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14 11:00:47一個讀者

火與海的國度/詹宏志




(轉貼)火與海的國度/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我們在清晨的小車站看到他,你不可能不看見他,一個金髮碧眼的年輕白種男子出現在這東方國度的荒郊野外,當然是十分醒目的;他也不能不注意到我們,全身背包的旅行裝扮,牽著一位身長不滿一百公分的小孩,在這裡也是令人側目的景觀。但說穿了,我們無法不注意到彼此,因為這是清晨八點不到,露重霧濃,鄉野田間一個小巴士站,一個用木板加蓋圍起來的小亭子,天氣很冷,地面草上薄薄一層白霜,我們都戴著帽子包著圍巾,放眼望去沒有別的過路人,這麼小的地方,你怎能不看到彼此的眼白?我只好點頭僵笑,喃喃地說:Good Morning

 

Ohaiyo Gozaimasu年輕的白種男子倒是微微一笑,回了我一句標準的日文問候,他也單肩掛了一個背包,一襲綠色防風防水夾克,顯然又是一位有知識、有準備的背包客Backpacker)。這樣的背包客,在全世界旅行的路上是常見的,他們的腳蹤廣布,冷僻的地方也偶爾會看見他們獨自一人,或兩人結伴而行的身影。即使我們此刻是在日本九州阿蘇火山北邊不遠處一個偏僻的溫泉村莊裡,但阿蘇火山公園是九州的旅遊勝景,在它的周邊遇見世界各地來的背包客並不奇怪。

 

看起來我們應該是都在等同一班往阿蘇火車站的巴士,巴士姍姍來遲(我指的是清晨寒風中的感受,車子應該還是準時的),我們兩組人魚貫上了公車。這是典型的日本鄉間巴士,司機一人服務,乘客一切自助,你上車時必須從車門口的機器裡拿一張整理券,券上印有數字,下車時,你再根據數字對照車內前方一張大表顯示的金額來付錢。雖然動作簡單,但如果你對先拿整理券一事沒有概念,乘坐鄉間巴士可就有點麻煩;我特別回頭看了一下那位外國青年,發現他正嫺熟地為自己抽取一張整理券,可見是內行的,再加上他打招呼的流利日文,我想他對日本應該是熟悉的。

 

到了要下車的時候,我站起來掏口袋準備零錢,發現那位白種青年瞇著眼在車前那張大表搜尋,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雖然能講一口發音標準的日文,但讀漢字的速度是趕不上我這位不會說日文的漢人,牌子上的站名是一票漢字,他正在努力拼圖識字呢。我走到他身邊用英文說:如果你是這一站下,車資是二百六十圓。他果然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樣,連忙用日文向我說謝謝。我們同一組人又魚貫下了車。

 

走了幾步路,我們又發現彼此仍在尋找同樣的路標與招牌;忍不住相視一笑之後,我開口問他:你不會也要走Yamanami Highway吧?他年輕的雙眼閃著頑皮的光芒,卻笑瞇了起來:多巧,我正是要走Yamanami Highway,我可跟定你了。我要到別府,你們呢?

 

真不幸,我也要到別府。我們經過這幾次的訊息交換後,終於正式聊了起來。

 

我猜想他已經困惑一陣子了,他總算鼓起勇氣提出他的疑問:對不起,我在車上偷聽到你們的談話,我能聽日文,我知道你們講的不是日文,你們是哪裡來的?

 

臺灣。

 

難怪,我本來猜想是香港。他歎了一口氣,好像懊惱沒猜中的樣子。

 

那你呢?聽你的口音,是從英國來的嗎?

 

蘇格蘭,愛丁堡。

 

蘇格蘭的大男孩,為什麼挑了日本九州一個偏僻鄉下做為他的旅行地?多半第一次到日本的西方旅行者,他們可能先到東京,順道遊日光、鬼怒川;或者先遊京都,順道訪神戶或奈良,那是典型的入門行程。

 

我是第一次來日本,其實是第一次到任何地方。來九州,因為這是我日文老師的家鄉。金髮男孩講話的興致來了,我才從他的柔細的鬢毛和藍色的大眼睛看出他的年輕,他能有幾歲?恐怕最多是二十出頭吧?

