫的店舖，來到「觀音寬板木道」。
「唔，那我就是後腦杓還拖著一條看不見的長辮子，進家門也是，出家門也是，二十年了。」陸鳩懷抱著牛皮紙層層包起來的羽毛旗袍，顫顫地打了一個哆嗦。
「你是指這個嗎？」加穗指了指他手上的衣裳。
「是啊，就是指咱們現在要去替我妹妹燒衣服這件事。」
「噢……。」加穗沉默了。
白羽毛旗袍的尾擺裸露在牛皮紙外頭，特殊的多層理裙踞隨著清晨的冷風，蝶翅般啪搭啪搭地撲動。儘管晨曦初上，氣溫依然相當低，兩人緊緊地揪住領口，深怕那冰刃似的寒氣灌入身體裡。
加穗穿著鮮紅色的斜領毛線衣，頸際的米白色圍巾很寬鬆地纏繞了兩圈，彷彿是剛抹上去的白乾酪。
「總覺得，我像是又再一次地赴自己的喜宴，奔自己的黑喪，這件衣服對我而言，像是『婚紗』，也像是『壽衣』……。這種感覺挺奇妙，明明是某一個人的儀式，卻無法從當中感受到她的一片角角兒……。」加穗雙手捧著暖袋，貼住臉頰，牙齒不停地打顫。
「但我很能感受那種份量欸，妳看，好龐大一個。」他像抱一個嬰兒重新將厚重的衣裳往上胸提抱，臉上裝出可憐兮兮的神情。
「好啦，我曉得你的暗示了。」她將裙擺好大一把地提了過去，像是好不容易安撫了一群雪白、活潑的蝶類。
「咦？剛剛妳說的……妳真的這麼想嗎？」他問她。
「是啊，這樣想不好嗎？」
「不是的，我有點贊同妳，但並不是以妳說的那種角度出發……。」他的臉上露出艱難的神情。
「想些什麼呢？」她稍稍傾向他那邊，看著那雙環抱衣裳的手，蒼白而修長。
「嗯……人們在一年當中的固定某個時節祭祀從未曾謀面的老祖宗，稱做『慎終追遠』，就像現在周圍的人們，他們要去觀音寺膜拜一個神主，求得一個年份的平安。但妹妹呢？陸鳩的親妹妹，那麼親近的血緣，對他而言卻沒辦法產生一絲絲形體上的概念，他從來就沒有看過她，卻必須遵守上一代的遺意，年年燒毀掉一件精緻的手工華服，以資本主義的觀點來看，這叫做浪費！」他說得有點急，像剛剛做完運動，心律不整地吐吶。
「就人道的觀點來看，這是一種殘忍。」她淡淡地說
「怎麼說呢？」
「一年祭拜一次自己，看見自己活生生地被焚燒，這是一種『半逼迫式的預知死亡紀事』。」
「妳的隱喻用的很傳神噢……。」他望向前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突然身體踉蹌了一下，狠狠地遭她一把推。
他們繞經充滿人潮的寺廟，轉入另一條紅磚小徑，來到一個小庵前的天井，靜謐的小庵宛若一座精緻的藏經閣。天井的中央擺著一座青銅的火爐，裡頭的細碎香灰和雜著塵埃漂浮著。這一切對於他們而言，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到了。」她看他一眼，說道。
「可不是，又來這裡了。」他走進庵內，眼光逡巡著一個名字，刻在木牌上面的名字。原來，這是一座祭祀女嬰靈的尼姑庵，只有一位年長的老尼負責掌管庵內雜務。所謂早夭的女嬰，在此處落腳，豎立一片薄薄的木牌便成為精神上的小女尼，代表著其依然順利地於人間遊走一遭，只是暫時拜別紅塵，過著虔心素靈的無欲生活。他倆都深曉這一層道理。
「瞧，又悖理了，既然是尼姑庵的尼姑了，何必還需要這種華麗的什物呢？」他喃喃自語道，用手指輕輕彈掉某一只木牌上的灰塵。
「是啊……究竟為什麼呢？」她在天井裡漂來蕩去，像一隻安之若素的魚。
「誰叫這是傳統，陸家的傳統，任何事物一連結到這個字眼，就註定要掉入模糊的無解中。」
「現在，只有我父親還這樣叫你吧？鳩---少---爺---。」她特別把「鳩」字拉長，彷彿真的有嘯聲悠揚地從裡面傳出來。
「這也是傳統嗎？」她補上一句。
「不是……這是儒家，儒家，我記得從前課堂的先生提過。」
「不過這也是上一代父執輩的老習性了，重名分、重稱謂，妳可別那樣叫我，客套的官話承受不起，『九隻鳥』倒可欣然接受。」他本性中有一種睿智的詼諧。
