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07 09:46:08一個讀者

(2018)【文學相對論】詹宏志VS.楊澤(四之三)咖啡館



 

 

(2018)【文學相對論】詹宏志VS.楊澤(四之三)咖啡館

 

2018/03/19  聯合報》    詹宏志、楊澤

 

本文來源        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9/3052027

 

 

創造者,辦公室不是關鍵,他們很多人(譬如作家)根本就沒有辦公室;但他們需要一個可公可私的場所,一種有私人場所的歸屬感,加上一點公共空間的社交性,更重要的,他們需要一種「自由感」洋溢的不特定集合之處,這就解釋了咖啡館為什麼會變成文化觸媒式的風雲之地……

 

一個客人坐在咖啡館裡喝咖啡

 

楊澤:

 

洪致(編按,洪致為詹宏志早期筆名),咖啡館在台灣已悄悄變成新的城市傳奇。

 

在快速都會化的過程裡,島上城鄉長得越來越像,和其他「四都」比起來,天龍國,倘有特色,也許就是咖啡館還是多些吧。社區老店外,新開的小店越來越多,幾乎有眼花撩亂之感。

 

 

黃春明說,早年作家窮,沒有自己的房間,咖啡館是寫作閱讀的好選擇。圖為明星咖啡館。(圖/本報資料照片)

 

不免想起,九○年代中,移居維也納的上海作家張耀在台北出了好幾本書,第一本就叫《打開咖啡館的門》,副標「歐陸三百五十年的文化風雲」有點嚇人,卻是第一回有人把「喝咖啡這件事」提升到論述層面來,推波助瀾,是我當年接觸到較早的咖啡傳教士之一。

 

「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往咖啡館的路上」,張耀引用作家艾頓伯格的這句俏皮話,很快在台北傳了開來,我常懷疑,島上文青愛坐咖啡館閱讀或寫作,這話起了莫大作用。認真說來,早在八四年白先勇就出了《明星咖館》一書,回憶「明星」及文壇,雖然他出國早,真正天天去「明星」報到,點一杯咖啡就埋頭寫作的,其實另有他人,而數黃春明為第一。我第一回去巴黎玩,跑去「丁香園咖啡館」朝聖一番,海明威就在那寫出傑作《太陽依舊升起》的。我後來聽黃春明說過,當年作家窮,不少人沒「自己的房間」,咖啡館是個好選擇,這也許是你我後面的人沒想過的。

 

「一個客人坐在咖啡館裡喝咖啡」,張耀另外提及,奧國作家托具格的這句話,相對就少人知了。張耀說,這話看似平淡明白,卻拋出三個大問題,也就是「誰坐在咖啡館裡」「什麼樣的咖啡館」「喝什麼樣的咖啡」?昔日維也納的咖啡館,遭各自忠實的客群打下鮮明烙印,有「大學生咖啡館」「記者咖啡館」「工人咖啡館」「音樂咖啡館」等五花八門的區分。我好奇的是,到了今天,台灣的咖啡文化,是不是已夠成熟,夠多樣化到一個程度,可以來回應這三個有趣的問題?

 

洪致,我在網上讀到,2016台灣每人平均喝掉一百杯咖啡,低於日本的三百八十杯,也低於韓國的三百杯,我不知你會作何解讀?台北至少有幾百家提供免費網路的咖啡館,低頭玩手機或在電腦上工作的人,不限於記者或作家,你又會怎麼看對應的趨勢?八○年代你曾在安和路上開了一家「麥田咖啡館」,以上草率提出的這些,估計也都在趨勢兼網路專家如你的視野內,我願聞其詳。

 

自由感洋溢的不特定集合之處

 

詹宏志:

 

楊澤,說到咖啡館,我還真的開過一家名叫麥田的小咖啡店,那是1983年底的事,大概經營了兩年多。那時候你還在美國深造求學,應該是不曾去過吧?店面其實很小,一半是唱片行,一半是咖啡店,座位大約二十多個,還有一個吧檯,除了咖啡,晚上也賣調酒。

 

 



紫藤廬前身為「尊德性齋」,殷海光、夏道平等人曾在此辦研究討論會。(圖/本報資料照片)

 

 

