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26 16:20:26一個讀者

讀書防老/詹宏志



(轉貼)讀書防老詹宏志


(本文原載於2008壹周刊專欄)




 台灣知名的經濟犯罪「博達掏空案」爆發時,一時之間我有點看不懂那個案子的來龍去脈,恰巧當時要和公司的簽證會計師開會,順便就向他請教博達案裡的幾個關鍵。會計師解釋說,博達案、或者其他類似的案子,關鍵都是私下做一些假的交易,衝高帳面上的營業額和獲利,讓股票市場的大眾投資人誤以為企業前途看好,競相追逐,抬高了股價,大股東就從中套現獲利。

 

 但這許多假的交易如何能夠不被發現?你出一批貨物到海外的假公司,自己公司會出現一筆「應收帳款」,應收帳款累積多了,會計師查帳時也會疑心;博達案厲害的地方是,到了年底時,它以「應收帳款」向銀行抵押貸款,這個動作在帳面上產生兩個效果,一是應收帳款會降低,一是公司現金存量會增加,兩個結果都是公司的利多消息。這樣的貸款通常只貸兩三天,而且現金也被鎖住不准動用(那是銀行自保的條件),貸款的主要目的只是要使十二月三十一日結帳日的帳面起了變化,當會計師根據帳冊向銀行發函查帳時,銀行回覆的戶頭裡當日現金餘額確實與帳面完全相符,會計師也就不疑有他。

 

 多麼聰明的設計!會計師查帳時根據帳簿發函,他得到的對帳數字是正確的;「應收帳款」在正常時候是一項資產(你大部分是會收到錢的),拿它來抵押貸款也不無道理;銀行也很小心,它只貸你兩三天,並且要求你開帳戶,凍結貸款現金直到還款,它不會有風險,卻能賺到一筆高昂的利息;唯一有損失的,是因為誤信財務報表顯示的數字去投資的大眾、或者因此放心與它往來的其他廠商。多麼精巧聰明的設計,但又多麼的傷天害理。會計師還告訴我,這些稀奇古怪的金融商品其實是外商銀行推銷給企業人士使用的,美其名是新興金融工具,心術不定的人就被誘惑了。

 

 不要再相信「讀書的小孩不會變壞」了,今天,要做一個厲害的「壞人」,也必須很會讀書。像上面說的這個經濟犯罪的例子,每一個相關涉案的人,不管直接間接協助犯罪的,都必須是對金融實務和會計作業非常「有知識」的人,如果讀書的小孩不會變壞,這些很會讀書的壞人是哪裡來的?

 

 關於讀書的「功用」,其實有許多迷思,經不起細細考究。譬如說「讀書能變化氣質」或「讀書能陶冶性情」,這些話當然不無經驗根據,我們遇見過若干氣質不凡的人常常是讀了點書的人;但顛倒過來的經驗恐怕也不少,我們的確也會見到氣質奇差的大學教授,或者另一個例子,當我發現在台灣國會裡某些呰牙裂嘴罵街式的立法委員竟然也都有博士學位時,著實大吃一驚,因為形象與氣質實在連結不起來。可見,讀書和氣質,有時相干有時不相干,端看「變化氣質」的來源何者力量更大,以立法委員的例子來看,顯然讀書所變化的氣質,並不如「選舉文化」的影響來得大呀。

 

 一切把讀書「神聖化」的種種描述,我們都該保有一定的懷疑。譬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之類的說法,通通值得重新檢查。把讀書活動神聖化的目的,可能在於鼓勵人們讀書或尊重知識的價值,本來也許不是壞的想法;但當這些想法被大眾普遍相信認同進而「強化」成一種偏見,甚至倒過來成為剛起步的讀書者、學習者的「壓迫」時,這些偏見可就不好玩了。

 

 當我還在鄉下求學的時候,我看到一些農家小孩同學,他們靜心讀書的條件是很不利的。農村需要勞動力,他們放學之後就要牽牛、下田、餵豬、飼鴨,做不完的活,而有的同學家裡既沒有做功課的書桌,也沒有點燈的電力,更不要說去那裡尋找可以指點他們做功課的父母或兄姊。這些弱勢最後顯示成為在課業上的「落後」,或者成了自主讀書的困難,但我沒有從大部分老師那裡聽見同情的聲音或看見幫助的行動,我聽到的是指責他們的愚笨和懶惰,譏諷他們不是讀書材料,甚至動輒饗以鞭笞與詛咒。

 