「『九隻鳥』……，不登大雅之堂！不如就『九官鳥』吧！『九官鳥』不說官話！」她同樣有一本正經發噱的本領。
「嘿！別胡來，我可不會學別人說話，獨立思考的能力我是有的，這個妳一定沒有吧！」他整整表情，佯裝嚴肅起來。
「的確是……我便也只有一顆腦袋瓜，不像『九隻鳥』，有九顆腦袋瓜，但也堪稱為獨立思考了！」
「到底『略』遜我八籌！」
「可惜，鳥腦不像人腦具備思考的能力……」
「好在我是個堂堂人模人樣的陸鳩，什麼鳥也不是。」
從小，陸鳩和加穗便經常在閒聊之中鬥嘴，他們熱中於此種類比詭辯的思考遊戲，儘管有時候內容上毫無邏輯可言，但他們都曉得這是某種歸屬於彼此之間的默契，很精準，很密切，也從來無傷大雅。
加穗將雪白的旗袍攤平在雙膝上，理了理被風吹的狂亂的羽毛邊，在淺層的石階梯上坐了下來，陸鳩也跟在她的身邊做了下來，口中呼出濃稠的白煙陣陣。
南方小鎮的冬夜，落雨是鮮少發生的，他從被窩裡一骨碌地爬出來站立在冰冷的地板上，像從暖烘烘的白繭裡剛孵化出的蝶翅動物。他快速地披上一件草綠軍藍相間的長大衣，套上了黑色絨布長褲，並俐落地穿上鞋襪。無意間，望向窗外重重的黑色，那澄澈的月亮正逐漸被烏雲覆蓋，他心裡透透地發怔，看那白月光與黑色濃雲無限擴大、攪轉，是否將要揉成一張圓圓的太極八卦圖？
「唔……今天還是穿戴體面一點吧！」他晃一下肩膀，輕巧地掙脫身上的長大衣，那抹活潑的顏色，像是一聲嘆息似的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拿了另一套硬領褐色皮長褂披上，再罩上一件米色長大衣，整個人立刻散發出一股灑脫的氣派。
他摸著黑，也不開燈，便直篤篤地走向隔壁的房間撥了通電話。
「喂，默古裁縫嗎？我是鳩少，衣服……現在可以過去拿了嗎？好……好的，多謝你。」
他戴上灰色軟緞鴨舌帽，撐開一柄墨綠色的傘，旋出門外。一步，兩步，三步……石板路上的泥濘嘩然四起，細雨和路面弄了潮兒。路燈照著傘緣，順帶照出雨線絲絲透光的模樣。五十七步，五十八步，五十九步……十多年來，每一年的這個時刻他總要自家中踏出開始，默數大約兩百又五步，來到默古裁縫的店舖。陸鳩打了個寒顫，將長皮褂緊緊地裹住身體，轉一下垂在腕際的表，凌晨五點過五分，他走進裁縫的家。屋外是黑夜，屋裡更是無邊無際的黑夜，一位痀僂的老人拄著柺杖一顛一盪地走出來。
「帶來了嗎？鳩少爺……。」
「帶來了，這是原本花販待到天亮就要叫賣的鮮玫瑰。」陸鳩拿出一小束用報紙紮起來的鮮花，三朵嬌粉欲滴的玫瑰妥貼地養在裡頭。
「當然這樣是最好囉……」裁縫師湊進鼻子聞那細細的新鮮味。
「默老，我妹妹的新衣呢？」他環顧四周，紡織機上堆著各色各樣的拼布、絲綢，未竟的半成品到處堆疊，還可看到有些尾部養著棉鬚，悵悵地飄蕩。
「你妹妹的新衣，你妹妹的新衣，呃……玫瑰給我，嗯，這個色配的正好，粉紅色和鮮奶白的天作之合……嗳，天冷囉！飄雨囉！阿妹水水唷！」老裁縫又沒入無底洞般的黑暗中。
他，人人口稱的鳩少爺，遞上了花之後，不安地站立在暈黃燈光下，似乎聽到街道上打梆子的人隊正細細地呼出：「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框啷！」這般突來的濕冷天氣想必令打梆隊子很窘惑吧！他心想著。就快要天亮，濛濛的雨氣帶出那呼聲也悠悠軟軟起來了。
妹妹的禮服啊！老默怎麼拿了這麼久呢？話說還得將鮮玫瑰瓣鑲縫在上頭，不曉得能不能趕在破曉以前完成呢？他的心裡頭有一種被逼迫的焦急。
然而陸鳩從來就沒有看過他的妹妹。