店雖小,有時候也頗冷清,但出入頗多名人。我那時剛從滾石唱片離開,流行音樂界的名人羅大佑、李壽全都常來,還很年輕、正在奮鬥的李宗盛也會出現,蘇芮、齊秦、「紅螞蟻」的沈光遠、羅紘武也都曾露面。電影圈也有一些朋友會來,楊德昌來得最多,張艾嘉也會出現,另一位常來的電影導演是吳宇森,他當時負責香港新藝城的台灣分部,就住在咖啡店附近。

 

又因為我從新聞界和文壇出身,顧客中也頗多新聞界朋友與作家的出沒。還有,咖啡店也常常是與新聞人士交流密切的「革命者」(反對黨運動與社運人士)的活動場所。

 

我每天坐在收銀台背後結帳收錢,經常還要起身充當外場服務;我的常客如上述的革命者、文藝圈與影藝圈,大多是夜貓子,讓我很難打烊,理論上我們晚上十點關門,但各界朋友才陸續浮現,所以我只好讓員工先下班,就變成我一人站在吧檯後調酒煮咖啡了……

 

每天看著熙來攘往的客人,我當然也注意到,這些人大部分不是規律上班的上班族,他們是,用今天的語言所說的,文創產業(革命是文創嗎)的從業員。創造者,辦公室不是關鍵,他們很多人(譬如作家)根本就沒有辦公室;但他們需要一個可公可私的場所,一種有私人場所的歸屬感,加上一點公共空間的社交性,更重要的,他們需要一種「自由感」洋溢的不特定集合之處,這就解釋了咖啡館為什麼會變成文化觸媒式的風雲之地。

 

近現代啟蒙與自由思想的燈塔

 

楊澤:

 

洪致,回你的問,革命是文創,沒錯,十九世紀巴黎地下黨(在他們冒出地表前),便老愛在咖啡館盤桓。咖啡館一直是近現代啟蒙與自由思想的燈塔,而巴黎如此,歐洲,美洲,亞洲,世界上其他城市何嘗不然。

 

巴黎咖啡館數百家,從左岸到右岸,新創及歷史悠久者各有風華,大家會同意,少了這些咖啡館,巴黎就不是巴黎,我們所知的,從啟蒙運動到法國大革命以降的人類歷史,也都得改寫。倘不計日本時代,戰後台北西門町最早有明星、田園等咖啡館,六八年陳映真被抓之前,就長期在明星等處出沒。革命是文創,革命也帶動更多文創,七○下半,台大附近的茶館紫藤廬,竟也有這份「創造性破壞」的屬性,不單黨外運動諸賢畢至,小劇場運動亦在此萌芽,一枝獨秀,至今健在,已成台北一景。你在這裡寫你的「麥田」咖啡館,我讀得津津有味,看來它承先啟後,把火種又帶往東區去了!看你的側寫及常客名單,就知那已是大變動前夕,世俗化,民主化的趨勢勢不可擋。

 

洪致,我常想,為什麼是咖啡(而非酒或茶),帶動了這幾百年席捲五大洲的世界文化風雲?一個可能的答案,可能就是了,也許是咖啡既能速速提神如酒,又能安神徐徐似茶。也就是,咖啡擁有奇妙的中和平衡屬性,與快節奏,富金石殺伐之氣的現代文明似乎最合拍。咖啡本質堪稱文武兼備,內外場俱佳,各種領域的創意力因此都可藉之催化滋生。網路時代,各國旅人一旦落地,咖啡館不啻是投石問路的歇腳亭,進可攻退可守的前哨站。

 

我是一個懶散慣了,愛喝茶,勝過喝咖啡的人,這幾年卻多少被周遭的朋友感化了,也開始在家喝起一點點咖啡來。進入二十一世紀,咖啡達人在市井開店,在網上開播,威力十足,大有後來居上,不讓傳統茶人專美之趨勢。平價新鮮現磨咖啡,手沖咖啡,精品咖啡,論咖啡豆產地(水洗日曬),論焙豆方法(淺中深),論沖泡器皿,咖啡館裝潢,情調的營造與講究,令我嘖嘖稱奇,直呼,咖啡亦有道矣!!

