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31 15:13:00W.N. Huang

難忘的酒店

在我記憶中有個難忘的葡萄酒店,雖然這個店的老闆完全不懂葡萄酒,而且我只在這個店買過一種酒。這個奇異的相遇得從我如何開始喝葡萄酒說起。

出國讀書以前,我對葡萄酒的印象來自公賣局的白葡萄酒。讀大學的時候要買到一瓶公賣局白葡萄酒是很困難的,有錢買不到,難度不下於今天要排mailing list的酒。學校附近的雜貨店說這酒要搭配一堆公賣局的其他酒才分得到,拿到的量很少,很多人等著要,一上架就賣掉。我有時路過就進去問問,過了一年多終於買到一瓶。記得是在社團的辦公室和女朋友喝的,喝了一口兩人都默默不語,只覺得「好酸哦」。

所以我的葡萄酒教育是在美國讀書的時候開始的,而起源只因為我在學校旁的Borders Bookstore擺在人行道的特賣書堆中買到了一本「Great American Vineyards & Wineries」。Borders當時是個只有一家店的在地兩層樓單純書店,不是今天集書店、唱片行、咖啡店為一體的國際連鎖書店。我把書讀了一讀,看到最後幾頁如何讀酒標和介紹幾種主要葡萄品種,我的興趣就來了。在此之前,研究了一陣子咖啡,喝很多,也讀了不少,但已逐漸失去興趣,覺得知性上的滿足很少,每天喝大量的咖啡火氣很大。於是依我個人的習性,我開始找葡萄酒的書來讀,看學校有沒有課可以上,並開始買酒來印證。

學校旁的雜貨店「Village Corner」,我們簡稱的「VC」是我最常買酒的地方。原址在十九世紀末曾是學校哲學系教授杜威的住處,後來變成小型超市,特別適合沒車的學生,學期中每天開到半夜一點,男女夥計多是龐克型怪異打扮的業餘熱門樂團樂手。在這樣的店裡卻有一大角落是葡萄酒區,擺出來的就有上千種,加上地下室酒窖內的號稱三千種,由賣酒經驗合起來超過六十年的Dick、Rod和Ric分區負責。我通常一次買一箱十二瓶不同的酒,開始有計畫建立我的葡萄酒記憶地圖,所有沒喝過的酒我全都有興趣。這習慣依然維持至今,同樣的酒很少買兩瓶。VC定期的品酒會也常去參加,曾經美金十五元喝到超過一百種加州酒,美金二十元喝二十五種當時的「世紀年份」1989德國酒加五道菜的晚餐。這讓我養成了第二個習慣「寫筆記」,因為這是唯一能讓自己專心並留下記憶的方法。VC的酒款極多,世界各主要產區甚麼價位都有,很方便剛入門想求其廣的我。選一箱酒通常花不到美金一百元,每餐喝也可喝上一陣子,學生負擔得起。但我也在VC買過極少見的Chateau-Chalon,$35的Silver Oak。$40的Chateau Rayas是留著馬尾巴、彷彿六十年代嬉皮的Ric認為貴到不合理、不值得買的酒。

當時有空就開車到處「看酒」,連寒暑假外出度假都事先查好那裡有店可以逛。記得第一次看到Chateau d’Yquem是在紐約,DRC是在多倫多。當然只能看,沒辦法買,因為拿獎學金過日子,手頭很緊。可是很多在書上讀到的東西沒見過,只想親自看上一眼。最瘋狂的時候曾經從報上讀到一家底特律郊區的店的報導,特地開車去,無視店員異樣的眼光,開口要求看他們的酒窖。也循著電話簿Yellow Pages一家一家找。連「Big Ten Party Store」這種名字的店我也去了,沒找到甚麼葡萄酒,卻看到了很齊全的家用釀啤酒、葡萄酒的設備,連一包包的乾燥酵母、橡木屑都有。