 如今我回頭想像那些不幸同學讀書的「挫折經驗」,讀書活動被高懸的「神聖性」,或者成為高出其他一切的價值,有時候真的會成為弱勢者不堪承受的壓迫。這些小孩,讀書雖然不順利,他們有的體能絕佳能成為一流運動員,有的手藝精巧能成為工藝良匠,或者他們大部分都是忠厚而勤勞能夠成為有用的公民絕無疑問;甚至如果給予不一樣的讀書環境,他們是否還是讀書弱勢亦未可知。但在某種「萬般皆下品」的觀念裡,讀書成為他們抬不起頭來的無情壓迫。

 

 把讀書標示成至高無上的價值,固然是一種偏見;相信讀書具有某種「俗世上」的價值,恐怕也是另一種偏見。我指的當然還不只是「求高學歷,得高薪資」或者是「贏在起跑點上」那種明顯的偏見。有一位我從前的上司總愛說:「我讀書是為了趕上社會的變化,取得有用的知識。」

 

 但人生問題從不曾「自我招供」它們所屬的學科,它們不會說:「嘿,看著我,我是屬於經濟學的一種問題,你來解析我吧。」它們總是含糊籠統、聲東擊西、像霧又像花,知識如何對症下藥、如何「有用」,可不是「投入產出」那麼簡單,你想要跟上社會變化的腳步,了解問題的性質,那已經是無止境的追求,哪裡是找本書來看那麼容易?

 讀書當然「有用」,但困難的是,你讀書之前根本不知道它何時有用,譬如讀一本《三國演義》,你怎麼知道它何時有用?以什麼方式有用?至於很多年後,你突然發現「讀三國」可以「學管理」,你對管理突然心生獨到的體會,那不是人生當中「可規劃」(programmable)的事。我們確知,不讀書就不會發生這件事,卻不能確定,讀了書就能發生這件事。「有用的讀書」似乎就是「不可規劃」的。事實上,我們不也都親身看到一些例子,某些沒有機會讀很多書的人卻有著一身的本事、和洞悉人情的驚人智慧?

 

 讀書並不比「不讀書」高尚,讀書也不一定比「不讀書」有用,果真如此,讀書豈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嗎?我們又心知不是如此,但我們究竟要如何為讀書進一有力的「辯護」?

 

Why readWhy we readWhy we love to read?讀書本身一定有它自己的自足理由,不假他求,不需要以世俗的「有用」來交換,更不需要以先驗的「神聖」來掩護,我們可以找到直接的好理由。讓我來試試其中一個理由,譬如說,「讀書防老」,這個理由你覺得如何呢…?

 

 

 

 把讀書行為「神聖化」(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不但不符合事實,也無益於讀書風氣的推廣;把讀書活動「功利化」(讀書可以得到「有用的」知識),則有時候不能免於未見立即功效的失望,更無法激起對「不知何所用」的讀書活動的熱情。那我們究竟要靠什麼,來產生對讀書活動的嚮往?

 

 讓我們就對讀書活動先來做一番「田野調查」吧,看看偉大的讀書家是從哪裡得來那些永無休止的「激情動能」?胡適在他的《四十自述》就曾講到他積極追尋一本書的「第一次經驗」,有一次,胡適無意在家中舊房拾獲半本沒有封面的舊書,不讀猶可,一讀不可收拾,發現實在太好看了,但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一本什麼書,也不知剩下的半本書該到哪裡去找,夜裡睡不著覺。他拿了書去問堂兄,堂兄告訴他那是《水滸傳》,他才知道天下有這麼好看的小說,也開啟他走進讀書樂趣的大門。

 

 我看到胡適的故事如此,錢穆的故事如此,其他讀書家的故事也莫不如此。他們都是有過一個讀書的「美好經驗」,才啟發他們尋找「下一本好看的書」的積極動機。而這些啟蒙的「好看的書」,也很少是「聖人之書」;很少小孩一開始就被《論語》或《柏拉圖對話錄》感動的(我看中外讀書家惟一的例外可能是約翰.穆勒,他童年得樂的書竟然是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倒是不少小孩在「誨淫誨盜」的閒書《紅樓夢》或《水滸傳》裡找到了樂趣(或者現代西方人的例子,這本書可能會是《魯賓遜漂流記》)。

 

 這豈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在某一種因緣際會,一個小孩(也有一些例子這個主人翁是個晚萌的大人)竟然讀到了一本「好看的書」,且先不管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但那個「好看」的經驗讓小孩的心靈戰慄、汗流浹背,他從來不知道讀到一本好看的書是這樣的「通體舒暢」。這個前所未有的經驗像一萬隻螞蟻嚙咬他的胸臆,那本書的印象也在他腦海中盤旋不去,他渴望「再歷」那樣的經驗,他想再找到一本書能帶給他相同或相似的體驗。他也許能很快又找到一本書,也許他要找很久,但他的動機是強烈的。