妹妹剛出生不到一個時辰便在產婆的懷裡夭折了，二十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九日，當時六歲的他和小叔子在茶樓上津津有味地傾聽伶官說書，聽戲子唱京劇，兩個年齡相仿的小娃渾然不知有個他倆的親人靜悄悄地來到這個世界，隨即又靜悄悄地離開了。一回到寬敞的家中，便看到產婆跪在大廳前，以五體投地的姿態跪著，如今他依然深刻記住那個畫面，那顆抹得油光光的包梳頭底下所含藏的咎責似乎要壓得她一輩子無法抬起頷額。那個時代，新生兒的不保，產婆總是要算上一記的，特別是像陸鳩這種闊綽的世族人家。求女成切，母親因為悲傷過度當下暈厥過去，醒轉之後，榻前的石炕白噴噴地冒著霧氣，糊了母親悲傷的臉。一個多月後，產後體弱的母親患了高燒併發成肺炎，夾帶著過多的悲傷跟了妹妹去了。
後來，陸家便多了一個家族習慣，每一年妹妹的誕日同為忌日，家裡必定要請裁縫師精工一件華服，燒給妹妹。從最初的精緻小兒衫，到今日二十歲冥誕的旗袍裝，每一件到每一針每一線都馬虎不得，這是陸家媳婦臨終前的託囑。另外，在衣服上縫上玫瑰花瓣是陸老爺的意思，陸夫人生前最熱愛的花便是玫瑰，他的心裡深知太太一直盼望有個女兒，沒想到會是個死胎，但在他心裡頭女兒和愛妻都是長存的，他生命中原本擁有的兩個女人雖離開了他，但就讓她倆母女緊連相陪吧！二十年了，一直是玫瑰綴華服。
默古裁縫帶著一個荳蔻少女走出來了。少女穿著一套表面由數以千計的白羽毛編鋪而成的開叉旗袍，裸露的鎖骨下端衣襟處綴了六七朵粉紅色的玫瑰花瓣，恍如一枝夾竹桃漫飛其上。
「鳩少爺，你過來仔細瞧瞧，加穗她說還挺合身。」加穗，默古裁縫的女兒，芳齡二十，正巧和陸鳩的妹妹同年齡，他們是從小一起遊戲讀書長大的青梅竹馬。也因為有這一層的緣由，陸家找上默古裁縫為女兒做衣裳，每每完成，便拿給加穗試穿一番，若是剪裁合身，陸家小妹的華服便算是正式完成，可以進行燒祭儀式了。
陸鳩望著暈黃燈光底下的加穗，不禁怔忪了，雪白的羽衣襯著玫瑰碎瓣，胸前流蘇頸鍊的晶瑩，映在白皙佼好的臉龐上，透著聖女般的氣質。
宛若仙女下凡來！
「啊！可……可以，美極了，請您打包給我吧！」他收回眼神，不敢再多看，趕緊拿出麂皮布裹好的紙鈔，遞給了老裁縫。老裁縫攤開麂皮布一邊點著紙鈔，一邊回頭對著女兒說道：「換下吧，待會兒陪鳩少爺給陸妹妹送新衣去。」
天空乍現曙光，像一枚忽然破綻開來的生雞蛋，破膜流出的蛋黃溢出整個清稠的蛋白之間，有一種理直氣壯。雨停，晴朗了，北雅街沉鬱的夜雨早已遠遠地被拋在兩個時辰的距離之外。這裡是兩排種滿白梧桐的「觀音寬板木道」。白梧桐迎著冬季的勁風飄搖著，不著一片葉子的裸身像一樽樽遒勁的木雕藝品。歲末了，路上望去大抵都是一清早趕來觀音寺進香拜求平安符的盛裝人潮。
「一走出父親的店舖，就像是經歷了一場改朝換代。」陸鳩和加穗一同走出默古裁縫的店舖，來到「觀音寬板木道」。
「唔，那我就是後腦杓還拖著一條看不見的長辮子，進家門也是，出家門也是，二十年了。」陸鳩懷抱著牛皮紙層層包起來的羽毛旗袍，顫顫地打了一個哆嗦。
「你是指這個嗎？」加穗指了指他手上的衣裳。
「是啊，就是指咱們現在要去替我妹妹燒衣服這件事。」
「噢……。」加穗沉默了。
白羽毛旗袍的尾擺裸露在牛皮紙外頭，特殊的多層理裙踞隨著清晨的冷風，蝶翅般啪搭啪搭地撲動。儘管晨曦初上，氣溫依然相當低，兩人緊緊地揪住領口，深怕那冰刃似的寒氣灌入身體裡。
加穗穿著鮮紅色的斜領毛線衣，頸際的米白色圍巾很寬鬆地纏繞了兩圈，彷彿是剛抹上去的白乾酪。
「總覺得，我像是又再一次地赴自己的喜宴，奔自己的黑喪，這件衣服對我而言，像是『婚紗』，也像是『壽衣』……。這種感覺挺奇妙，明明是某一個人的儀式，卻無法從當中感受到她的一片角角兒……。」加穗雙手捧著暖袋，貼住臉頰，牙齒不停地打顫。
「但我很能感受那種份量欸，妳看，好龐大一個。」他像抱一個嬰兒重新將厚重的衣裳往上胸提抱，臉上裝出可憐兮兮的神情。