 

我又想,台灣人喝咖啡,雖說至今瞠乎日韓之後(一百杯之於三百杯以上,有點不可思議),但假以時日,勝負或未易卜,我樂觀的以為,以台灣民間社會向來生命力之旺盛,搞不好,還是有扳回一城之日!

 

咖啡界人才輩出

 

詹宏志:

 

楊澤,喝茶與喝咖啡,的確有一個農業社會與工業社會的生活情調之別。煮水品茗,茶盤茶海,滋味淡泊而悠長;但咖啡即沖即得(還有特快車espresso ,不是嗎),馬克杯或紙杯,滋味強烈而有神。兩種飲品的現代性差異,一言可決。

 

咖啡是興奮劑,茶卻是安定的作用,咖啡顯然比茶適合革命;紫藤廬作為一個地下革命基地,著實是個異數,依我看,叛逆性與革命性來自於紫藤廬主人周渝,多過於來自一餅陳年普洱。

 

 



紫藤廬這間具有藝文沙龍色彩的人文茶館,因庭院的紫藤蔓生而得名。(圖/本報資料照片)

 

 

創造活動似乎也偏好咖啡館,我觀看倫敦東區再生過程,似乎是藝術家先為低廉房租而來,不懼區域龍蛇雜處,然後咖啡店因藝術家們而來,提供咖啡因繆思,最後附庸風雅的大眾追隨而至,地區商業價值因而翻轉,都更的投資報酬機會才跟著浮現。

 

台灣的文創地區似乎也如此,藝術家先來,咖啡店跟著來(或者咖啡店主人就是藝術家),然後真假文青都匯集了。

 

但上述的回應純屬信口開河,絕無病理學或社會學的證據。要不然,滿地的星巴克,加上街頭巷尾的便利商店每年賣出四億杯咖啡,並沒有改善台灣藝術創作水準……

 

倒過來說,茶文化歷史悠久、博大精深,要來支援革命、刺激創作應該也不成問題,但我見過的品茗儀式多半過於古老,缺乏與現代社會相對應的節奏與姿勢,茶文化的推手們似乎還有一些事情可做。

 

楊澤,你兩次提及韓國人比台灣人多喝好幾杯咖啡,言下頗有棒球迷「不想輸韓國」的心境。但依我淺見,台灣近年咖啡界人才輩出,國際上各種咖啡賽事,烘焙咖啡豆的、沖煮技術的、拉花的,台灣人幾乎都出了世界冠軍,就連種咖啡、處理咖啡,台灣(包括我故鄉南投的國姓鄉)也出產一流的咖啡。台北市如今已成為全世界喝精品咖啡最好的城市之一,絕不遜於首爾與東京;不止台北,就我經驗所及,台中與台南,也絕對是覓飲咖啡的聖地。其他城市,我也耳聞各種咖啡名店,只是經驗不足徵也。如果不問杯數,改問咖啡品質,我可一點也不覺得台灣輸給韓國呀!

 

文化是好生意

 

楊澤:

 

哈,洪致,我在意的並不是一場棒球賽事的勝負而已。

 

○三年,星巴克插旗有成,在台北街頭到處可見,龍應台發〈在Starbucks與紫藤廬之間〉一文,首見大陣仗討論全球與在地價值的取捨,引來不少熱議,她想幫眾人打一管長久保存本地文化/中華文化的預防針,對咖啡文化與茶文化的實際分野卻著墨甚少。十五年過去,星巴克光芒在島上略顯褪色,咖啡文化的本地革命才正開始。

 

 

 

明星咖啡館是台北的文化地標。(圖/本報資料照片)

 

 

讓我還是從茶說起吧。台灣茶其來有自,七○年代經濟起飛,功夫茶藝跟著復興,接著普洱老茶崛起,紫砂壺風靡一時,這些都是當年民間盛況空前一等一大事。中土茶文化歷史悠遠,開枝散葉久矣!十年前,張耀有天不小心喝到易武大葉生普,大為傾倒,不僅寫成《山外有山》一書,還一度在台北麗水街巷子裡開了家叫「一茶會普洱沙龍」的店。不過,我基本上同意你說的,茶席茶會儀式過於古老,多半缺少「與現代社會相對應的節奏與姿勢」,這既是如你所言,茶性淡泊悠遠使然,也是因為茶人刻意復古,情境氛圍一切強調古色古香,過度提倡茶襌生活襌所致。

