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歧異的遠因與近況─寫在經貿國是會議之際/詹宏志
(轉貼)世代歧異的遠因與近況─寫在經貿國是會議之際/詹宏志
(本文原載於2014年《壹周刊》專欄)
(按:詹宏志先生是行政院公布之「經貿國是會議」顧問二十人之一)
五月,在旅途上,雜誌裡讀到一段話:「看看今天我們國家,社會上仍有很多貧窮,而中間薪資已經很久沒有成長了。你提到貧富不均的暴升,還有不同世代感到階層流動與機會的消減。這是極其損傷之事。當今之務是重新尋回一種能力,提出較有效的政策,讓今天步出校門的一般人能夠更有機會…。」
這讀起來像是一篇討論「當下台灣社會情境」的文章,而且讓人心生同感,但其實完全不是。說這句話的人當時可能壓根兒沒有想到台灣,這是美國前財政部長提摩西.蓋特納(Timothy Geithner, 1961- )今年五月間接受新聞雜誌採訪時,討論「當下美國社會情境」的一段有感而發的言談,中文是我勉強翻譯的,英文原文如下:
“If you look at this country today, we still [have] high levels of poverty, a long period of almost no growth in the median wage. You referred to the big rise in inequality, but also there's a diminished sense of mobility and opportunity across generations. And that's a very damaging thing. It is very important that we rediscover a capacity to try to deliver policies that do a better job of improving the chances the average person has out of school today.”
的確,掩蓋住受訪者名字不看,我們不小心真的以為這是一段熱騰騰討論當下台灣社會情境的文字,裡面每一個描述都若合符節。台灣,經過一連串脫離貧困的經濟起飛階段,國民所得看起來成長多倍,似乎躋身富國之列,但你仍在報上時時讀到窮困人家攜子赴死的慘劇,「社會上仍有很多貧窮」;更不用說,新入社會的年輕族群「起薪」(starting salary)已經「很久(十多年)沒有成長了」;而年輕人的世代剝奪感顯然是強烈的,他們覺得翻身(階層流動)和機會都是匱乏的,不是拿二十二K的起薪令人難堪,而是往前看也看不到希望(就算你的薪水經過幾年從二十二K漲到三十三K,相對於不斷上漲的物價與遙不可及的房價,你也改變不了太多的處境)…。
是的,這是極其損傷之事。
要提醒上一輩人(也就是我自己這一輩),不要小看這件事,以為它損傷不大(以為只是少數不耐操的年輕人愛抱怨),更不要動不動就說「我們年輕時也一樣艱苦」、「忍一忍將來就有發展空間」、「台灣再鬧下去就連二十二K也沒有,只會剩下十五K」或者「不要害怕和全世界競爭」…,這些都是沒有認真體會年輕人處境的風涼話。
沒錯,這些話固然也都有部分道理,只是無濟於事。我們當年(四十年前)的確一無所有,社會群體的財富比起今日微不足道,貧窮是普遍的,同學當中家境艱難的所在多有;一九七四年我的第一份工作薪水只有一千二百元,用起來捉襟見肘,還必須到處打一些零工,但我沒有絕望或喪志或抱怨,我只是個半工半讀的學生,得到固定工作已經讓我心存感激,而社會正在快速發展,各種打零工的機會也很多,我看到「翻身」的希望。不過才四年,我從學校畢業,我已經拿到八千元的薪水,大部分同時畢業的同學很多只拿四、五千元的起薪,但我租來的房子二房一廳是一千五百元(位於偏僻的木柵軍功路),已經足夠讓我把父母親接來台北同住;又過了二年,我的薪水來到了一萬六千元,我已經是「高薪」的族群了,的確應了「忍一忍將來就有發展空間」那句話…。
但那是充滿「社會流動」機會的年代,我們又是戰後第一代沒有戰亂接受完整教育的幸運兒,台灣社會全速發展經濟,需要各式各樣的能力和人才,我父母親那一代又無此技能也無此教育,各種新生機會全落在我們頭上,我們同輩當中(包括我自己在內),二十幾歲就擔當重任十分常見,不是我們這一代特別能幹,而是我們有了得天獨厚的豐沛機會。更不要小看當時平穩而低廉的物價(以及尚未肆虐的房價),它給了我們「低廉」的轉業或創業的「風險」,它讓我們易於儲蓄(我們當時有極高的儲蓄率,不是嗎),易於「置產」(如果我們當時買了房子,今天就成了一切不公平的由來了;如果有更聰明的人買了王永慶台塑的股票,那更是不得了)…。
說這些話的意思是要提醒四、五年級的朋友,請你看一看,請你想一想,這是今天「步出校門的學子」可以享有的情境嗎?
