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者/詹宏志
(轉貼)張望者/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天色才剛有一點點亮,天空大部分還是沉重的墨藍色,但遠方已有一抹發光帶白的淺藍色。從窗戶看出去,前方那一條白晝車流如水的省道公路,現在還是一片死寂;道路兩旁的路燈還亮著,橙黃的燈光打在一棵棵的街樹上,把部分樹葉照耀成艷麗的黃綠色,卻把另一些暗處的樹葉對比成墨紫色。掛在塗著瀝青的電線桿木的街燈,橙黃燈泡光暈的周邊,白茫茫散著一片霧氣,好像有人漫天灑著細細的水珠一般。
六歲的小孩,當時的我,坐在窗台之前,隔著紗窗,正安靜地盯著遠方張望,看著因為天亮而逐漸甦醒的世界。他看著那一條沈默的道路,知道暗淡的街道很快地將會變得鮮活起來,一開始極可能是一輛摩托車,一位帶著口罩穿著雨鞋的男子,載著切成對半的豬身,豬皮上印滿紫藍色的稅章,快速往南投方向駛去;不久之後將會有第二輛摩托車,載著另一半豬身疾駛而過,然後是第三輛,第四輛,第五輛,第六輛,中間或許穿插著轟隆隆的卡車,摩托車有時候總共是八輛,或是十二輛,有時候甚至是二十輛,我不曾數過更多。
載運溫體豬肉的屠夫們總是匆匆忙忙,他們從街那一頭的屠宰場出發,趕著把新鮮的豬肉送到鄰近村里的菜市場;屠宰場清晨三、四點鐘就開始忙了,夜裡頭豬隻發出淒厲的巨大哀號,幾乎整個村子都聽見了。奇怪的我們這些小孩從未因此感到同情或哀傷,如果夜裡一片安靜,不聞豬隻的哭泣,反而意味著那是每月兩次禁屠的日子,第二天我們將無肉可買,那才是令人感到失落的事。如果我五點鐘天未亮陪著父親外出散步,就能看到屠夫們和父親用日文或台語打著招呼,他們正在清洗透著黝黑的石頭地板(已經看不出不久前殺戮的痕跡);旁邊放著好幾桶冒著煙的熱水,裡頭有著一塊塊顏色仍舊艷紅的豬血,那是最新鮮好吃的豬血,這個時候直接向屠夫洽買豬血,一塊錢就能有臉盆大小的一大塊。
載著豬肉的摩托車總是街道醒轉的序曲,然後就是賣菜的。先是一輛腳踏車的吱哇聲響,熟悉的賣菜農人叫著,白菜喔,蕹菜喔,波菱仔菜喔;鄰居有人會應聲說:「賣菜的,這一邊。」他就會緩緩把腳踏車騎過去,腳踏車前端掛著兩個籃子,後面還載著一個竹簍子,裡面塞滿了早上剛摘下來的青翠綠菜,灑在菜身上的水,像是晶瑩的淚珠。有時候叫住他的,就是在廚房裡忙碌的母親,我就會在窗前看見媽媽走出去,和賣菜的農人議論價格,通常她會多得到一點善意的回應,一把青蔥、一塊嫩薑,或者幾隻紅紅的辣椒。
腳踏車離去之後,另一位挑著擔子賣菜的人也將出現,他也是叫喊著,韭菜、豆菜、高麗菜,他的聲音宏亮短促,不像腳踏車賣菜的那樣拖長了尾音。他的菜園離我的學校不遠,如果我們錯過早上叫賣的他,母親就要我放學後去他田裡買一個高麗菜,他會要我在田裡一畦畦高麗菜中自己挑一株,然後用一把銳利的小鐮刀,輕輕在高麗菜底部劃一下,一棵碩大肥美的高麗菜就讓我抱在懷裡了。
賣菜人的聲音遠了,另一個充滿韻律的叫聲又從街角傳來了:「包子饅頭,包子饅頭。」饅頭的尾音先拉長再往下降,好像唱歌一樣。那是北方的外省口音,一位長得圓滾滾的穿汗衫老兵,騎著腳踏車,背後載著一個大簍子,買饅頭的時候,他吃力地把車停好,笑呵呵地掀開簍子裡一層又一層的厚厚棉布,最後一層是還帶著溼氣的白巾,再翻開,露出熱騰騰白胖誘人的饅頭和包子。鄰居的三姑六婆總愛逗他:「胖子,多給我兩個包子,我替你做媒,讓你娶某。」胖子無力招架,只能呵呵呵陪著傻笑。
