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留最後的無知,反而更神秘絕美——[莊子與你]42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合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其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齊物論〉第七段)
莊子在申明言語應該通過人適可而止的當幾活用而與道相即為一之後,遂以結論性的筆調宣說真理必然是既在言說之中(有可以用概念指涉的部分,如表象形貌),也同時超越於言說之外(也有不能用概念指涉,只能在語言使用適可而止的剎那予以指點或暗示)。所以說:真正的道有時候是不能用任何的名來指稱的,真正的辯論到必要時是不說的,真正的仁愛也包含不愛,真正的清廉有時也可以分際模糊(嗛是崖岸、邊緣之意),真正的勇敢在某種狀況下也可能完全不積極進取。
這意思反過來也可以說:當你把「道」界定得非常明確的時候那已經不是道了,當你把話說得太清楚的時候一定反而遺漏了什麼,當你愛人的表現漸成為固定模式的時候反而不是真愛,當你的操守太過一板一眼的時候反而只是徒具形式的假清廉,當你的企圖心太過旺盛的時候很可能反而是出於貪欲的假進取。像以上列舉的五種品格本來都可以是真實圓融,與生命不隔的,就只因人對語言概念的過度依賴而變質為不知變通也傷害生命的教條了!總之,當我們使用語言概念之時,一定要時時警覺,適可而止,保留真理蒼茫無限的實存本質,才是運用語言的最高境界(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但世上有誰真懂得這不言不道、玄默蒼茫的真境界呢?若有人懂就會明白真理果然是永恆無限,就好比是老天爺如大海般的無盡藏,你倒多少水進去它都不會滿溢,你從它那兒舀多少水它也不會枯渴,你無論如何追究都無法把它完全弄明白。我們也許只能用「葆光」這曖曖內含光的意象來揣摩它的深藏與神秘罷!
莊子最後是用一則小故事來為這一段「道之奧秘」作結:有一次,堯帝跟他的大官舜說:「現在天下萬邦都臣服了,可就剩宗、膾、胥敖這三個小邦不服,害我連天子之位都坐得不舒坦,真想出兵去討伐他們。你看我為什麼會有這種心情呢?」舜回答說:「你何必這麼苛求完美呢?其實天下萬邦大體臣服也就夠了!這三個小邦跟全天下比起來,可說是毫不起眼的統計誤差,您又何必計較?古時天上有十個太陽,都只是盡到光照萬物的本分而止,至於萬物是否願意從陰暗處探出頭來接受它的照射,太陽是不計較的。連太陽都懂得盡其在我,尊重他人的道理,何况境界應該比太陽更高的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