必須承認,我們所享有的大量社會流動機會的時代是過去了,社會階層似乎是固著了、結晶化了,它的流動機會少了、難了(不是沒有,而是相對不利了)。也必須痛苦地承認,雖然我們今日擁有的一切(包括財富和民主),是「白手起家」,是辛辛苦苦清白奮鬥而來,但如今我們已經變成「占據所有有利位置」的擋路鬼了,而我們努力儲蓄、投資得來的「個人財產」,它的增值速度超過年輕人薪資成長的速度,已經變成「下一個不公平」的由來了;年輕人批評老一輩「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我為什麼一開始就提美國前財政部長蓋特納說的話?我是想提醒年輕人,不是台灣面對了這個問題,美國也遇上了,歐盟各國更是為世代不公平頭疼,而且這些問題的嚴重性已經變成許多國家社會衝突的主要來源,想想看,為什麼「占領華爾街」式的運動可以一呼百應?如果沒有一種「社會不公平」的憤怒之氣,這些運動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能量…。
了解我們所面對的是一個「世界性的議題」,目的是要擴大視野,也尋求更準確掌握問題的根源,以便開更準確的藥方。如果我們誤以為這些問題來自台灣內部,只是「執政黨」的錯誤政策,或是「領導者」的無良無能,那麼我們所有的困難和衝突只要「一次選舉」就能解決,其實並不嚴重。但如果我們注意到它在全世界都出現同樣毛病,注意到不是一個政府失靈,而是所有的政策、所有的政府,甚至政治制度本身都失靈,我們才會看到蓋特納說的:「當今之務是重新尋回一種能力,提出較有效的政策,讓今天步出校門的一般人能夠更有機會…。」這句委婉的話語裡不但論定了政府與政策的失靈,而且暗示了它失靈已久,即使是民主社會,也已經失去提供「調整政策」的能力,所以當今之務是「重新尋回」那種能力…。
但要找回創造「有效政策」的能力,我們得先問我們所面對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處境或問題。事實上,社會浮現的問題很少自行招供它所屬的「科門」,有時候我們以為它是經濟問題,後來才發現它是政治問題(譬如油電價格);或者我們以為它是工程與管理的問題,後來發現它有更大的社會心理與價值信仰的層面(譬如核能政策)…。眼前這個讓「所有人都在生氣」的社會氛圍究竟是怎麼來的呢?
生氣,是一種心理現象;但生氣的對象,則是一種「不公平感」;而這個不公平感,卻直指過去五十年來台灣自己的奮鬥故事。從六○年代以後,台灣從「加工出口」起步,用廉價的勞力與土地,用製造代工,一點一滴尋找自己在「世界分工」的一個卑微位置,也就是說,我們是全心全意要融入「全球化體系」;當時「世界富,台灣窮」,任何世界其他角落需要的東西,都可以給我們一點機會與利潤。
六○年代到七○年代,我在我的鄉村家中「目睹」這場全球化的進程,母親為了賺取幾毛錢的工資貼補家用,客廳裡有各種需要簡易勞力的商品,有時候是毛線衣收針頭的工作(一件三毛錢),有時候是替木偶畫上眉毛和眼睛(一件也是三毛錢),有時候是用膠水黏合玩具的頭與身體(看玩具大小與零件多寡一件兩毛到五毛不等);這些簡易的「加工品」都是要輸往遠方的陌生國度,我們也不敢想像有一天來去到那裡;雖然鉤一件毛衣要收十幾處線頭,耗工耗時耗眼力,三毛錢並不好賺,但一天三十件、五十件地做,也能賺取一些窮人渴望的收入,我們向世界輸出我們的「貧窮」(因而是物美價廉的勞力),輸入了零星的「機會」和些微的「財富」。大體上,台灣幾十年來的「成功故事」都是這樣的型態為主;一開始是聖誕燈,然後是紡織品,然後是球鞋、腳踏車,然後是計算機,後來才變成我們誤以為是高科技的主機板與電腦(其實是較高級的貧窮勞力)…。
現在我們到大陸、越南、柬埔寨鄉下,我就看見我的「童年」以及我那位埋頭苦幹的「母親」;我們是來到全球化故事的「下半場」了,在這裡,我們輸出了工作機會(帶來我們的失業),輸入他們的「貧窮」(因而抑制了工資)…。
