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24 17:30:48一個讀者

《察沃的食人魔》導讀/詹宏志

 

(轉貼)《察沃的食人魔》導讀/詹宏志

 

(本文摘自《察沃的食人魔》, 馬可孛羅出版)

  

 

(J. H. Patterson, 1867-1947)

 

 

 

隨風消逝的文學 

 

  在編選【探險與旅行經典文庫】的時候,我心中常常懷藏著要為若干消逝的文學品種「召魂」的念頭。其中一條在旅行文學大河中悄悄死去的支流,就是如慧星般短命而令人懷念的「飛行文學」。

 

  在那個短促的年代,飛機像是摩托車一樣小巧、單純而脆弱,飛行者部分身體伸出機身之外,暴露在空氣之中;他不仰賴太多儀器,他的眼睛、耳朵、皮膚就是飛機的儀器,當他飛入雲中,白雲的水氣就衝進他的鼻腔、遮蔽他的雙眼,而當天色暗去,飛行者就像在漆黑中摸索行進的盲人。在那個詩歌一般的飛行時代裡,飛行者是真正飛行的主宰者,而不是被飛行機器運載的人。那個年代雖然只有短短幾十年,但飛行者的感官、身體與天空的溫度、溼度接觸,他以肉眼和心眼觀看世界景物的另一個角度,他可以真實體會空中飛行的孤絕與遺世獨立的超脫,像一位孤獨的登山者一樣,他們是一群悠遊於特殊空間的旅行人。

 

  他們當中有的人就留下一種氣質獨特的文學品種,一種只能誕生於青空的「飛行文學」。我指的不只是偉大飛行員如第一位飛度大西洋的查爾斯.林白(Charles A. Lindbergh, 1902-1974),或者第一位飛抵北極與南極極心的探險家李察.柏德(Richard E. Byrd, 1888-1957),或者如第一位飛越大西洋的女英雄艾美麗.鄂哈特(Amelia Earhart, 1897-1937),他們也都留下若干不朽的飛行詩篇。但我更想推崇一些對翱翔天空有特殊體會和描述的飛行詩人,譬如已經收入在【探險與旅行經典文庫】裡的《夜航西飛》(West With The Night, 1942),它的作者白芮兒.瑪克罕(Beryl Markham, 1902-1986)就是其中一位;此外,寫《小王子》而名垂不朽的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 1900-1943)就稱為「空中詩人」(poet of the air),他的《夜間飛行》和《風沙星辰》都是飛行文學中的經典之作;我心目中的另外一位則是寫下一本飛行散文的英國桂冠詩人西索.戴路易(Cecil Day-Lewis, 1904-1972),然而他比較為世俗熟悉的是他寫推理小說的「分身」筆名尼可萊斯.布雷克(Nicholas Blake),甚至他如今成了好萊塢大明星的兒子丹尼爾.戴路易都比詩人曾經寫過飛行文學這件事更為大眾所知悉。

 

  飛行文學短命而夭折,如今連閱讀活動都隨風而逝,以我的想法,那是太可惜了。至少飛行經驗中那種獨特的際遇與感受,以及相應發生的文學傑作,仍然值得熱愛文學的人去追憶。

 

長草叢裡的死亡

 

  在旅行文學當中,另一個幾乎被完全忘懷的支流則是「狩獵文學」。真正帶有運動紳士精神的狩獵活動,如今不只是稀少了,而且是「不道德了」(如今的狩獵只剩下「盜獵」),在新的生態保育觀點下,任何打獵好像都是不應該,何況當時這些狩獵活動還要「剝削地」僱用部落原住民擔任挑夫、嚮導、斥候之類的工作,更在今日加倍顯得「政治不正確」;這使得歷史上有一個時期出現的各種狩獵名家、及其風格獨特的「狩獵文學」,隨著也都顯得尷尬難堪,好像本身的存在就是罪過一樣。

 

  寫《長草叢中的死亡》(Death in the Long Grass, 1977)的當今名獵人(是的,他們仍然存在!)彼得.哈薩威.凱普史迪(Peter Hathaway Capstick),在他為出版社編選一套「狩獵文學經典文庫」時,他的編輯前言幾乎是用了一種道歉式的語氣,他說:「歷史經常是過往事實的不愉快紀錄,而不是事情理當如此。雖然我們對過往的偏見並不認同,但基於集體的責任,我們覺得較好還是不要去更動過去的不幸事實。」序文中並指出,他的出版社強烈聲明,所選書中的不適當態度與言詞,完全與出版社暨出版社員工無關。用語的謹慎鄭重,可見狩獵文學有多麼的不合時宜了。

 