終於方圓一小時車程內的店大概都看了,剩下電話簿裡一家就叫「Wine Seller」的店。從地址看來就在北校區附近的一個小購物中心內,不是我常活動的範圍,但離我當時住的地方不遠。店在購物中心的背面,到超市買菜的人潮不會經過,大部份人根本不知道。前面的停車場很擁擠,背面總是空蕩蕩,其冷清可想而知。我找了時間開車去,一進入店裡,櫃台後的夥計是個瘦小的東方人,桌上攤著一本書。點頭和他打個招呼,我就自己看了起來。典型的Liquor shop,甚麼酒都賣,啤酒是主力,但不會超過一百種,在這樣的大學城不算多,葡萄酒頂多百來款,以中低價位為主,最貴的是$60一瓶的Opus One,沒甚麼特別的。我想大概不會再來了,於是又晃了一下,正想離開,不經意一瞄卻發現桌上攤開的那本書是金庸的武俠小說。就這樣開始聊,才發現這個老闆兼唯一的夥計老陳竟然也來自台灣。標準的移民故事,為了小孩的教育,結束台灣的事業移民美國;原計畫開中國餐館,但來了之後作市場調查才發現有點擁擠,又不能坐吃山空,正好碰上原店主賭博輸錢出讓店舖,於是一頭栽進一個自己完全不懂的行業。

我碰上他的時候,最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因為對市場不熟悉,他進了一些只有學校附近才賣得掉的冷門外國啤酒,結果嚴重滯銷。他突發奇想,把這些啤酒拆開打散,湊成一箱大雜燴式的啤酒組合當聖誕節特賣品,竟然賣到供不應求。有了名聲,他開始有一些很穩定的顧客。有別於學校旁的店,這裡出沒的主要是藍領階層,最多的是一進門直接走到啤酒區拿了一個 6-pack 的美國啤酒就走的客人。我從沒看過有人買葡萄酒。為了省電,他打烊後也把空調關掉;冬天有時暖氣也不開,穿著大衣縮著身體看店,外頭冰天雪地,店內也好不到那裡,連客人鞋子帶進來的雪也不融化,架上的葡萄酒恐怕承受攝氏三十度的極端溫差。

根據美國解除禁酒令之後獨特的酒類銷售three-tier system,零售店是第二層,必須透過第一層的地區經銷商進貨。我不敢買老陳店裡的葡萄酒,他架子上也沒有我想買的酒,可是他讓我看了經銷商的全部酒單,於是我發現了Chateau Musar。這個傳奇性的黎巴嫩酒也是我讀過但沒看過的,所以他幫我進了酒單上有的’80、’81、’82。果然是很獨特的酒,號稱Bordeaux style,卻每年都不一樣,有時像隆河,有時像布根地,卻永遠不像波爾多。有強烈核桃香味的’82尤其特別,我又買了一次,成為我少數買過兩次的酒。

老陳承認自己不懂葡萄酒,買的人也不多,但光是啤酒就足以維持生意。他沒有人事成本,中午晚上都吃太太送來的便當,極為刻苦,只是好景不常,沒多久購物中心的另一頭開了一家高檔的食品店Merchant of Vino,店內的溫控酒窖放的是高價酒,包括一箱1988的DRC,$3000,酒窖外則是大量的平價酒。Vino靠預購和大量採買壓低成本,老陳絕望地告訴我,他有些酒的進貨成本比Vino的零售價還高。但他熬過來了。過了幾個月的慘淡日子,當Vino由開幕初期的低價策略恢復正常價位時,他發現可以和這樣的連鎖店一搏。

最後一次去他的店是畢業後,購物中心另一頭的Vino繼續維持其精緻路線,優雅的顧客在舒適明亮的店內瀏覽購物;「Wine Seller」也還在,店內的葡萄酒瓶上的灰塵似乎更厚,但啤酒賣得更好了。我和他的談話一直被進來的顧客打斷。他幾乎認識每個人,有不少是下了工每天來買啤酒的工廠工人。顯然他和Vino找到了和平共存的方式,有互不衝突的顧客。他驕傲地講讀高中成績優異的女兒,他要她讀哈佛,一年超過美金三萬元的學費嚇不了他。

我沒有再刻意去尋找Chateau Musar,但至今已喝過超過十個年份,在這麼一個不尋常的地方做的葡萄酒還是每年都不一樣,還是那麼特別。我總會想起「Wine Seller」,想起老陳,這個移植到異國,不懂酒的老闆,以這麼不尋常的方式實現他的夢想。曾因戰爭在1976和1984年無法採收葡萄的Musar現在已脫離了不確定的陰影,我希望老陳也是。
ad 2012-03-11 22:36:30

考慮出書嗎?

Albert 2010-11-11 00:52:00

This a very good story, warm & tuching ...even thought dated back some 7 years ago at the New Year Eve!I like it !

(悄悄話) 2010-11-11 00:4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