是的,看數字財富,我們幾十年來的國民所得是大幅成長的,但剛跨出校門年輕人的「艱難」卻是前所未見,如果他們去「上班」,依照當今薪資的「市場行情」,他們極可能存不了錢,買不起房,看不到明朗的未來,除非他們冒險去「投資」或「創業」;但尚未存錢累積資本的年輕人為什麼有錢投資、創業?那一定是他有個富爸爸或「較富爸爸」伸手相助(你以為他們的錢是從創投或政府的青年創業貸款來的嗎?別傻了),這就是我要說「有錢人變成世襲」的緣故,當今之世,窮人生活更難,翻身也更難…。
But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台灣這幾十年的社會財富累積都跑到那裡去了?透過法國經濟學家湯瑪士.皮克提(Thomas Piketty, 1971- )新近轟動的研究與解說,或許可以讓我們恍然大悟,當資本報酬率超過經濟成長率時,財富就會集中;擁有第一階段財富的人將持續擁有優勢,財富階級將形同世襲,貧富不均不是偶然的,它根本是資本主義制度的一種「特質」(feature)。如果要避免貧富不均帶來的社會不穩定,資本主義需要一個激烈的修正,他的建議是針對「財產」課征到二%的累進稅,以及針對「所得」課征累進到八○%的高所得稅…。
評斷皮克提的理論得失超出了我有限能力,也許應該留給我那些後來變成教授的經濟系同學,但我要說的是,這才像是蓋特納所說的「重新尋回一種能力,提出較有效的政策」的一種努力,小鼻子小眼睛的小格局討論是看不到這樣的景觀的,這也才是台灣要開任何「經貿國是會議」應該追求的方向…。
對我個人來說,這些似乎是遲來的痛苦領悟;我本來頗以自己所屬的世代為榮,覺得三、四、五年級共同打造了台灣社會的民主政治、精緻文化與經濟富庶,我們從一無所有做到縱橫天下,從一無所知做到老成世故。但三月間的「太陽花學運」(雖然是個錯誤的描述)讓我幾天輾轉難眠,那些對「既得利益者」的指責似乎直接指到我的鼻頭;大部分我的同輩人可能覺得難以接受,覺得手中一切都是清白奮鬥得來,怎麼可以和那些世襲者或官商勾結者並肩同受指責?但如果社會不公平的成因是制度上的「特質」,我們都無意中使用了也享受了這個「特質」,這就使我們成了共犯。我們過去引以為豪的「台灣奇蹟」本來包括了「成長」和「平均」兩個面向,如今在皮克提的實證研究裡我們才明白,那原來是因為「大戰」打破原有財富階級的短暫現象,經過一段財富休養累積的時間之後,它的不均就加速了。現在再看,如果我們沒有做些什麼重大的突破,這個不公平的社會只會加劇,不會自動好轉了。
「服貿協議」極可能不是廣場上的真正議題,它其實只是催化行動的「引信」;如果學生或社會大眾要討論的真是「服貿協議」的利與弊,我們就應該看到利的主張與弊的檢討,以及最後關於利弊的計算,但社會上這樣的討論是稀少的(也許只有我的同班同學鄭秀玲教授是認真討論的人)。也有人把三十萬人上街頭的運動看成不理性的「逢中必反」,我也覺得這種說法缺少更深層的分析,如果中台之間經貿協議帶來的利益都給了「資本」(也就是資本利得超過薪資成長),從中國大陸得來的經濟利益只會加深既有社會的不公平,人們為什麼不反?
如同我在公開場合說的,如果我們這一代人沒有打造一個年輕世代喜歡的社會,我們的離場是「不光榮的」;我們聰明地造就了一兩個產業以及幾十上百有份量的企業組織,卻糊裡糊塗創造了一個不公平、不合理、又沒機會、又難以翻身的社會,我們留下的只有罪過,沒有光榮…。
當今之務,是我們這些即將進入「生涯終局」的人(我們還能占據社會主流地位多久),應該花主要的力氣與年輕人合作來改變這件事,「重新尋回一種能力,提出較有效的政策」,打造一個較合理的社會,那怕尋找到的答案像皮克提的建議一樣嚇人,也應該勇往直前…。(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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