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昇之處》導讀 /詹宏志
(轉貼)《日昇之處》導讀 /詹宏志
(本文摘自《日昇之處》, 馬可孛羅出版)
(Alexander William Kinglake, 1809-1891)
《日昇之處》(Eothen, 1844)極可能是第一部具有「現代精神」的旅行文學作品。
但在了解這句話的意義以前,也許應該先問在此之前的旅行作品又是如何?「現代精神」又是何所指?我似乎可以借用兩條線索來做一點說明。
在本書作者亞歷山大.金雷克(Alexander William Kinglake, 1809-1891)的序文《致友人書》裡,他開宗明義就說:「這本書徹底地拋除了所有的地理發現或古文物研究的細節、歷史或科學方面的實例、一切實用的統計資料、所有的政治性專題討論,以及一切有關仁義道德的觀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是帶著十足歉意的口吻,因為他的前行者或同輩旅行者寫下的旅行文字,大致上就包涵了他聲稱他的書所欠缺的特質。事實上,我應該為他再加上一項,「這本書也拋除了一切可以做為旅行導覽的指南……。」
金雷克旅行的年分是一八三五年,那個時候,一種全新的旅行文字才剛剛冒出歷史渾濁的水面。一八○○年,一位名叫瑪麗亞娜.史塔克(Mariana Starke)的英國女作家,寫了一本記錄她義大利旅行的書《義大利書簡》(Letters from Italy),和其他十八世紀興起的旅行寫作者一樣,她描述了各地的歷史背景與政治社會人情,但與其他旅行寫作不同的是,她放棄了基督教義的道德戒勉,而在書中放入了許多實際的旅行路線與食宿資訊,成了今天所謂的「旅行導遊書」(travel guidebook)的雛型與元祖。
這種新型書寫及其工具性格,立刻受到很大的歡迎,在一八○○年到一八三九年間,這本書一共修訂了九版;一九二○年起更被大出版家約翰‧墨瑞(John Murray,他當時因為出版拜倫的作品而聞名)看上,開始接手過去在他的出版社出版(他的出版社就叫約翰.墨瑞出版社,現在還在經營,仍然是旅行文學重要的出版社),並發展成一個系列性的新型態出版品。在不斷修訂的過程中,史塔克發展出旅遊路線和旅遊景點的概念,提供食宿資料,介紹文化性的景點,更列出各地藝廊的重要作品(還依一到四顆星標示不該錯過的程度),幾乎今天我們旅行導遊書的主要功能,幾十年間全部演化完成了。
但如果我們再讀其他知名探險家李察.柏頓(Richard Francis Burton, 1821-1890)或斯文.赫定(Sven Hedin, 1865-1952)之流的探險記實文學,就看出金雷克向友人致歉的另一個理由,因為這些探險家的親身行動及其著述,記錄的正是偉大的地理發現加上古代歷史的考掘。在這些傳奇性的大行動裡,也許行動本身已經吸引了所有的注意,作者們似乎把力氣放在記錄事實本身的驚險與歷史分量,時間、氣候、地點與發生的事實,看起來比什麼都要更重要,譬如斯文.赫定在《我的探險生涯》(My Life as an Explorer, 1925)就是用這樣的方式記載他的戈壁沙漠經驗:
「四月二十八日清晨,一場前所未見的沙暴襲擊我們的營地,狂風將沙子襲捲而起,霎時帳棚、行李、駱駝全被蓋上一層如雨散落的沙粒。而當大夥兒起床的那一刻,迎接大家的竟是另一個悲慘的一天,因為我們幾乎被沙堆所深埋;所有的東西都覆滿了沙子,我的靴子、帽子、皮製儀器和其他東西都不見了,我們必須用雙手把東西從沙堆裡挖掘出來。」
這裡說的是自然環境不尋常的殘酷,但也有些旅行文學則記錄了身處野蠻世界的困難與艱險。譬如在李察.柏頓的《東非初履》(First Footsteps in East Africa, 1856)一書中,他的妻子在序文中描寫李察.柏頓在完成偉大的索馬利蘭探險後,在哈拉(Harar)再度溯尼羅河而上,卻遭遇了最凶險的場面:
「……三百名土著在夜裡一湧而上包圍住他們,試圖拆毀他們的營帳,把他們像老鼠一般團團困住。他們奮力抵抗,但史派克身中十一傷,可憐的史卓揚葬送了性命,赫恩則毫髮未傷;至於李察.柏頓,他從敵人群中揮刀突圍,忽然聽見背後有友好的招呼,稍一遲疑,一支標槍射透了他的雙頰,打落四顆牙齒,也貫穿了上顎,因為槍頭上有倒鉤無法拔除,他只好帶著它在海岸狂奔直到天亮。最後他們全都逃到水邊,……才設法拔除標槍,並將他的下巴綁紮起來,直到他們安抵亞登。」
李察.柏頓當然是歷險多數的英雄人物,他的書所記錄的常常是危險、死亡威脅、機智、不可想像的勇氣,以及第一手的見證與發現。但他可不是一介武夫,而是一位傑出的學者(民族學者、歷史學者、東方學者等),也是一位語言天才(他會二十五種語言,加上十五種方言,並曾把許多東方經典譯成英文,包括卷帙浩繁的《天方夜譚》在內)。他親身書寫的探險文學正是十九世紀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就是金雷克要聲明他的作品不能比擬的對象。
看似在外.其實在內
但金雷克為平凡的血肉之軀找到一種新的旅行書寫策略,你並不需要標槍穿透雙頰,也毋庸提供旅店客棧的名字與價格,也能寫一本關於旅行的書。他的方式是把自己變成一雙觀察的眼睛,既觀看異文化的尋常事物,也觀看自己在異文化中的處境與心境。這一雙眼睛不再是巨人俯瞰的視野,只是慧黠機智的眼神,看穿一點人情世故,也小小地嘲諷了自己與別人。從這一本書開始,旅行不只是旅人對外在世界的行動,也是一種內心的活動。
這正是今天主要的「藝術性」旅行文學師承的由來,現代的旅行家其實是「無險可探」了,他們無緣扮演征服者或領先者,在任何地方他們都將發現自己是「後來者」;他們已經不適合再上報紙的頭條,像個驚動世界的英雄,他們將更像我曾經寫過的另一段文字:
「新的旅行家像是一個來去孤單的影子,對旅遊地沒有重量,也不留下影響。大部分的旅行內容發生在內在,而不在外部。現代旅行文學比起歷史上任何時刻都深刻而豐富,因為積累已厚,了解遂深,載諸文字也就漸漸脫離了獵奇采風,進入意蘊無窮之境。」
金雷克的旅行路線不是歷史上的「第一次」(雖然也不容易),他只是他的時代旅行風潮的一部分。但他是一位極有意思的路上觀察者,他對微不足道的事物感興趣,並且注意到它的人性層面;在《日昇之處》一書中,他記錄與多種人相會相聚的經驗,許多描述都令人噴飯,譬如他寫到在賽普勒斯一位一心想成為英國人的希臘人,他對真正英國人的卑躬屈膝,以及他對英國事物的放言高論,那種「生動的扭曲」放在今天的台灣也足以讓人拍案叫絕。其中,金雷克還寫到在希臘人家中吃飯時,聽到女主人呵斥小孩,不禁覺得莞爾,因為「這些孩子全都有個不朽賢哲的名字──這些也是傳統上所使用的名字,絕對不是因為父母熱中古典著作之故。」所以在飯局進行中,「古聖先賢」被斥責的聲音不絕於耳:「蘇格拉底,把杯子放下!」「亞西比亞德,你老老實實坐好!」
類似像這樣的幽默機智,以及對人生凡俗的熱情擁抱,充斥於書中,令人讀來愛不釋手,這在旅行書寫上,這是劃時代的,而這些特質,則是「現代精神」的。他的旅行寫作方式,被後代旅行「文學家」所繼承,他們的旅行不再強調體能與意志力,也不再強調旅行路線的稀有與艱難度,相反地,他們追求了解異文化的協調能力,更追求自我反省的觀照能力。這使得後來的旅行文學道路大開,各種創作大放異彩,產生了豐厚的傳統。
有一次,英國首相邱吉爾被問到他文筆絕妙的師承來歷,邱吉爾露齒一笑,說:「金雷克。」金雷克的確是古典英國紳士的代表,對所有事物都有一種反諷式的幽默感,不管眼前的困難危險,他都不失抖擻精神,從不抱怨。他的文字輕鬆宜人,像對親密的友人說話(實際上這也是他的寫作「設計」,他的確是對一位特定的讀者說話);即使今天讀來,也覺得生動鮮明,節奏輕快,彷彿是「現代的」旅行文學作品,忘了它的出現已經快一百七十年了,而那個時候,鴉片戰爭後的南京條約剛簽,中國的苦難才正要開始呢。
----
下一篇:《極北直驅》導讀/詹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