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12 16:20:20曾老師的學生

莊子養生義之釐定──從〈養生主〉首兩段之疏解切入

一、 引言
道家與養生,歷來關係密切,但亦因此枝蔓愈多,歧出與誤解難免。其尤即養生與養心孰重?二者分際何在?本末關係如何?此俱有待釐清。
而道家宗師,自以老、莊為首出。二子地位,老子應屬道家哲思之創始者,莊子則是將道家思理予以純化與深化之巨匠。所謂純化,即擺落形上學與政治學之假相,而純歸於生命與自我。所謂深化,即將哲理上之思辨轉為生命之體驗。於是許多道家義理上的疑似都通過莊子得到釐清,養生此一論題亦然。所以,本文即擬藉疏解莊子之言以釐定道家之養生義。
復次,在《莊子》書中,義理最精純者當然在內七篇,而就養生工夫而言,則樞紐實在〈養生主〉 。因此,本文之疏解即以〈養生主〉為主,尤其在前兩段。
二、 養生關鍵實在養心
首先,吾人當直指問題之核心,即養生與養心之內在關連為何?而答案顯然,即養生之本實在於養心。
此語之意當然不是否定形軀的種種修鍊,只是要點出養心是必不可少的核心關鍵。若缺此一關鍵,則形軀修鍊亦將徒勞。換言之,性命雙修畢竟以性宗為本也。
於此可以一最基本之論證以明之:如仙道修長生不老之術,非常明顯數千年來世上迄無長生不老之人,則修此術者豈不荒謬?但歷代修鍊者卻仍綿綿不絕,然則試問其志果何在?吾人將謂其名雖曰修身,事實上仍志在修心。乃因其真受用處仍在心,故形軀是否真得長生遂不必計較。
於是吾人可回到〈養生主〉庖丁解牛一段以為印證。
當文惠君觀庖丁解牛,為之讚嘆不已而說出:「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卻答以:「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此答語明顯區分出人生的兩種層境,即技與道、技術與藝術、感官與直觀、形軀與心靈、形下與形上。而直指其解牛是位居於後者。
我們試回顧一下文惠君之讚嘆自何而來?果然是來自美感。即文本所云:「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這分明是音樂舞蹈的節奏美感,文惠君誤以技術層面解讀,自然會被庖丁所訶斥。
而這所謂技術與藝術兩層,是自然會延伸至其他一對對概念而成為一整套的,因此藝術的也就是直觀的也就是心靈的也就是形上的,此即總名為道。
然後,此形上之道是客觀實存抑是主觀內在的呢?依生命之本義,這當然是指主觀內在的自覺與存在感。老子書中仍不免多有將道描摹為客觀實存之章句 ,此義非不可說,但究當以主觀體驗之境界為本。莊子即是能扣緊此根源者,仍請試觀庖丁解牛一段。當庖丁解釋何謂道而進乎技的時候,他說的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此已明示道是一心靈內在冥悟的境界。再看以無厚之刀刃入有間之牛身之喻(節間喻世間,刀刃喻己心),很明顯決定因素是落在刀刃之有厚無厚,亦即己心之有成見無成見之上。蓋世間本已如如自存,能否通得過全看人心之修養也。乃知養生修身之要在養心修心明矣!
三、 釐清生命與知識的本末關係
既明養生之要在養心,則心要如何養?此則仍須回到人與世間(我與物、心與物或道與物)的關係去論究。論究什麼?要言之即論究二者之本末關係為何如也。
我(或曰心、身、生、道)與世間(或曰物)之關係之發生可通過兩種介質,即知(知識)與善惡(道德)。而所謂本,即是問知與善惡是係屬於我之主體抑世間之客體?如果知識、道德均出於我、由心決定,即是以生命為本、知識道德為末;亦即:知識、道德皆為我所用,而不會構成生命的負累。反之,若係屬於世間,而橫加諸我身,則知識、道德皆將構成生命的牢籠與負担,而傷病遂生。
〈養生主〉首段即在論說此種以生命為本、物為末的合理關係,並以之為養生的綱領。但此段雖僅寥寥五十八字,卻幾乎句句都易滋生誤解,而有待逐句加以辯正。
首先是本段的第一句: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這首先的誤解就是以為莊子否定求知的活動(或逕說莊子反知)。因為他說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是一件危險的事。尤其已明知其危險,還忍不住去做,是可見已為慣性制約、業識套牢,積重難返,將陷於更危殆的局面。
但莊子是這個意思嗎?這明明是不如理的,因為人生在世,知識是人與世間的必要聯繫,又怎麼可能否定?所以莊子不可能持此見解。然則此句合理的解釋應如何?