 

我的老師說九州是火與海的國度,她自己就是火山的女兒,也是大海的女兒,她說九州是最美麗的,I am glad I am hereand I couldn't believe I am really here。她沒有騙我,九州真的是世界最美麗的地方。

 

而你的老師還在愛丁堡?我問道。

 

是的,她還在我的學校,但我已經上完課了。我回去會去看她,告訴她九州現在的樣子,我會告訴她,火山還在這兒,冒著煙,溫泉還在這兒,熱得很,大海還在那兒,非常藍,而她很多年沒有回家了。如果他今晨和我從同一個地方出發,他昨晚一定和我一樣,泡在溫泉村某一個溫泉浴池裡,大面落地窗正對著遠方翠綠色、圓錐形、冒著煙、雄偉壯麗的活火山阿蘇。

 

但這位年輕男孩對他的日文老師未免太傾心也太投入了,我忍不住好奇心,冒險地再向前追問:而你的日文老師,她,也和九州一樣美麗?

 

他閉上眼,陶醉的樣子:啊,是呀,最美麗的老師。有時候會生氣,我記不得句子的時候會生氣,但生氣的時候,最美。

 

我當然認得這種情愫,這不是描述可尊敬的老師的意態神情,而是觸及內心青春祕密的少年維特。一位涉世未深的西方男孩,千里迢迢來到陌生東方國度的鄉下,一面搜索張望異國的田園景致,一面想像追尋老師的少女形象,這一路上的旅行收穫是特別的吧?他會不會一面行走,一面對自己說:啊,這就是老師說的某地、某事和某物,而這是她走過的某地,這是她經歷的某事,這是她觸摸的某物,她說的話都在這裡,她沒有騙我。

 

但等待中的長程巴士開來了,打斷了我的思緒,也打斷我們的交談,我們必須為另一段行程上路了。

 

山並道路」(Yamanami Highway)本名應該阿蘇別府道路,因為它是聯結阿蘇火山與著名溫泉鄉別府的要道,而道路的建設穿過群山稜線,視野開闊,景觀壯麗,所以又稱為山並道路。巴士出發不久,我們就感覺從山腰來到山頂,車子好像行駛在高原上,毫無視線遮攔,兩邊望去都是一重一重的山脈,彷彿無止境的海浪一般,這樣的景觀足以讓觀者心情沉澱,生出多種蒼茫的感慨。行走山並道路的巴士,很體貼地在每處有眺望景觀的地方都略停片刻,讓乘客欣賞美景,也活動一下蜷曲在顛簸車廂中的筋骨。

 

我望著遠方重重的藍色山巒,這樣開闊的景色確實讓人有自覺渺小與避世無爭的心情。我不知道這樣的心情,對一位暗懷愛慕的大男孩有什麼意義,他會在此刻意識他年輕的愛情可能是徒勞無功的嗎?

 

但這樣的心情,對我是有用的。我當時正在一家日本唱片公司上班,工作的性質與人際的糾葛正讓我身心疲憊,每天我倦極睏極,卻又無法入睡。我的九州之行,下意識裡是一場尋求治癒的旅行。一路走到阿蘇火山,遼闊的山谷中央,突起一座巍巍的火山錐,而山谷裡則散佈著各種風情的小村莊。景色開闊,好像人的糾緊扭曲的心也跟著鬆了,是呀,人生苦短,為什麼自尋煩惱呢?

 

在山並道路上,其實我已經是個放鬆而無所求的人,四個鐘頭的車程仍然沒有讓我疲勞不適的感覺。我們在別府車站下了車,我問蘇格蘭大男孩往哪裡走,他說他要搭船往廣島,去看老師的老師,然後就要回家了。

 

那你呢?他也充滿好奇。

 

我?我要到別府近郊的觀海寺溫泉,那裡有七個不同顏色、不同泉質的風呂等著我洗去所有的疲憊塵埃,再隔日,折回福岡,然後,我也就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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