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信任老師，雖然老師一樣是不會幫我的大人，被欺負了也不能跟老師說，但至少在老師面前，那些會欺負我的同學都會收手，有老師在就是安全的地方。
　　我對老師的信念很頑強的，直到那天老師也欺負我了，我的信念才正式瓦解。要知道不理會被欺負的學生，跟他們在課堂上說要愛護兒童的鬼話，不是很對立嗎？本來就不夠穩的信任，再加上一頓不合理的打，怎可能不全盤瓦解！
　　那一年，我的修學老師，因為我忘了帶課本，罰我下課後的補習時間到她帶的班去抄句子，我忘了那句是什麼，反正就是要寫幾百句的悔改之類，我到放學還是沒有抄完，老師叫我出去，把手伸直要打，用的是籐條，她打的可不是手掌，而是四隻排好的手指。才打一下，我的淚就湧出來了。不管多少次，被打還是會痛得掉淚的，那不算是哭，因為我沒有用口的喊叫，我只許自己掉淚，至於不哭的理由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又打了一下，老師說：看你以後敢不敢上課談天說地！知道錯了沒？
　　我很驚訝，她認錯人了！今天很多人因上課談話被罰，可是那是她班上的學生，與我何幹？這位老師是教五年級的，她班上有規距每個星期一次性以打手，懲罰整個星期因上課談話被記名的學生，這些是我讀到五年級，到了她的班上才知道的。
　　我因為忍著不想哭，所以我不能出聲說，所以我搖頭，想表示我不是因為談話才被罰的，明顯老師看不懂，所以又多打下來，一邊打一邊說我搖什麼頭，我的手很痛很痛，痛到我趕快停下頭……
　　我的手真的很痛很痛，到今天還記得；而小指最痛，痲得好像不是我的一樣，我的眼淚斷斷續續的一直到晚上。
　　這是我印象中老師最狠的一次，今天說來，你當然能諒解她記錯原因，那麼多學生，會記錯實在不奇，我也明白，然而明白了解跟原諒寬恕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真的很瞭解她弄錯的原因，而真心地說，到今天我還是無法原諒，這不是理性的範疇，記恨是心的決定，理解不是諒解。更何況老師這身份還包含更多的恐怖……
　　說回那天晚上，在不能逃離的餐桌前，我迫自己停下淚，只是被打的是右手，握著餐具的指頭很痛，不禁落下的淚水引來一些煩嫌，一如既往，沒有人關心，我只能搖頭，什麼都不說。不管我是被人欺負還是被老師罰打，說出來都只會招徠更來的責備，甚至於另一頓打，我也許不夠聰明，但我肯定自己不是笨蛋，所以我一隻字也不會說。
　　夜了，我還是一直在抄寫，一邊寫一邊流淚。據說生我的女人上夜班去了，而生那個女人的老女人則在看電視。再夜一點，老女人問我怎麼了，我照舊搖頭搖頭，她則輕聲的說服我告訴她，還問我為什麼老師的功課這麼多。
　　我在掙扎，我是不是可以相信這個聽說是我婆婆的老女人呢？課本上的老婆婆都很慈祥的，也很疼孩子的，而這個老女人除了罵人，好像也沒有打過我，應該可以相信吧？一整天下來，委屈無處訴的孩子，最後放棄掙扎，只是再三要求老女人不要告訴她女兒，老女人也答應了，於是她就一邊啜泣，一邊說著自己的冤枉，也展示腫起來的小指，目測比姆指還要大，紅紅紫紫，沒有出血。老女人軟言安慰，是小孩沒有聽過，雖然她說的都是老師的好話，要小孩不要生老師的氣。
　　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嗎？別妄想了，老女人比女人更不可信，她說謊了，第二天下課回來，她女兒就捉住我審問，到底做錯了什麼事讓老師罰，她罵了我什麼？不太記得，實在是被出賣的意識太震撼了，這不是第一次被出賣，但那個應該算是我婆婆的女人是第一次出賣我。
　　老女人的行為讓我對她的信任降回負數。女人的接下來的說話是恐怖的來源，她說要到學校多謝老師罰我打我，基本上她很讚成老師打我的，我不乖，打死就最好了，她一定會好好多謝老師的，她說她要到學校叫老師多些打我，打死也沒關係……
　　她一直說，我一直啜泣，是的，我還是不許自己哭，雖然我從震驚到恐懼，身子也一直在顫抖，怕得很，還是不許自己哭喊出來，那不只是什麼堅持，更是經驗之談。