我認為此句之表面涵意並非莊子所認可者。莊子如此說,只是姑順一般世俗之見(以生為有限,知為無限),而推論出此為危殆不合理的人生態度。(若然,則以有限追求無限,豈不危殆?)若問此態度為何危殆,則原因無非在以外物為主宰,而將知識係屬於物,遂使我為知(亦即為物)所累而已。
那麼解題之道何在?當然就在扭轉這本末關係,而改以知識係屬於生命,而由我作主而已。若然,物我關係遂成「吾生也無涯,而知也有涯,以無涯用有涯,安已。」意即:我是我生活的主人,故我是自由的。而在我每一當下生活中所須用到藉以連繫外物的知識,其實很有限。以一自由不受牽絆之人去隨緣活用知識,則豈有不足的呢?正所謂「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而活用知識,亦即活用語言,此之謂「語用學」,〈齊物論〉一篇大旨,莫非如此,乃至〈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亦皆活用語言、知識一義之推衍也。
四、 釐清生命與道德的本末關係
人與世間相遇的介質,除了知識,還有道德。比起知識,道德其實是更理當係屬於主體的,此之謂「自律道德」。不似知識,至少在其構成上有必要與其外延一一對應而有其客觀性也,只是在使用上主體有其選擇之自由耳。
但事實上人仍經常感受到道德的極大壓力(此時道德當然是「他律道德」),遂易油然興逃避道德、否定道德之念,以求護持生命之自由。試問莊子是採如此態度否?試觀〈養生主〉首段的第二句: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
乍看似乎確是為此:善非不可為,但要適可而止,以免為名所累。惡亦非不可為,但也要適可而止,以免為刑所傷。但莊子果是此意嗎?若然,便真是混漫道德乃至取消道德(因惡亦非不可為),而把重點轉落在只要能逃過名、刑之累便可了!這豈不正是玩弄道德法律的態度?而莊子豈會持此不如理的態度?
此態度之所以不如理,乃因道德是人與世間他人相處的必要介質,它與知識之不同,只在知識不涉價值(故多用在人與物之交接),而道德則涉及價值(故多用在人與人之交接,以人是要求價值之存在也)而已。
至於一般人恆易有道家否定道德之成見 ,乃在於不明白道家所質疑否定的是僵化的假道德,亦即刻板的教條、外加的制約,這當然是傷生害性而非能增益生命價值的真道德。而道家質疑檢視乃至撤銷否定這種假道德,反有助於真道德的恢復,此即所謂「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老子•19章》)仁義指外在制約之假道德,孝慈則指發自內心之真道德也。以是牟宗三先生乃稱道家義理是「作用地保存道德」。
總之,在人與人之連繫上,道德是不可能反的,莊子豈止不反道德?他更是廓清了人與人間的假道德障碍而開啟了真的道德連繫之可能。
所以,莊子怎麼可能主張善惡皆非不可為,只要能逃得過名、刑之累便可呢?
若然,則「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二句當如何理解方屬如理?
