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05 04:06:36阿克

台北....

葉子蹲下來,繫好鞋帶,兩隻手深深的向後做了大大的伸展動作,深吸一口氣,然後開始沿著灰色的操場跑步。



10月的風已經開始有點涼,暮色迅速暗沈的速率跟一個在課堂上即將進入睡眠狀態的學生一樣,眼睫毛嘟嚕嚕嚕嚕嚕嚕嚕的漸次低下去,黑色的陽光,台北正在闔眼…….但只是在生理上如此。事實上,在這個身體內部,在夜晚在表面的閉眼之下,仍然激烈的進行酵素的合作,腺體的分泌,細胞與細胞的碰撞,笑聲從暗巷裡銀鈴鈴的傳出,碰到電線杆,黑色電纜爆出火星。



跑步前葉子注意到頭兩片雲已經被快被半閉的眼瞼吞沒,她有點發急,因為她不喜歡在黑暗中奔跑,可是今夜四周路燈似乎亮得特別快,學校鐵絲網外圍的商家霓虹燈則一個接一個睜眼,吐舌頭,解開鈕釦,她邊跑邊看,深紅色的眼睛綠色的舌苔,黃色的耳洞橘色的乳頭把她抓住,那人工性亮光便是生理上睡眠中台北翻騰的夢,是夢裡的影像,是夢的風景,是另一種活生生的視覺電影。



高圍牆外邊有一叢樹葉向左邊矮圍牆上面的空白擴散,那些葉群在夜晚只剩下大體的,模糊的輪廓,但她微微還是可以看見偶而一兩隻枝枒突破那植物的形體框架,向天空伸手攫取或是在哀求著…….略略彎曲的手指,她東想西想,不小心差點就跟迎面而來跑步的中年人撞滿懷。


「對不…..」然後他們一下子就錯肩而過了。就跟葉子邊跑邊無意識注視的景物一樣,隨著起跑、 跳、 跑、再起跑、倏忽而過,然而只要葉子再多跑一圈,相同的框框還會再回來定格,但那中年人卻未必會在原地微笑等她了,不過沒關係,操場上喜歡跑步的人那麼多,葉子還會再遇到別人…..也許這次就真的撞上也不一定。




在跑了2圈多一點的時候?葉子開始覺得有酸物堆積在手肘和膝蓋,原本還可以悠閒的跑,不知不覺就開始發喘了,空氣變的稀薄,進去胸腔的只是薄膜般的氧氣吧,平貼著上顎與鼻腔滑進去,然後有一點兒嗆到,她覺得支氣管有點被空氣的小劍所傷,紅色的星星黏在纖維上,心臟幫浦的存在開始變的明顯,大力抽氣送氣的聲音顯示著:它在工作!而且是掙扎著工作-------這使她感到興奮,帶有自虐的愉快,她想像她左胸的那顆心由原先的慘白,慢慢地變成肉色,再變成略帶粉紅的鴕鳥肉色,最後就是變成現在,蹦蹦跳跳的,新年鞭炮煙花中霹哩霹哩裡的新貼春聯,染色還沒乾,在紙的末端淌著一滴一滴的紅顏料。葉子覺得開心了,汗慢慢的浮上表面,細小的在毛細孔旁邊安靜的變大,雖然不能完全蛻變,葉子想,不過也差不多了……如同在城市這堅硬的甲殼底下流動著富有生機而柔軟的血液,她本來就不是因為喜歡運動而來什麼運動場的啊。



第一次喝酒的時候跟第一次遇見橘亞的時候葉子的心也同樣跳很快,然後她被這樣自己感動了:覺得自己是個活著的人,跟這個盆地一樣,即使表面這樣冷漠,底下該運轉東西還是在運轉,汽車噗噗噗地發動。因為要衝破自己已經被金錢豢養的那樣僵硬的心靈,為了要把那生命引出來,不得不採取特別的手段:她灌下一整杯琥珀酒及冰塊,站起來頭暈,天旋地轉,橘亞過來扶著她說:妳沒事吧?顏面神經好像有點失調又好像沒有,葉子想笑又不敢,她覺得橘亞的臉扭曲的非常美麗。




葉子對橘亞說:「我媽很囉唆,硬逼我吃木瓜,也硬是要送木瓜來。」
橘亞回她:「我媽也是,她最喜歡煮糙米飯上面加滿滿一匙黃豆。」
葉子說:看來我們的媽媽都很注重養生啊……。



對啊,真的活的非常健康。




如果我不能在這裡找到機會,(這裡已經是最最開放,景象最絢爛的地方了啊!)那我還能在哪裡找到呢……?葉子這樣想,當然世事並非如此,其他地方也一樣有女人愛著女人,只不過這裡是這個國家的首都,是一個有機體的核心,就跟心臟一樣,一停就什麼就完了,因此也必定要是這個身軀裡最強健,最能忍受挫折,最能接納骯髒的,美麗的,營養的,廢物的,一個地方啊!走在,跑在,生活在,這個胃袋的底部,她就有一種似乎是站在世界頂端的錯覺和興奮,因為這樣她就不必去看其他更高的地方,然後脖子跟心裡都仰的很酸。(……我就在其中,雖然對處於高處沒有感覺,但我的確是在比別人高,比別人看的遠的山頂上。)



