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阿姆河之鄉》導讀/詹宏志
(轉貼)《前進阿姆河之鄉》導讀/詹宏志
(本文摘自《前進阿姆河之鄉》, 馬可孛羅出版)
(Robert Byron, 1905-1941)
《前進阿姆河之鄉》(The Road to Oxiana, 1937)一書,是短命文學天才羅勃.拜倫(Robert Byron, 1905-1941)留給世人無限懷念的旅行文學經典,他所代表的這一脈旅行文學傳統,走在遠遠的前方的,是寫《日昇之處》(Eothen, 1844)的亞歷山大.金雷克(Alexander William Kinglake, 1809-1891),而接踵在不遠的後方的,則是另一位短命才子,寫《歌之版圖》(The Songlines, 1987)的布魯士.恰特溫(Bruce Chatwin, 1940-1989)。
不,我說的不完全對,我也許應該修正一下,羅勃.拜倫所繼承的不是一個旅行文學傳統,而是「一個半」的傳統,另外半個應該是寫《威尼斯之石》(The Stones of Venice, 1853)的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羅勃.拜倫在他身上取得的養分也不少。另外我也應該修正補充一下他的傳承,不僅在寫作風格上,布魯士.恰特溫接了他的班,傑作《窮山惡水美國夢》(Bad Land, 1996)的作者強納森.雷班(Jonathan Raban, 1942- )也是受他影響至深的旅行文學家。
要了解上述這兩段話,也許我們應該先從亞歷山大.金雷克說起。
當我試圖編選兩百年間的《旅行與探險經典》系列圖書時,內心其實懷藏著、並試圖體會其中兩個相互影響的主軸,一個是旅行「行動」的線索,一個則是文學「書寫」的線索。當我們在這裡說「旅行文學」時,其實對應的是所謂的「旅行敘述」(travel narrative),一種比純文學更寬鬆的文學定義或者文學視野。這當中有的旅行敘述因「行動」而偉大,無關乎嚴格意義下的文學藝術成就。譬如李察.柏頓(Richard Francis Burton, 1821-1890)的幾本旅行著述,雖然也寫得文采飛揚,筆力萬鈞,讀來令人不忍釋卷,但衡諸文學規格,總覺得還只是深入蠻荒,采風獵奇,未入真正的藝術殿堂。但柏頓的冒險行動在旅行史上驚天動地,昔日洛陽紙貴的著作至今也還傳誦不休,任何人要談「旅行敘述」,怎麼能夠略過而不提他?
然而有另外一些旅行敘述,卻因為獨特的敘述與思考而使「行動」不朽;單從敘述者的行動來看,並不一定是突破性或里程碑式的旅行,我在《日昇之處》的序論裡就曾說,金雷克等人的作品「他們的旅行不再強調體能與意志力,也不再強調旅行路線的稀有與艱難度,相反的,他們追求了解異文化的協調能力,更追求自我反省的觀照能力」。也就是說,另一個旅行文學的傳承,是從「書寫」出發的,因書寫而彰顯了某一場旅行的意趣。
從金雷克始,不再把旅行者所見聞的,當作是全稱全知式的觀點,也不把自己所見當作是觀察客體的絕對真實,相反的,他對旅行者的局限十分自覺。他固然也描繪客體(描寫內在自己的也不少),卻從不把自己當作觀察客體的權威,而把它視為與觀察者自身互動的起點遭遇。金雷克的《日昇之處》就是開啟了這樣的創作自覺的開風氣之先作品,從此旅行文學才重新還給文學家所有,不再限於身上有十八處野人攻擊傷痕的冒險英雄。
沒有人能知道異世界的全部,每個人出發旅行時都帶了一雙「家鄉之眼」,你是通過「對照」才使客體有了意義(該崇敬?該嫌惡?該嘲笑?還是該讚嘆?),意義是與主體的既有經驗相連結的。但新的經驗(旅行之中與旅行之後),又在旅行者身上產生變化作用,一場旅行變成一場通過儀式,甚至是一場療程,旅行者所發現的不是外在,而是內在。這也許已經是旅行文學裡的老生常談了,但成為一種蓬勃發展的文類,算算起點,也不過才一百五十年。
我們前面不是說羅勃.拜倫是一位短命的天才?他出版他的旅行文學經典《前進阿姆河之鄉》(The Road to Oxiana, 1937)時,才三十二歲,但這已經是他的最後一部著作了;而他令人驚艷的第一部旅行文學作品《驛站》(The Station, 1928)出版時,他也才二十二歲,但他那種金雷克式的幽默機智筆調,略帶尖酸的刻薄評論,細膩委婉的洞察力,對異土文化的熱情,立刻風靡了英國讀書界,也為他贏得前途光明的英年俊才的關注眼神。