首先,此兩句當視為倒裝句,還原之,即為「無為善(以)近名,無為惡(以)近刑」 。亦不妨解作「為善?無!近名。」(為善如何?還是免了罷!因如此將有近名之累。)「為惡無近刑」亦然。以上兩解,大意相同,皆是截然主張勿為善亦勿為惡者。如此解至少不背老莊的無為之旨。
其次,道德既不可反,又何以可主張勿為善勿為惡?(當主張為善而勿為惡才是。)則當知道家之為善為惡涵強求之意,即不排斥自然之求(或求而無求相之求),僅不贊成勉強之求。復次,更以道德已異化為教條,其精神泯失而為傷生害性之假道德,故道家主張暫撤銷其道德義而還原為中性之認知義,亦即解除其予人之道德負担而允許人之自由選擇也。於是所謂善、惡,不過是形態相反之兩種行為模式耳,既無道德涵義,人也就可為可不為。而所以主張無為者,亦與其是否道德無關,而僅屬自然與否之主體逍遙之考量。莊子反道德之疑遂可得而解。
五、 以心感通外物虛涵一體之養生義
經過以上的兩層廓清,莊子之養生義遂漸豁顯,此即主體心境上之自由。當然此自由仍非主體孤懸之狀態,而仍當落在人與世間之交接上去講。則當人已消除知識與道德之障蔽之後,人與外物交接將屬如何狀態?則當說是一種物我間不即不離、不將不迎,不積極藉助於知識道德之介質亦不須取消此介質(即所謂無用之用)之虛涵混成之境界。而此混成境界之所以呈現,則全憑一心對外境之直觀感應,以獲取當下一幾之物我感通為一體。此即〈齊物論〉所謂「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當幾幾流轉,此心之感亦隨幾而轉,令物我在每一幾都依然感通相應。此即〈齊物論〉所謂「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而「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此在〈養生主〉首段,即稱之為:
緣督以為經。
督者,中脈也,引申為中義。緣督以為經,以中道為常也。毋偏於善,毋偏於惡,而行乎中道,此即養生之要旨。
只是所謂中道,畢竟何義?〈養生主〉言之簡畧,當參考莊子全盤義理以解之,則所謂中道,乃當指虛靜心對外境之無為感應(純感應,此外不妄添分毫意見),以虛涵虛攝外物以與我為一體也。若此不妄添分毫認知內容(對此物之分類命名,遂在純物象之上添加了認知義),亦不妄添任何價值象徵(以此物代表善或代表惡,遂在純物象之上添加了道德義)之純感知,即可名為「純粹經驗」。此純粹經驗中,既有外物之存在,亦有吾心之存在,而吾心與外物乃成一混成一體之狀態,此即所謂混沌,亦即道家之所謂「道」。此道固亦可有客觀實存義(老子較多此傾向,黃老尤甚),但依莊子,則關鍵仍在心之緣督以為經,故所謂混沌所謂道,畢竟以主觀境界義為首出。亦即所謂養生,畢竟以養心為本也。
復按:儒家亦說中道(中庸、中和之道),佛家亦說中道(八不中道),則莊子此處所說之中道,與儒佛有何異同?簡言之,佛家是一種純以遮撥為義之中道義(即:真理不在左,亦不在右),所以對中道是什麼?並無積極之肯定。儒家則屬道德的中道義,即指仁心良知對價值之準確判斷(於此,「中」即「準確判斷」義也)。至於道家之中道(如〈養生主〉之緣督以為經),則是指虛靜心對外境之準確感通,以成其虛涵虛攝之境界也。
由以上疏解,莊子乃至道家以養心為本之養生義,應可豁顯,而養生養心間之葛籐,亦當可釐清。生命既已清通,乃可長保,此即所謂「長生久視之道」 豈真求形軀之長生不老哉!亦指心境之清通無礙,自在逍遙耳。於是〈養生主〉首段乃總結前文而云:
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此四句,鄙意以為其義一也。皆保其真我、真生命之謂。蓋「身」者,自我也,如云「身先士卒」。「生」亦自我生命也,如曰「吾生也有涯」。「親」亦自己也,如云「親力親為」。「年」指年壽,亦指自我生命也。總之其為養其生之義一也。此亦莊子慣常之筆法,如〈逍遙遊〉首段末云:「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至人、神人、聖人其義皆一,變其文以盡其致耳,不必強分三者等第也。
疑義既解,養生之本在養心之義既明,本文亦姑止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