母親來了電話:「水果有每天吃嗎?」
葉子煩躁地想,就說住宿生不方便買什麼水果削削切切,吃的滿手都是汁,但口裡還是順著回答:「有啊,有啦!」
「真的喔,別騙媽媽,要每天吃五種水果還有早上要喝優酪乳喔!」
「我沒有騙你啦!好啦!知道啦!」

不過每次媽媽上台北的時候還是會帶了水果上來,全是葉子討厭吃不耐煩吃,懶的自己動手剝皮或切塊的,比如:蘋果和奇異果,還有她覺得最麻煩最討厭的木瓜。



有時候,葉子拿木瓜對著日光燈看,乾乾瘦瘦又帶著髒的紅蘿蔔素的水果,在家媽媽也最喜歡這東西:「木瓜富含木瓜酵素,維生素且熱量甚低,可幫助消化,保健腸胃」什麼嘛。她感到手上的木瓜變重了變醜了,她想:是不是壞掉了呢?因為已經擱置在那裡兩個禮拜了,就放在媽媽把水果搬上來,原封不動的那個紙箱,她搖搖,好像有聽見腐水在流的聲音,她不能確定,也許是錯覺,現在就想吃也不能吃了,她也不敢把它切開,怕一剖開蒼蠅就會飛出來。

葉子持續的跑著,心跳不知道已經到一百零幾下了?或兩百?……只是感覺起來像是像是要爆炸一樣,她覺得這樣很好,像尖峰時刻台北車站的人口數量,捷運門一打開,轟隆隆人群推擠碰撞,血液奔騰,紅血球推著血小板心室鼓脹了起來,在出口的地方陽光是從外面照進來的,人們一窩蜂地趨近光源,跑了出去。


橘亞的打工就是在車站附近發傳單,有一次葉子跑去找她,她看著橘亞站在車站附近的廣場,人群湧進了中心。像白天到了從睡眠狀態中醒來的螞蟻,如同潮水般擠向甜蜜的前方(只是前方是否猶如蜜糖?.....葉子又怎麼會知道呢?)在洪水之中,只有橘亞是站著的,她站在流動人群的中間不動,低著頭發她的廣告小卡片。從高處看,從捷運的階梯上看,她變成整個廣場的分水嶺,人們在經過她身邊時自動分成兩股水流,然後在她身後會合,她是移動中的一個堅硬的點。

葉子看著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看著那她所愛的人在他們之中,誰也管不著誰,因此她們的愛情也得到了庇護,龐大的傘遮著,雨點落在外面,裡面很安靜。

有幾次回家,她很害怕,媽媽帶她去見親戚好友,那些眼神很善良,但有種能切割人的銳利。葉子有長頭髮與大眼睛、講話雖然得體但是不是有點害羞啊?膚色雖然白但好像不太健康,不過沒關係……那就是:原來葉子已經長大,要出來工作啦!那接下來是不是要………

是不是要…….

她感受到那些阿姨的眼睛後面其實有無數男人的臉及眼,她們正在迅速的進行排列組合,身家與學識的雙重比對,唔……..

她有被剝光再丟到一個赤裸的暴力現實的感覺。

橘亞問:「你媽知道我們的事嗎?」

「當然不知道…妳呢?」

「也不知道。」

「會結婚嗎?」

「會吧。」結果兩個人早就被捲進日常生活的常數裡了,一邊是木瓜一邊是糙米飯嗎?

「怎麼辦呢?我們?」

「不知道,不---知----道----------------」

橘亞把酒喝乾,葉子吃起了炸薯條。

曾經,她獲得了她想要的東西並就生活在裡面,時間一久,依然變的麻痺,多久?多久?3個月的新鮮…..之後她也如常的上學放學,只是在面對橘亞時才略略感到與常人不同,但在即將離去,將要分離,將要抽離這個身體這個城市之時,卻感到寂寞,因為她要回到那才是所謂「好」(但卻已經完全死亡,僵硬的的地方),然後她發現旅居於此是一種逃離,每個人都需要逃開什麼喘口氣不是嗎?那愛沈在身體的甕裡,上面是陳年的酒,陳年的漠不經心,等到要說再見了,話才揉成一團陡然沈進酒罈底端,咚-----------渣渣跟泡泡浮了上來。

葉子知道自己留在台北的日子不多,她將要畢業,回家去工作了…….她覺得在某些地方某些階層的人,正在形成一個漩渦,等著她回去,要把她一把拖進日常性與正常性裡,要她也跟著洗衣機的軌跡這樣轉,她是否能離開這巨大的離心力跳出這水槽呢?她與橘亞還能在遠方看著這架洗衣機多久?在這麼遠,這麼冰冷的地方,四周沒有不確定及討厭的流沙,都凍的硬硬的所以很安全。

她瞭解了,她得到了什麼………那酒杯香菸與稍微突破的疆界曾帶給她那樣的快樂,然後又因為要離開而失去了,她要回去了,她慢慢的從山上爬下,一步一步的。高處上還有人,但她已經不屬於他們了,她這樣無聲無息的滑下,消失,潛到深海裡,沒有橘亞也沒有她們兩個都愛吃的垃圾食品,但木瓜跟電話並列著,嘟嘟嘟的響,赭色斑點的光,她再度深深深深深吸一口氣,突然發狂的向前方無限空無的跑道衝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