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幕〉
　 我站在孚日廣場前面等她，陽光已經像透明膠漆淋下我的頭顱和我的身體了，但就是等不到她出現。

　 孚日廣場是一家開在小巷子裡的六角形簡餐館，佇立在多階的石梯上，在巷弄裡顯得有點氣派。之前在網路上約好在這裡見面的，我還真不願相信，原先央求著要見面的她，會臨陣怯逃，避不見面，說實在我還真不相信呢！

　　「妳在等誰？」斑馬男孩騎著摩托車狠狠地在離我一兩吋的水泥地煞住車，酷酷地掀起安全帽的透明防風罩。

「等一個雌的友人。」我不假思索地說出口。

　斑馬男孩之所以被我稱呼為斑馬是因為我們特別談的來，（平日我總喊他為Zebra的）我是在Libra時期(天秤座)誕生的人，但他不是，而我硬是扯出了一個諧音相仿的英文單字將他加以標籤，後來，Zebra果真全身裡外行頭都是黑白間紋了，連安全帽也是。

　　　後來聽說連白線斑蚊也專門以叮他為主了。

　　「哼！在大太陽底下等啊！這個給妳。掰掰！」他從後座箱翻攪一陣，扔給我一件皺得不像話的黃色雨衣，然後嘎達一陣刺耳聲響，揚長而去了。他如此地，給我這樣一件髒雨衣。我依然由衷地感謝斑馬男孩的知心，因為我曉得他一向穿雨衣遮全身防陽的，從不撐傘。

　更何況我不曉得我會在大太陽底下等她多久，我真的不知道。

２　
　　走入告解室。神父很優雅地在布簾後爬行著，擦著地毯沙沙作響，我看的見牠頭上的一對觸角，正悠閒地兩邊搖揚著。我正準備向我的鍬形蟲神父傾訴衷腸。

　「啊，請原諒我。」我曉得告解的對白就以此種開頭最屬陳腔濫調，但沒辦法啊！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了，這是普羅贖罪男女為了讓自己好過些、罪惡感減低一些，所使用比較莊嚴的賣乖手段吧？

　　「妳可以慢慢說，天父永遠寬慰妳的人生。」我的鍬形蟲神父振了一下他的觸鬚，慈藹地說。

　　「我，騙了一個人，讓她獨自一人枯等我一整天，在烈日底下，到深夜，我躲起來看她，就是這樣，一邊瞧著她，一邊爽約了。」我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唔……妳為何要這麼做呢？」神父沒有藏好自己，咖啡色的身體快要整個露出來了。

　　「因為我對她而言意義非凡，她對於我整個人生而言太深刻，我太期待見到她以致於害怕和她四目相交。」我瑟縮個不停，外頭烈日當空。

　　「整個犯罪過程有妳的熟人目擊嗎？」神父的語氣篤實多了，但依然和氣。

　「有有……有的，噢不！他並沒有看到我，而是我看見他，一個名叫Zebra的男孩。」我想起他身上皺巴巴的黃雨衣，彷彿金色的陽光也要凝結成液體，下起傾盆大雨，金色的雨。

　「他那時正在做些什麼呢？走斑馬線？啃青草？哼歌？」我隱約從神父的話語當中嗅出閒扯淡、不正經的氣味兒。我決心敲醒他。

　「因為我是Libra，他是Zebra，我們是莫逆的朋友，我那雌的朋友也是個Libra，他們相互認識，我大吃一驚，愈發覺得她真像我，我覺得我就是她，她認識所有我認識的朋友，我也認識所有她認識的朋友，連彼此和相同朋友的相處模式都一模一樣，我嚇壞了，我親眼看見扮演我的演員正在上演關於我的劇碼，關於我的劇碼的演員是我自己，我不敢面對，不願相信……。」我發出像雪狼才會有的仰天長嚎，一方面是因為心中太痛苦了，另一方面是為了挽回我的鍬形蟲神父凜冽的神職精神，我心中苦痛的紓解在他懶洋洋的戲謔言語中眼看岌岌可危。

　　神父好一陣子都沒發出半點聲音，我等了等，暫時忘記悲傷，打開黑色布簾，哪裡還有什麼神父？我一躍跳上演講台，赫然看見鍬形蟲神父推著裝有直排輪的麂皮聖經沒入漆黑的洞穴裡，消失了，正好趕上我的最後的匆匆一瞥。

3.
　鋼琴酒吧裡頭，人很多。

　　調酒師是一隻翠綠的螳螂，兩顆圓圓的眼睛跟紅寶石一樣紅。半空垂吊的高腳杯群在我這個座位的角度看來，像一頂透明的禮帽---有時候在角度的借位之下，會不偏不倚地套在螳螂先生的頭上。

