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31 21:52:16阿克

夜間飛行(1)


喬默站在一個荒原裡,將要被吊死了,之後其後遙遠的時刻。由於不是綾子來救她,是我把她從絞刑架上解下來的,所以她很生氣,向我嘔了一臉的沙。

沙與沙漠與風化母岩,人與人潮與巨大心臟,斑駁的愛情。

其一

第一封信:
『親愛的喬默:
我現在已經在飛機上了,午夜12點準時啟航的東京班機。

一如往常的,這次旅行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只除了妳-----然而當妳收到這封信並加以開啟的時候,時間軸上來說,已經不是現在我寫信的時刻了……….我們之間橫亙的4到5天的時間差,以星象學來比喻的話,就是由遙遠恆星中發出的錯落光線,由於宇宙的廣闊,不一致的存在著,被感知著---這不是很有趣嗎?妳印象中的我與實際的我,文字跌弄出來的我與腦海裡再次重現的我。紙張在你眼前搬演著過去的戲,那麼我能說我的生命因此而延長了一倍的距離嗎?難道,我不是在玩弄著郵政的魔法,時間的魔法嗎?我們之間的時空,可以忽近忽遠,在我手中扭曲著,變形著,經過郵票與海水潮氣洗禮的神秘法術……妳所閱讀的我究竟是什麼時候的我呢?我是否就近在妳的眼前?

如果沒有任何差錯,4天後蓋著日本國郵戳的信封將會抵達台灣,我是指,沒有任何差錯的話,(如果,就那萬之一的機會,這架飛機轟然跌碎在日本海上,不用等到4天後,就在明天的清晨新聞裡,妳便能得聞我的消息吧………當然,這麼一來,想必妳也絕對不會知曉這封信的存在吧…..早已化成灰燼的筆墨成為魚的餌食,妳竟然只能透過電視螢幕來懷疑那個疑似我名字的人是不是我,然後拿起話筒…….)

請先把那微乎其微的悲劇放在一邊吧,為我祝禱----我也如此深信著,在深藍的海面上飛行的我將會平安抵達------那麼,就請先期待那即將在妳手心中濡濕的信件吧。

我會一直想妳。(也無法不想,不是嗎?唯一的收件者。)

綾子。』

第二封信:
『喬默:
封緘好了之後竟忘了提,透過書寫,妳將收到這2個月裡我的思想,我的回憶,我的感觸,強迫性地。而我將眼睜睜的,帶著幾乎逝去的微笑逼妳吞食,誰叫妳是唯一的出口呢?------然而這些東西,在飛濺的筆尖下又能保留多少呢?又,換個(殘酷的)說法,我願意讓妳知道多少呢?我是否隱藏了一些(我也不知道的)東西?妳也許笑說:把寄給我的信當作日記吧。但這畢竟不是日記,所謂日記,是屬於沒有收件人的信件,是寄不出去,只能在封閉的空間中團團轉的文字體。然而這封信的收件人既然是妳,既然有妳的住址,這空間就被打破了,不管怎麼說,總有一些東西會從這缺口流出去吧?於是審慎的,小心的檢選是絕對必要的……….

對妳而言這具有一個遊戲的構成要素嗎?放輕鬆嘛,試著從我寄來的隻字片語來揣度真意吧;我期望看到妳疑惑,咬著筆尖促眉的模樣,畫下一行行的註記,猶疑我是說的過多或過少,是矯情還是誤導。我深深盼望這樣妳的模樣,之後我們便能在成堆的信件中交換感想吧?我糾正妳的錯誤,然後妳修補我的回憶,共同拼貼而成的圖畫將會裝飾我們共有的家……

一下飛機我就會把信投到最近的郵筒裡,冀望在最短的時間差裡施展魔法。

再見。』

在街道化的沙漠裡,喬默一邊咬著吸管,一面對著信指指點點。

「妳看她這個模樣。」她抱怨。
「她去了東京啊………這招太高明了,妳有打去他家嗎?」

喬默沈默了一會:『妳要聽聽看她電話答錄機的說法嗎?』



「打來找我的人,我就知道絕對會是妳,我到底有沒有失足墜海呢?告訴我吧?」

(像這樣囂張的人,是無法理解人世間的虛妄的,三島由紀夫曾說。)