 

 如果他夠幸運,很快的他又得到某本書的美好經驗,他幾乎已經能夠確定,只要他繼續尋找書本,他就有可能不斷得到那種經驗。而在尋找書的過程,有些書他一開始不能輕易得到樂趣,他必須變化一種閱讀的基礎(或閱讀的態度),才能重新與它溝通。這些大部分是孤獨完成的經驗,如果他有幸得到一個朋友或者師長給他建議或啟發,那就是人生難得的際遇了。

 

 讀書像是游泳,你可能要學習一點「技能」,才能真正得到戲水弄波之樂。你當然也可以穿好泳衣,靠在池邊,泡水消暑,但你只能看那些識得水性的游泳者在水中自由自在;讀書有時候也一樣,它也要你學會划水與換氣,你必須先識得幾個字,又有若干閱讀經驗,知道書有多種不同面貌,有的書分析事理,有的書敘述故事,你要用不一樣的態度對待它們。

 

 真正的讀書樂趣,並不是因為讀書活動的神聖性,也不來自拿學歷考證照之類的功利性,那純粹是心智的「快感經驗」,你一旦得著它,你就上了癮似地,每天要問:「還有嗎?還有?」

 

 這樣,我們就明白了《天方夜譚》(或稱《一千零一夜》)書中的「說故事皇后」的寓意,那位每晚說一個未完的故事、使得國王無法動手殺她的皇后,其實指的是人類無止盡求知慾的化身。故事沒有說完,你就必須不斷追尋下去,而這也是不可能完結的故事。

 

 會讀書的人是得到福氣的,因為這一個「讀書能懂」的能力是不會消失的,甚至有時候還會隨著年齡而「進步」。

 

 我們從前說「養兒防老」,你把心力投注在子女身上,你為他們付出一切,並且渴望這些子女未來能夠「感恩圖報」,也能為你付出孝心,你老年的退休生活有了保障。這種循環架構,使得養育子女看起來像是個「投資行為」。但這怎麼會是好的投資選擇?

 

 在沒有「社會安全」的社會體系裡,也許孝順的子女是一種不得已、不可靠的「保障」。但在現代社會裡,兒女的前途不可預料,他們有他們得要面對的世界與挑戰,恐怕自身難保,再要照顧上一代,有時是力不從心了。現代的「理財觀念」也主張我們要早做「退休準備」,通過即時的積蓄、理財、退休金制度等來「防老」,如果財務規劃不足,整體社會也提供「老人年金」或其他社會救助,而不依靠不可靠的子女。

 

 但「防老」那裡只是物質面的事?每個人似乎也該想想老年生活的排遣。當我們自然老去,有很多與青春相關的嗜好、娛樂其實也跟著遠去了。遠行、冒險、登山、航海,似乎不一定能夠做得到。事實上,我很早就有覺悟,我的年紀是已經不適合再做「有一天要登喜瑪拉雅山」的夢想了。

 

 「蒔花種草,含飴弄孫」好像是很多人描繪的退休生活,但這個描述可能有點一廂情願;彎腰掘土除草,通常要看你鈣化老去的脊椎腰板答不答應;不淪為老奴的弄孫之樂,通常也得確保有孫,而且子孫都還在同一個城市才行,「全球化」的社會有時候是不給你方便的。

 

 打麻將防老?聽起來不壞,似有助於免於痴呆,但要確保有穩定的夥伴,不至於有缺一之憾。當然,在這個「線上麻將」的時代,肉身不在也還有化身(avatar),應該是不愁無牌可打的。

 

 但一個人就能完成的娛樂,豈不是更可嚮往?這就是讀書之樂了。

 

 當你年事已高,你已經不可能為某種「功利」目標而讀書,你的功利事業已經完結,剩下的只是優雅地「打發時間」。你無需為考試而讀書,沒有人要考你;你更無需為前途而讀書,你已經不要「前途」了。讀書是否變化氣質、是否陶冶性情,現在對你也緩不濟急,你不需要變成另外一個時日無多的人了。現在,一切的讀書只是愉悅,純粹的愉悅,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愉悅。

 

 如果年輕時花一點時間力氣得到讀書的技能,嘗過讀書的滋味,我們就會為老去的自己找到絕佳的「防老」之計。如果你有力氣彎腰蒔花、挺胸登山,那當然好,如果不能,坐在安樂椅上讀書,總可以是不費力氣的消遣。

 

 但智力衰退,讀了就忘怎麼辦?這對不再需要考試的你也是好消息,你不需要再買新書了,每一本書讀過就忘,就都是「新書」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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