「好啦，我曉得你的暗示了。」她將裙擺好大一把地提了過去，像是好不容易安撫了一群雪白、活潑的蝶類。
「咦？剛剛妳說的……妳真的這麼想嗎？」他問她。
「是啊，這樣想不好嗎？」
「不是的，我有點贊同妳，但並不是以妳說的那種角度出發……。」他的臉上露出艱難的神情。
「想些什麼呢？」她稍稍傾向他那邊，看著那雙環抱衣裳的手，蒼白而修長。
「嗯……人們在一年當中的固定某個時節祭祀從未曾謀面的老祖宗，稱做『慎終追遠』，就像現在周圍的人們，他們要去觀音寺膜拜一個神主，求得一個年份的平安。但妹妹呢？陸鳩的親妹妹，那麼親近的血緣，對他而言卻沒辦法產生一絲絲形體上的概念，他從來就沒有看過她，卻必須遵守上一代的遺意，年年燒毀掉一件精緻的手工華服，以資本主義的觀點來看，這叫做浪費！」他說得有點急，像剛剛做完運動，心律不整地吐吶。
「就人道的觀點來看，這是一種殘忍。」她淡淡地說
「怎麼說呢？」
「一年祭拜一次自己，看見自己活生生地被焚燒，這是一種『半逼迫式的預知死亡紀事』。」
「妳的隱喻用的很傳神噢……。」他望向前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突然身體踉蹌了一下，狠狠地遭她一把推。
他們繞經充滿人潮的寺廟，轉入另一條紅磚小徑，來到一個小庵前的天井，靜謐的小庵宛若一座精緻的藏經閣。天井的中央擺著一座青銅的火爐，裡頭的細碎香灰和雜著塵埃漂浮著。這一切對於他們而言，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到了。」她看他一眼，說道。
「可不是，又來這裡了。」他走進庵內，眼光逡巡著一個名字，刻在木牌上面的名字。原來，這是一座祭祀女嬰靈的尼姑庵，只有一位年長的老尼負責掌管庵內雜務。所謂早夭的女嬰，在此處落腳，豎立一片薄薄的木牌便成為精神上的小女尼，代表著其依然順利地於人間遊走一遭，只是暫時拜別紅塵，過著虔心素靈的無欲生活。他倆都深曉這一層道理。
「瞧，又悖理了，既然是尼姑庵的尼姑了，何必還需要這種華麗的什物呢？」他喃喃自語道，用手指輕輕彈掉某一只木牌上的灰塵。
「是啊……究竟為什麼呢？」她在天井裡漂來蕩去，像一隻安之若素的魚。
「誰叫這是傳統，陸家的傳統，任何事物一連結到這個字眼，就註定要掉入模糊的無解中。」
「現在，只有我父親還這樣叫你吧？鳩---少---爺---。」她特別把「鳩」字拉長，彷彿真的有嘯聲悠揚地從裡面傳出來。
「這也是傳統嗎？」她補上一句。
「不是……這是儒家，儒家，我記得從前課堂的先生提過。」
「不過這也是上一代父執輩的老習性了，重名分、重稱謂，妳可別那樣叫我，客套的官話承受不起，『九隻鳥』倒可欣然接受。」他本性中有一種睿智的詼諧。
「『九隻鳥』……，不登大雅之堂！不如就『九官鳥』吧！『九官鳥』不說官話！」她同樣有一本正經發噱的本領。
「嘿！別胡來，我可不會學別人說話，獨立思考的能力我是有的，這個妳一定沒有吧！」他整整表情，佯裝嚴肅起來。
「的確是……我便也只有一顆腦袋瓜，不像『九隻鳥』，有九顆腦袋瓜，但也堪稱為獨立思考了！」
「到底『略』遜我八籌！」
「可惜，鳥腦不像人腦具備思考的能力……」
「好在我是個堂堂人模人樣的陸鳩，什麼鳥也不是。」
從小，陸鳩和加穗便經常在閒聊之中鬥嘴，他們熱中於此種類比詭辯的思考遊戲，儘管有時候內容上毫無邏輯可言，但他們都曉得這是某種歸屬於彼此之間的默契，很精準，很密切，也從來無傷大雅。
加穗將雪白的旗袍攤平在雙膝上，理了理被風吹的狂亂的羽毛邊，在淺層的石階梯上坐了下來，陸鳩也跟在她的身邊做了下來，口中呼出濃稠的白煙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