　終於在這裡，我找到一點快樂，一點平衡。美麗的女子正在彈奏鋼琴，唱歌的那位長得實在也不怎麼樣，但歌喉還算不錯。那天被徹底放了鴿子，老實說心裡實在很不是滋味，正確地說應該是發自骨子裡的失落感，絕對不是一陣長長的嘆氣就可以結束的。這時候，鋼琴換人彈了，原本的那位小姐走去吧檯那邊找螳螂先生調酒，順便調起情來了。我看見小姐的纖纖素手爬上調酒先生的雪白衣領，接著順下移動在前胸部位抓出一些皺折來。

　　我還真想見見她，說好要見面的嘛，搞什麼飛機？雖然感覺上已經很熟悉了，但究竟沒有看過彼此的長相，不過我大膽地猜想她一定是個膽小怯懦的人，雖說從前我也是這樣的，不過現在不再是了。

　　「妳又一個人在等誰啊？」斑馬男孩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欺到我的臉前五公分的距離，盯住我的眼說，我失聲驚叫了一下。

　　「喝喝酒解解愁囉，沒有等誰啊！解解花花的心情。」我揮手招了waiter來幫他點了血腥瑪莉。我想起以前和朋黨們常常以番茄汁加台灣啤酒自製”不怎麼血腥的血腥瑪莉”，後來回家之後嘔吐出的穢物幾乎可以薰死一隻老鼠，拉出的屎用眼睛看都可以看出酸餿味。

　原來是可果美番茄汁過期了，新鮮度整整遲了一年，沒有趕上我們青春歲月的豪邁。

　「後來妳和妳母的友人見面了嗎？」斑馬男孩挪了挪屁股，體態端正地喝起血腥瑪莉。

　「是『雌』的朋友。」我加註。難免，他是動物，我是昆蟲。

　　「我沒有見到她本人。」啊！澄香蛋蜜酒真是好喝。

　　「妳幹麻那麼想見到她，不過是從虛擬世界裡走出來的人噢！更何況她……。　」

　　「何況她怎樣？」我的嘴突然離開緊咬的吸管，噴了一些汁漬在斑馬男孩的鏡片上。我以為他必定知道些什麼。
　
　　「何況，你也不曉得她是不是隸屬動物軍團的一分子，如果她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妳……應該會當場嘔吐吧！」果然是知音，我們的確遠「人類」。

　　「但說不定她的心靈並沒有那麼的混濁，也許外表是人形，但還保持一顆善良、單純的心哩！」我又開始吱吱嘎嘎地絞咬著吸管，咬得整個裂口處都是濕濕的口水。頭上的觸角一直打結，可能是鄰近吸煙區的緣故？煙薰得觸角都萎縮起來了。對了，忘了告訴你們，我是一隻雌的螞蟻，什麼位階也不是，什麼頭銜也沒有，只是自由自在的一隻小螞蟻。

　「說不定……我們身為動物也沒辦法做到如此噢！」斑馬男孩已經吸乾最後一滴血腥瑪莉，嘴裡咕濃地說道。

　　「只是……只是人難免總希望從自己在乎的人身上看見自己---自己希望去成為的樣子。這是一種自我改造的期待和機會，是一種還沒實現的夢想，雖然有時候會過度美化了，和現實的部份稍微脫遠了。」我深知自己從來就不是一隻經過「嚴選」的螞蟻，其實我還很自卑。
　
　　「妳的話，真是玄之又玄。」斑馬男孩開始敲敲我的腦袋，像隻啄木鳥一樣，叩叩作響，這是他的古怪習慣，總是愛敲敲別人的頭殼，深信裡頭必定藏了些什麼才造就了一句禪語般的話。
　
　　「挺真實啊！怎麼會玄呢？比方我喜歡和你聊天的感覺因為我感覺到自己的聰明和existence，存在感。」我抓住那隻正在忙碌的手，扔出去，以一個美麗的拋物線的角度。

　「哇嗚！　脫臼了，脫臼了！痛咧！」斑馬男孩臉部扭曲著。托住自己的手臂開始叫跳，像一顆夏威夷跳豆。
　
　「總之，我還真想見見她，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哪……。」我望著前方閒聊中的男男女女，陷入紛亂的思維裡。

　　螳螂先生的手已經蔓延到鋼琴女郎的蛇腰了。

4
　「這裡是澀谷嗎？」我看見眼前有很多頂著炸米粉頭、塗濃厚煙燻妝的辣妹，還有很多閃亮亮、尾字以「町」作結的霓虹燈招牌。辣妹們的周圍還跟了好多帶貓熊面具的日本男人，瘦拎拎的骨架藏在鬆垮的西裝底下，令人想到「東亞病夫」這個字眼。
　
　「如果你覺得這個地方是澀谷，那麼這裡就是澀谷囉！」催眠師是一隻巨大的瓢蟲，他的細腳（也許是手？）擱在我的太陽穴上，令我不由的想起腳踏車在柏油路上划過的圖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情景很自然而然地就撞進腦海裡。