  但每一個時代有其限制,時代自身難以自知;而十九世紀興起的一場狩獵冒險風氣,以及相應而生的狩獵文學,當時無從了解自己的「錯誤」(事實上,後來更多的研究也顯示了,紳士打獵活動根本不是大型動物滅絕的原因;真正使生物萬劫不復的,是商業性的盜獵,以及經濟開發本身),更無從在所寫文字中謙卑認錯懺悔,今天讀「狩獵文學」時,它的限制與不足,代表我們的進步,向自然界道歉,交給我們這些後代子孫來做就可以了。

 

  狩獵為什麼有文學?在叢林曠野裡進行「薩伐旅」(Safari)時,勇敢的獵人追求自我的挑戰,特別是要挑戰那些與人類體力「不相稱」的獵物,也就是所謂的「大型獵物」(big game)。打打野鴨、羌狐之類,對獵人而言,只是怡情悅性的休閒活動,不能稱狩獵;狩獵也者,特別指的是有危險性的對抗活動,獵人們心目中想的是大象、獅子、老虎之類。這些大型獵物行蹤難覓,你必須用心搜索,小心跟蹤;牠們又動作快捷、靈敏機動,更是有能力致人於死地的「野獸」。你雖然有火力強大的槍枝在握,但你有沒有機會使用到它呢?如果獅子更早發現你,從你視覺的死角悄悄接近,當你感覺到牠的熱暖鼻息,你已經來不及轉身使用你的槍枝,牠的強牙利爪就是你的死亡召喚。如果你較早發現牠,你悄悄逼近,讓牠進入射程,你與牠彼此相望對峙,雙方一觸即發,牠縱身躍起,你火槍迸發,決鬥雙方有一邊將輸去一切,成為長草叢中的亡者,這是人生最極端邊緣的處境,為什麼會沒有文學?

 

  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1858-1919),也就是俗稱的老羅斯福或泰迪.羅斯福,正是狩獵紳士的代表者,也是狩獵文學的重要創作者。我們也別忘了大作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也是一位追求狩獵證明人生的人,也留下不朽的狩獵文學;還有純粹的狩獵者兼狩獵文學家,他們沒有別的身分,包括賽路斯(Ferderick C. Selous, 1851-1917)、布萊森男爵(Baron Bror von Blixen)等,他們視狩獵為人生實現的手段或男性認同的建造,他們了解自然、挑戰自然,在狩獵過程中,他們找到與自己相處、反省的途徑,進而有了一種心境流露的文學。

 

博物館裡的獅子

 

  狩獵文學中,沒有人能錯過或略去不提帕特森中校(J. H. Patterson, 1867-1947)的經典名著《察沃的食人魔》(The Man-eaters of Tsavo, 1907);但這部作品卻不是最好的「文學作品」,而是它記錄的正是一場狩獵的「經典行動」。

 

  如果你前往美國中部大城芝加哥去旅行,著名的「自然歷史田野博物館」 (The 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是很多行家都會推薦你切莫錯過的一個參觀景點。在這座主題獨特、收藏豐富、展示動人的博物館裡的一角,有兩隻毛色暗淡、雄風不再的獅子;這並不是一對普通的動物展示標本,而是身世特殊、並在人類歷史上創造過赫赫事蹟的主人翁。

 

  這兩隻獅子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察沃之獅」(The Lions of Tsavo),也就是《察沃的食人魔》一書的主角。我們不是說過《察沃的食人魔》正是一本「狩獵旅行」經典嗎?它記錄的是上個世紀末,英國政府計畫從肯亞海港孟巴沙(Mombasa)建造一條鐵路直入烏干達境內,這條鐵路建造本身已經有點瘋狂,更何況經過的全是叢林橫亙的蠻荒之地。但意志堅定的英國人從印度運來三萬五千名建築工人,全力施工,結果在築察沃橋時,有兩頭獅子「做到了連德國人都做不到的事」,牠們把整個大英帝國鐵路建築工程完全停擺了下來,因為這兩頭神出鬼沒的獅子一共吃了(或咬死了)超過一百個工人,引發工人們的恐慌性罷工。這件事甚至驚動了英國議會,議員也在質詢時對此事表示關切;凱普史迪有一次在為《察沃的食人魔》寫導讀時開玩笑說,這可能是「唯二」在國會議事記錄裡被鄭重提及的高知名度獅子。

 

  帕特森中校是一位工程師、業餘的獵人,他以他的謹慎和毅力,和兩隻「察沃的食人魔」周旋,最後獵殺了這兩頭獅子;其中第二隻獅子獵得較遲,帕特森中校很酷地則形容牠是「對鐵路當局官員擁有特殊的僻好」(專吃鐵路局官員)。在帕特森中校不太花俏的文筆下,也寫下這部史上最驚險的狩獵傳奇,由於故事本身的經典性格,沒有生花妙筆、沒有內心曲折,這部書仍然是今日流傳最廣的狩獵文學作品,收在【探險與旅行經典文庫】,也許仍是合適的吧?

 

  順便一提,《察沃的食人魔》最近才被拍成好萊塢電影,而那兩頭獅子的標本也還放在芝加哥的博物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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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2106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