然後是賣餅的來了,腳踏車背後載著的是一個圓形平扁的竹籃,他叫著:「豆標,豆標,燒的豆標。」豆標是一種簡單的大餅,做成圓圓一大個,再切成一片片三角形,有的是芝麻餡,有的油酥餡,現在不太看得到了。豆標不是生活必需品,通常街坊的反應比較冷淡,常常寂寞地轉了一圈就走了,我沒有看過母親向他買過東西。
這時候公路上的腳踏車、摩托車、卡車、客運車都開始忙碌起來,喧雜交錯的聲音與車影讓我無法集中注意某一個對象;天色不知何時已經從藍色轉成金黃,地面上有著金黃色澤的反光,路燈也已經悄悄熄滅了,在我身後家裡的餐廳和廚房,也開始乒乒乓乓響起了匆忙準備的聲音,那是哥哥姐姐們上學前的紛亂,這時候我知道,一天又要開始了。
童年的早上,好像都是這樣開始的。窗戶後面的我,彷彿是一個不動的沈默塑像或觀影者,窗戶外面則是一場每天固定上演的彩色影片,窗框是它的大銀幕。這個小孩常常每一天呆坐兩個小時,看著天色的流轉與人事的流轉。他看見賣菜的人每天來,有時候他們沒出現,他們的太太或小孩代替出來賣菜,那表示他生病了,或者到遠方探親去了;如果他們從此不再出現,他可能是死了或者是搬走了。窗戶是這個小孩了解世界的唯一線索。
坐在窗口他會看見,日常生活的例行儀式,買菜或者討價。但也會看見鄰里偶然的喧嘩爭吵,從吵架的內容你會知道那是關乎婚姻出軌或者是財產爭執,有時候,一位冤屈的婦人會對著街頭大聲哭訴丈夫的暴力與不貞;或者,對吵的兩人會在街頭相互斥責陳述,並且要鄰居評評理,多半鄰人都會善意地勸阻,沒有人打算辨別是非,因為兩天之後這些爭吵將會變得不曾發生一樣。
坐在窗口他會看見,廣場裡來的走藝團,他們穿著戲服演「甘羅拜相」,一連演兩個星期,每演完一段,穿著戲服的演員就會開始向四周的觀眾兜售一種可以治百病的藥;戲團女子扮起男裝來俊美之極,有時候他真想追隨她們到天涯海角,但這些戲團及其成員總在某一天醒來就消失了蹤影。但你也不必太難過,再過幾天半個月,總有另一個歌舞戲團,會敲鑼打鼓再度來到廣場,帶來清歌熱舞或另一齣戲碼。
坐在窗口他也會看見,某一位街坊老人身後的葬禮,那位村裡智障的憨春仔一定走在送葬儀隊的最前端,拿著一枝長長綁白布的細竹竿,興高采烈地的大步走著;等憨春仔笑嘻嘻拿著紅包從墳地回來,鄰居就會嘲笑他:「憨春仔,你今天第一名喔,可以娶某囉。」憨春仔也以為是讚美,羞紅了臉,但笑得樂不可支,村人也覺得這是永不疲乏的笑話,樂得一再地重覆。
坐在窗口他會看見這些人生的重覆,以及它的荒謬與無關緊要,如果他坐得再久一點,譬如說一、兩百年,他或許也可以看到朝代的更替,和歷史的興衰,也一樣是荒謬重覆和無關緊要。
但他更常看見的,是鄰居小孩放鴿子的景觀。在每天傍晚時分,鄰居小孩總是準時爬上屋頂打開鴿籠,一群二十幾隻的鴿子立刻振翅飛出去,啪啦啪啦的聲響加上小孩吆喝的聲音,小孩吆喝是要指揮鴿群的方向,鴿子在空中盤旋,聽著聲音整齊地轉向。遠方也有人在放飛鴿子,另一群鴿子盤據了天空的另一角,我也會聽到傳來的吆斥之聲;兩群鴿子有時候會飛得很靠近,鴿子主子就會發出警告的叫聲,禁止它們混在一起,因為混合的鴿群會帶走一些迷糊跟錯群的鴿子。那些盤旋的鴿群像是在黃昏的金色天空中飛舞的黑點,它們慢慢模糊了形體,只剩下一幅定格的畫面。
這些畫面的意義不明,如今只是他生命中失去的諸多事物的一件。本來他是一位無知的張望者,他坐在窗後靜止不動,世界在他眼前流轉飛揚;如今他自己變成了旋轉不止的陀螺,而世界在一旁冷冷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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