但,為什麼說他也繼承約翰.羅斯金所代表的某種書寫傳統? 在少年之作《驛站》裡,羅勃.拜倫記錄的是他與朋友前往希臘聖山亞多士(Mount Athos,希臘文又作Ayion Oros,原意就是聖山)旅行的歷程。聖山亞多士千年以來是希臘正教僧院的著名聚集地,位希臘北邊向東伸入愛琴海的卡其迪其半島(Chalcidice)的末端,有大理石山從海平面直聳二千公尺,從五世紀起就有修道僧院在此建造,最後變成了一個歷史悠久、隔世獨立、不受俗世政治管轄的僧院自治體,有自己的規章、曆法(亞多士山不讓女性或雌性動物進入島上,至今不變,女性觀光客只能乘船從海上眺望,亞多士更規定這些船隻不能進入離岸五百公尺以內的水域;而它到今天還用當年拜占庭時期採用的朱利安曆法,與我們現行的太陽曆相差十三天),半島上共有二十座以上的修道僧院,保存了大量拜占庭時期的藝術文物與文獻經典。
羅勃.拜倫抵達希臘時,是歐洲風雲詭譎的一九二五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惡夢剛剛離去,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陰影已經形成;但年輕拜倫的銳利隼眼,一下子就看到希臘拜占庭時期的特殊性(歐洲總是把前羅馬的希臘古典時期當作是希臘文化的代表,對它後來的發展漠不關心);他在亞多士聖山看到各種獨樹一幟的建築風格,以及它背後所代表的思想意義,他也見到各式各樣的文物與人物,更在道途中看到各種現代希臘的貧困與窘境。在《驛站》一書中,拜倫和羅斯金對待威尼斯一樣,他對建築的樣式感到關心,並且細心記錄(包括各種手繪的建築素描,雖然畫得沒有羅斯金那麼好,但也顯得才氣縱橫了)。
從《驛站》開始,羅勃.拜倫就是金雷克和羅斯金的綜合體,他有金雷克的敏銳自覺和幽默尖刻,又有羅斯金的藝術敏感與學術修養,另一位寫威尼斯出名的旅行作家珍.莫理斯(Jan Morris, 1926-)在評論《前進阿姆河之鄉》的時候說:「所有旅行文學中最好、最博雅、最具娛樂性的一部書。」她提到的幾個特質就是這兩人的優點集合。
完成《驛站》之後,他並沒有以此自限,他又跳回去扮演他的「憤怒青年」,既是新聞工作者又是政治評論者,社會上熱鬧的事他幾乎無役不與。在他短暫的生命戛然而止時,與他同遊中亞(也就是不斷出現在《前進阿姆河之鄉》的那一位)的克里斯多佛.賽克斯(Christopher Sykes)在一篇懷念拜倫的文章中,忍不住說為什麼沒有人在他生前問他:「羅勃,你究竟是一位作家、政治思想家、藝術專家,還是什麼東西?」
可能羅勃.拜倫並不知道自己將英年早逝,他以為還有足夠的時間享受青春的「多元多樣」,以及它伴隨而來的多彩多姿;或者,他也早有預感?在遍嚐各種角色滋味多年之後,他突然再起遊興,重遊中亞,深入伊朗和阿富汗,用了十一個月的艱辛旅程,探索拜占庭時期的回教世界,尋找他們的地景與建築,細究建築與文明之間的關係,他用速寫、素描記下那些建築物的立面與細部,他的同伴克里斯多佛則用攝影記錄了昔日的浮光形影。拜倫並且潛心寫作,精彫細琢了一部既灑脫又含蓄(既浪漫又古典)的成熟著作來,也就是今天擺在我們眼前的《前進阿姆河之鄉》。他是有什麼時不我予的預感嗎?
他為什麼在停息多年之後,重新撿起畫筆與文筆?真相可能永遠無法追問;但這部作品不僅是我們說的「書寫派旅行文學」的經典,也是記錄了一個已經消逝的文明(以及眾多被後來中亞無數戰火所燬的建築與文物)的重要文獻。他重遊中亞寫下遊記的時候,中亞仍舊是旅行者的天堂,路途固然貧困艱難,但西方人還能通行無阻,那正是葛蘭姆.葛林(Graham Greene, 1904-1991)所說的「當時日依舊美好」(When the going was good);今天的中亞,烽火連天,仇恨橫行,要求一雙外來的清澈明亮的觀察眼睛,已經不可得了。
羅勃.拜倫完成《前進阿姆河之鄉》後,第二次世界大戰旋即爆發,熱情洋溢的他立刻又投入了戰爭,他以觀察員的身分兼任戰地記者,一九四一年在往中東的路上,船被德軍擊沉,屍骨無存,結束了他短暫卻燦爛的生涯。他的朋友克里士多佛說,要等到一陣子,朋友們才意識到失去他之後的世界空缺,比想像中大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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