「這裡好熱鬧，我開始覺得有點眼花撩亂了。」這時，辣妹們突然襲向我，要扒開我衣服上的鈕扣，我開始大叫並且慌亂地撥開那些手。

　「妳很快就會習慣的，因為妳曾經和這裡很熟悉。」瓢蟲催眠師的聲音像是超度往生者的呢喃。

「奇怪了，怎麼我的一切事情你都知道呢？」我急忙伸手想把眼前的絨布黑罩脫了，瓢蟲催眠師狠狠地用他那細細的手腳嵌入我手臂上的肉，痛得我流下眼淚來。

　　「別急，眼罩一旦拿下來，妳也別想回到原來那個妳囉！」瓢蟲開始按摩我的太陽穴，我繼續看著花色撩亂的澀谷男女，一邊抬著兩腿向前移動。按照瓢蟲催眠師的講法，我現在正以過去的我在過去的地點活動著，雖然如今我的內心樣貌早已不是如此了，但是目前只要一個差錯，我將永遠逗留於過去，回不到此時此刻的自己。
　
　　「他們看起來都好快樂，嚇死人的量的快樂。」那群女郎們正用盡全力大笑著，想想這一輩子自己好像還沒有過像這般，狂笑地那麼久過。

「妳以前也常常這樣哩！」瓢蟲男爬過我餘光所及之處，紅黑色的甲殼闖入我的思惟，我猛搖手，一分鐘之內都還揮之不去。

　「你是說我以前也常常這樣，開懷地大聲笑？像這樣子？」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唔……。」他什麼也沒說，平推著我的肩膀繼續往前走，像楚河漢界之間的走棋。

「可是……可是，我覺得她們的快樂並不如外表看起來那麼真實，她們的快樂其實挺虛假的啊！」街頭與我呈斜對角的方向有一群穿黑網褲襪的女郎圍著一個男子，正拿著口紅往他臉上塗了鮮艷的「L-O-V-E」四個字母，她們起鬨成一團了。

　　「這只是快樂的各種定義之其一罷了，不足為怪。」瓢蟲催眠師不以為意地叨念著。「而且就算不真實，搞不好連這種不真實的快樂妳都辦不到噢！」他睨了睨我，丟來意味深深的一枚眼神。

　我們來到一座公園，四周陡然轉為黑夜，公用垃圾箱周圍的地板上空啤酒瓶散落一地，一群街頭藝人披掛著奇異的髮型與服裝，肩架著肩，像一串未剪斷的冷凍香腸，一面哼著歌，一面從路燈底下朝這裡平移過來了。咕噥的歌聲逐漸脹大成嘶吼的高聲吶喊。我小心翼翼地跟在瓢蟲巨大的身體後面，看那群爛醉的街頭藝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來。

　突然間，我被吸了過去，成為酒醉藝人中的一分子，我的臉噗滋噗滋地冒出密密的鬍渣，我的喉部凸起小丘，整架膀臂寬厚起來，我變成一個男身了。其中一人拿起了手搖鈴在我眼前手舞足蹈起來，並開始向我媚起桃花眼來。

　瓢蟲男湊近我，悄聲地說：「相不相信你其實是個男的？呵呵……好好玩吧！」於是便離開了我，乾乾地笑了起來，聲音逐漸行遠。

　我陷入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中，此時的我是離不得瓢蟲先生的，他對於此刻的我而言，就像大洋中的浮木。我的外顯行為能力在這個時候顯的異常的薄弱，只剩下一顆運作劇烈的大腦，我的四肢像是綁了浮水鉛袋，眼睜睜看著這些醉鬼的手在我身上亂舞著。

　那群長滿毛的手像八爪章魚一樣，抓散我抹了髮油的頭型（自從變了男人之後），扯斷胸前的排扣，臉上的鬍渣被來回反覆撫摸著，產生一種奇異的痛楚感。但因為我害怕被挨揍，一句話也不敢吭，此時心中的感受是令事後的我相當無法通解的，當下心底竟沒有一絲絲拯救自己的意念，沒有一絲絲氣憤的成分，只有不斷地接收、一逕地向內壓縮、壓縮、壓縮的恐懼感。

　我還真不是我。

　就這樣，莫名奇妙地我加入了醉男的行列，又很突然地脫了隊，我的肉體狠狠地被摔在公園裡的柏油路上，頓時眼冒金星，撞得周圍的啤酒瓶框啷作響。他們繼瓢蟲男之後丟棄了我，一排黑壓壓的背影在我眼前搖晃著行遠了，瓢蟲男後來根本再也沒有出現過。

　而我在哪裡？究竟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