 

泡沫紅茶在八○年代異軍突起,說明雅化勢力看似主流,並非茶文化全部。尤其九二一大震後,中部日月潭魚池一帶,紅茶是重建指標,近來更帶動台灣紅茶的復興。我愛喝茶,也一直愛在市井裡行走,但這些年,最令我嘆為觀止的還在於,台灣民間之懂茶,之以茶藝為能事,如今不單表現在茶上,也表現在咖啡上:新一代紛紛以前人種茶焙茶累積的經驗智慧去加持,厚植台灣的咖啡軟實力,從種咖啡到選豆烘豆,著實培養出一批企圖心,實驗精神都強的世界級達人!

 

洪致,文化是生活,文化是好生意,這大家早有共識,但文化也是講究高屋建瓴的文化戰略,這應該就是,我想你會同意,從偶像劇到流行音樂到藝術電影,「韓流」在新一波全球化時代歷久不衰的主因吧。不過,除了推給國家,我也在意,倒過來從民間,從個體的角度推回去,是否還有其他細緻的文化基因因素值得去推敲呢?我懷疑,咖啡館所以能呼風喚雨,就在於它是現代沙龍的原型。我樂見,有朝一日,集「孤獨,社交,創意」於一身的咖啡沙龍形態,可以更多滲透到茶館這邊來。水幫魚,魚幫水,茶文化和咖啡文化在島上奇正相生,進一步相激盪下,「全球在地化」開花結果的夢想,也就不再是夢了!

 

跑出一個巨大流行怪物

 

詹宏志:

 

「雅化勢力看似主流,並非茶文化全部。」楊澤,你這句話說得厲害,也讓我這位社會科學學生不得不佩服。

 

確實,有識茶人慕古求古,又追求茶禪意境,有點把台灣茶藝主流帶向一條孤高寡欲的道路,這是我說它與現代生活不相容的緣故。但大眾文化自尋生命出路,不僅跑出一個泡沫紅茶的巨大流行怪物(歷經二十多年一點也沒有泡沫跡象),還讓bubble tea(珍珠奶茶)東征西討,在倫敦、東京、首爾、美國西岸都出現我親眼目睹的排隊名店;泡沫紅茶可能在茶人眼中根本不入流,但楊澤,你的法眼卻看出它的潛在能量,我是既贊成也佩服的。

 

事實上,泡沫紅茶新、速、實、甜,完全符合現代社會的節奏與品味(或者是惡品味,那它就變成後現代了);它讓品茗不至於全然流於老人活動,讓年輕人保持了「茶滋味」的經驗,以及對「茶」一字的不排斥,留住茶文化一線生機……

 

是的,像我這種容易挨罵的「趨勢專家」,一向就是主張follow the energy(順勢而為)的,社會底層既然蘊藏豐富能量,宜乎我們善加運用。有識茶人應可思考,如何將泡沫紅茶導向更高層次,並循邏輯發展其他相似產品,逐步建立起一套滋味體系,讓泡沫紅茶和茶禪境界有漸進的途徑。

 

喝茶的生意也該發展出一種新式茶館,足以扮演你說的「現代沙龍」的角色。茶滋味可以從淡泊優雅跨到強烈刺激,茶儀式可以從安寧恬靜跨到自由隨興;事實上,當年扮演革命地下基地的紫藤廬,就是自由感洋溢的沙龍,靠的無非寧靜致遠的茶滋味;一包茶葉,源源不絕的開水,很多時候茶已經泡到沒有味道,但人人一盅在手,齊聲痛罵政府,其樂無窮,這才是紫藤精神(與台灣民主生活)真實所在。我們不用擔心台灣的咖啡店文化,在我看,它們已經卓然有成,而且正在發展出自己的風格;該急起直追的,反而是底蘊雄厚的茶文化,茶文化要做的事也不是別的,重要的是找出一種與現代社會對應的形式與方法。

 

至於「好想贏韓國」,每次我有韓國友人來台,我就把他們帶到伊通公園旁的咖啡名店FikaFika,點上一杯台灣知名的精品咖啡,韓國朋友喝了一口,再看到價格,就知道厲害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