「結果呢?」

「我啪!一聲的掛掉了。」

「不對的,」我試圖說服她:「妳還沒有輸掉這場遊戲啊。誰能擔保回程的飛機與未來的事情呢?如果被捉弄的不是我們,而是綾子本身的話,妳將會收到所有她寄給妳的信,而她卻永遠無法窺知妳的反應………. 。」我但覺這種擠眉弄眼式的表情很不道德,然而喬默好像完全接受似的舒了一口氣,表情鬆懈下來。

我看著杯底被壓扁的檸檬片,心裡很清楚明白知道:嫉妒,乃屬於一種獨裁式的感情,是供人(自己)玩賞的東西。可是這場競賽賭的那萬分之一的機率而在太過渺小 ……..那千萬分之一慧星爆炸在天空中的機會。

我正在品嚐我自己的嫉妒,有種高潮不要那麼快來的欣喜與期待。


『喬默:

我在東京深夜的街道上,一個人數著過往的車輛,一邊感受從自身源源不絕跑出來的悲劇性,有如貝多芬穿著風衣與亂髮在林中思想樂譜時的模樣------換而言之,這個在深夜裡漫步的行為同時擁有美麗與悲涼的特質。然而,這由於我自身意識到了這美麗,於是悲劇性也大為降低,簡直成了贗品似的東西了。所謂的美人,絕不認為自己為美,也意識不到自己擁有什麼樣令人欣羨的力量,只是無意識的發揮出來而已;同樣的,所謂的英雄,絕對無法領略命運逼迫自身到何種程度。這,才構成悲劇的標準嘛…………若是一心求取不幸的心情,到最後獲得的,卻彷彿是快感那樣的東西。

街頭上的貓咚的跳出,又隱沒了。浮現出來的貓體,真的是完全脫離現實性成為符號似那樣的物品,在那時。夜,棄貓,我,可憐的車子,以及貧乏的轉角。

『這隻貓未曾深愛過什麼,也未曾被什麼深愛過。』村上說。

城市,妳與我都不可救藥的迷戀城市,像小孩子巴著她的糖。地球會傷心的吧?我們把草原弄成這樣,卻還是喜歡造出來的贗品。

為什麼深夜這麼安靜?我以為電燈發明以後已經沒有黑夜了。』


喬默坐在暗暗的和室裡,雙腳併攏,頭放在膝蓋上。水梨色的透明臉龐是漂浮在宇宙裡的水藍色星球,孤獨的膨脹著。

「妳知道嗎?」喬默出聲:「遠古時期人們要擁有黑暗幾乎毫不費力呢,在那時,黑暗是多麼易得而廉價啊。在那無際的黑裡,人們終於可以卸除自己的表情,沈浸到那完全的夜色之中哩。」烏鴉在窗外,左右左右地叫著,左右左右地飛著,夜色是否消失的烏鴉影子組成?喬默把玩著窗簾穗飾,繼續說:「但是燈光,燈光把黑夜趕跑了,人們已經沒辦法卸下面具了,已經沒有辦法回去了。在亮起的一瞬間,在妳看見我臉龐的一瞬間,我就已經把面具戴上了喔,很快,又很貼近的在我呼吸下面。燈光=白晝,簡直一刻也無法放鬆。為什麼呢?因為是無時無刻都在被別人注視啊,無時無刻都有人看的見我的臉啊。怎麼辦呢?

因此可以推論,在城市裡,要隱藏寂寞跟隱藏表情一樣容易。

面孔消失了,於是寂寞也失去了重量。我們分別把寂寞藏在角落,藏在同一格式的快餐店,咖啡店裡,藏在擁有同一面孔的人群裡。

我們的寂寞在大量的寂寞裡不夠格成為寂寞,只是溶進去而已,溶進那龐大的黑暗裡而已。是吧?」

「於是,城市真是個像剛被章魚墨汁弄髒的海水一樣,即使那是擁有全世界最多燈光的地方,卻黑的讓人想完全沈下去啊。」她抬起頭說,就在此時,月色的尖端伸進在瞳孔裡,烏鴉飛走了,只留下影子,在眼洞裡被刺穿了。

我偏頭:「其實也可解讀成:太多光亮就等於沒有光亮一樣嘛。」

她笑了:「妳真幽默。」她瞇起眼,鳥被擠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