　　我不是弟弟，哭只會帶來更多的打罵，理由會從不乖轉移到哭泣，打下來是因我在哭，而不是我不乖。
　　在那樣的時間，我只能一再重申自己沒有做錯，老師認錯人而已，更要不停承諾自己會乖，會很乖，很聽老師的話，一直說一直說，直到那個女人覺得夠了，我才能到廁所洗面，躲到床角自我安慰。
　　安慰自己，那個老女人就如她女兒所說，出賣我只是為我好，那個女人叫老師打我也只是為我好，是為我好……去他的！什麼為我好，去死吧！打錯我是老師不好，欺騙我是老女人不好，支持老師亂打人是那女人不好，要別人供養，才是我最不好的地方！我真正安慰自己的是，不想餓就要忍。
　　我餓過，日子不長，但恐懼沒有食物的滋味終生難忘，會餓死的可能嚇到我了，為了不餓，只是乖而已，有多難？何況，我根本沒有能力養自己，一坐冰冷的都市，沒有兒童能自力更生的空間。
　　我讓自己忍耐，思考著如何才不被發現，不被欺負，不被罵，不被打，不被出賣……小小的腦子，其實一直很忙。
　　被出賣的經驗很多，也很早，早到連那叫出賣也不曉得，只知道被騙了。看到嗎？被騙被出賣慣的我，對當中的利器──謊言可真不陌生。
　　記憶中最早的出賣記憶，是我被陌生的男人，一個據說是我伯父的男人，把我從我熟識的姑媽家帶到另一個老女人的家中，傳說她是生下我的精子提供人的女人，就是所謂的奶奶。誰騙我了，我也忘了，那年我才四歲多一點，只記得有人跟我說要跟那個男人出去一下下，晚飯還是會跟姑媽一起用的，我就上當跟他走了，到了晚上，我吵著要回家，男人就兇我，問我哪裡是我的家，我哭著說有姑媽的地方啊！
　　男人的回答嚇到我了，也是我忘不了的原因。他說，那個家是我表姐表哥的，不是我的，因為姑媽姑丈是他們的爸爸媽媽，那個家沒有我的份的，我根本沒資格叫那個家做我的家，更別說回去了。五歲不足的孩子，請別妄想她能反駁些什麼，她只能一直哭一直哭，然後偷偷期許自己的家會像姑媽家一樣。
　　當然，我的願望從未實現過，有意識以來，上天從未讓我如願過。
　　後來，經過許多事，我的家換了又換，家中的大人也換了不少人，有一次，據說是生我的女人帶我跟弟弟到一間託兒所，說要我們留下跟小朋友一起玩，晚上就會帶我們走，我不太記得自己多大，七歲還是八歲？弟弟好像還不懂事，他們馬上就相信了，也留下來玩，我一直叫他們走，不要玩，他們不聽，我跟著女人不肯留下，我知道她又想掉下我們了，只是這次更狠，不是什麼親戚，而是一間託兒所，我很怕很怕她會像我所想的不再回來，我直覺知道她說謊。
　　不要問為什麼我知道，我是從謊言中長大的，看著大人說著換湯不換藥的謊，要裝不知道其實很難。
　　不是我有多依舊那個女人，才會怕成那樣，我怕的是萬一她不回來，託兒所決定趕我跟弟弟走的話，流落街頭的我可以如何？剛剛來這裡是坐公車的，憑我根本不認得路，想回家也不行，我跟弟弟一定會餓死的，所以我打死也不肯留下。
　　我一直跟著那女人，她一臉無奈的笑容很刺眼，她身邊的朋友的笑意，後來我明白了，原來是羨慕，她們一定以為我有多麼喜歡那女人，不捨得走。我跟著那女人走，留下貪玩的弟弟，在電梯內掙扎。
　　如果我跟那女人走，到晚上她才跟我說她決定不要弟弟怎麼辦？我一定找不到他們的，而憑弟弟，他們一定會餓死的，他們連說話也說不好，沒什麼人聽得懂的……在離開大廈前，我選擇了與弟弟同共生死，最少我跟他們生活的時間比這個女人長，如果她決定不要弟弟，那總有一天她也會不要我的，反正都要死，那我寧可跟弟弟一起死，最少我認識他們。
　　當然，七八歲的我沒有看錯，那女人沒有回來，幸運的是託兒所的大人說原來是那女人讓我們寄住在他們那裡，要我們乖。乖並不難，一直在裝，易上手得很，反正知道他們不會趕走我們，我們不會餓死街頭就夠了。
　　我不會忘的，那女人出賣我，她說過好多次會回來，最後她還是沒有回來。
　　幼稚園班就被朋友出賣過，一次兩次三次之後，我不再積極跟別人建立友誼。也許你會說那只是小孩子不懂守信，他們還小，可惜的是我晚了兩年入學，本就比他們歷練得多，對不守信亦分外介懷的我，怎麼可能不視之為出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