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29 21:51:54一個讀者

獻給約瑟夫.虎克/詹宏志

 

 

(轉貼)獻給約瑟夫.虎克/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那是一本不起眼的小開本藍皮舊書,但我的手卻微微發抖。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大書名頁上的字跡,它的確明白寫著:「獻給約瑟夫.虎克先生,謹致敬意,威廉.布魯斯,19115月。」

 

我正站在倫敦一家舊書店裡,書店中央一張大檯子,如山堆積著未經分類整理的舊書,精裝、平裝、豪華版,各種形狀開本的書全都鹹菜一般疊擠在一起;這是一座寶山還是一座垃圾山?那要看你的觀點和眼力而定。搜買舊書的老手們有時候比較喜歡這種混亂的場面,因為裡頭偶而有舊書店老闆看溜了眼的好書,價格也會便宜很多。

 

我手上這本書正是如此,它被書店老闆潦草用鉛筆在扉頁上寫了表示4鎊的字樣,書的名字叫《極地探險》 (Polar Exploration),作者就是威廉.布魯斯(William S. Bruce)本人,版本則是當年流行一時小開本藍皮裝的「現代知識家庭大學圖書館」(Home University Library of Modern Knowledge)。如果你從前讀過商務印書館的「人人文庫」,可能讀到王雲五在文庫版序中說:「關於新知識之介紹仍略仿英國家庭大學叢書。」他試圖仿效的就是這個當年以介紹新知聞名的大眾化叢書。

 

使我持卷的雙手發起抖來的原因並不是這個充斥在舊書店的叢書版本,而是題簽字跡上的兩個人名;兩位都是歷史上的名人,其中一位把自己剛出版的書送給另一位,但不知何故輾轉流落書肆,此刻正握在我的手上。

 

贈書的作者威廉.布魯斯(1867-1921)是有名的探險家,蘇格蘭人,1903-04年率隊在南極的威岱爾海(Weddell Sea)進行海洋探測,這是史上的第一次南極海洋探測。布魯斯並不是那種第一次到達南極極心或其他地方的聚光燈人物,聲名不像史考特(Robert F. Scott, 1868-1912)、謝克爾頓(Ernest H. Shackleton, 1874-1922)那麼通俗響亮,但對於極地探險的貢獻,他卻是持之以恆的學術研究型人物。在他寫《極地探險》這本大眾化知識書之前,他參加或帶隊的南極與北極探險已經多達九次,是許多極地探險家的啟蒙人物。

 

布魯斯親筆題贈的對象又是誰?約瑟夫.虎克(Joseph D. Hooker, 1817-1911)是史上著名的植物學家,他和他的父親威廉.虎克(William J. Hooker, 1785-1865)是英國著名的皇家植物園裘園(Kew Garden)的創設者;約瑟夫也是達爾文的好友,當達爾文收到後輩小子華萊士(Alfred Russel Wallace, 1823-1913)寄來的論文,發現論點與他未出版的進化論理論相同,他一時之間慌了手腳,寫信求助的對象就是約瑟夫,約瑟夫建議(並且為他張羅一切)儘快把兩人的研究都發表,才有那場在林奈學會宣讀論文的歷史行動,不然照達爾文的計畫,他準備死後才要出版這項影響人類思想巨大的作品呢。

 

約瑟夫.虎克不僅在植物學界鼎鼎大名,他在探險史上也是一位要緊的人物。約瑟夫在1839-43年間隨船參加了羅斯(James C. Ross)帶隊的南極探險,這是史上極其重要的一場極地探險,途中發現的羅斯冰棚(Ross Ice Shelf)就是後來史考特極心探險的起點;約瑟夫.虎克參加了探險隊,負責觀察並採集極地的植物分佈,比布魯斯的極地探險要早半個世紀以上,算得上是布魯斯極地探險的老前輩。

 

虎克的另一個著名探險是在1849-50年從大吉嶺攀登喜瑪拉雅南側山區,觀察高山極寒環境下的植物生態,這場探險他寫有膾炙人口的《喜瑪拉雅日記》(Himalayan Journals, 1855)一種,奠定了他做為探險文學家的地位。

 

布魯斯在他書上的序言說,他多年來與極地探險家前輩晤談通信,得助於約瑟夫.虎克最多,因此這本書也要題獻給他。所以,這是一個很感人的場面,後輩探險家受到前輩的啟蒙與感召,從事了相同的工作多年,在寫一本概論式的小書時,覺得應該提及他自己受到的恩惠,並把這本書題獻給了這位前輩;書出版之後,他又立即親筆簽字落款,贈書給前輩,兩位歷史名人的知識傳承與交會情誼躍然紙上。

 

但是,這樣一本饒富歷史意義的書,為什麼流落江湖?

 

我推敲隻字線索,猜想此書或許約瑟夫.虎克生前不曾看見。威廉.布魯斯題簽此書的時間是1911年的5月,但約瑟夫.虎克死於同年的12月,也許布魯斯送上這本書的時候,前輩已經病臥在床不能閱讀了,或甚至沒有拆開送來的書?這本書流落到僕役手中也未可知,還是散落自敗家的後代?總之,這本書或許來得遲了,約瑟夫已經走到生命的最末站了,布魯斯的情義高誼未必是趕上了。

 

歷史真相究竟如何,我此刻站在書店之中無從打探,要緊的是如何不動聲色把這本書買到手。我拿了這本書,又抓了幾本書做為掩護,生怕書店主人在最後一刻認出那兩個名字,它將不是4英鎊,而可能是我從此無緣相見的4000英鎊(我猜想它可能值一千英鎊)

 

我忐忑不安地把書交到櫃檯後面的老闆,蓄著山羊鬍子的老闆用銳利的眼神從我身上打量了一,旋即低頭翻書查看價格,他一翻就翻到那個題詞頁,布魯斯工整的鋼筆筆跡立刻圖窮匕現,底下還有清楚不過的日期「 May, 1911」,從櫃檯這端看過去那些字像斗一樣大,我以為完了,任何人都看出來了。但書店主人並未在題詞頁停留,他肥胖的姆指往前翻去,指著那個鉛筆字跡:4

 

三本書加起來,他以嚴厲的口氣說:「一共九英鎊,你付現金嗎?」

 

是的,我付現金,我付女皇的英鎊,我只想趕快離開這裡,我不想留下任何記錄,我想確定這件歷史奇遇終究是真的。我抓著袋子走出店門,二月間的倫敦,冷風灌領刺骨,我卻中暑一般頭昏昏的,全身冒著熱氣。威廉.布魯斯,約瑟夫.虎克,這些多年來在書上邂逅的名字,如今,舍利子似,我也擁有他們靈魂的一小片。

 

這本不起眼的藍色小書,如今安靜躺在我的書架上,只要打開來,兩個人的名字就跳出來,人名變成肉身,歷史變得可以摸觸,遠方與故人變成彷彿親近的老友,買書讀書,有時候可以有很多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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