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06 23:44:06尚未設定
春別(二十二)
他望著海洋卻看不到湛藍海水,那剛好是月亮升起的時刻。
那個常駐在醫學中心外的計程車司機老劉一定不怎麼喜歡他,他說要看海,司機卻把他載到這裡來--
這不是個會有遊客的海灘,入夜了既沒有人,也沒有燈光;月光微弱,想靠它看見什麼是種奢求,於是他連想看海、想看看那與自己相同的藍,都成了種夢想。
他只是要看海而已,連這樣都不行。
海潮的聲音倒是很清晰,一陣一陣,有時淹過他腳下的沙地,有時退得遠遠;可是他眼前還是只有一片黑暗,看不見傳說中能讓人心情愉快的海洋。
這不是屬於他的年度吧,所謂不順利,有這種吞噬所有希望,一丁點也不留給人的嗎?
……除了那個婚訊以外,連一點消息也沒有。那個人,真的就打算這樣裝作一切都不曾有過嗎?
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總之他執意要看到海,站得到天明就看得見海,反正等到天邊露出曙光也不會多久,想他在手術房站過二十幾小時的大手術,這點時間又算什麼?
只是為什麼,這次好像站沒多久,雙腿便發痠發麻,後來竟連海水淹沒了膝,他也提不起力氣走開。
所以,等到一雙臂膀突然從他身後將他攬住時,他就這麼往後跌了下去,在溫溫暖暖的那人懷裡、在冰冰冷冷的半淹海水裡。
「誰?」那人的氣息似乎有些熟悉,應該是他認識的人,可是他累得有些頭昏、眼前又是一片黑,絲毫無法確認「把我放開。」
「羽青。」是恍如隔世的聲音,讓他瞬間驚醒;僅是這怎麼有可能,是他太昏、還是夢境太真--
「步,懷真?」
他知道現下自己的聲音並不好聽,寒戰中還有喉間的低啞,但這都無法抑止他想開口詢問的意念「……你回來了?」
「嗯。」懷裡抱著的人顯然因故消瘦了許多,冰冷的海水以緩慢卻規律的速度在上揚,已經沒過坐著的兩人腰間;嘆口氣,步懷真將人抱起,想離開這黑暗的海灘「你沒有好好照顧你自己,我離開的時候怎麼說的?」
這種話、這種指責……像是千針萬箭漫天而來,藍羽青只覺心頭一窒,多日來的委屈心痛,都像爆裂的氣球似地炸了開來;這個人懂他什麼,這個他莫名其妙愛了這麼多年、卻始終只把他當作學生的人懂什麼--
「你是我的誰,我為什麼要聽你說的?!你走開!」
「羽青!」胸前被重重推了一把,藍羽青從步懷真臂膀中掙出,無力的雙腿還不足以支撐他自己,隨即跌在沙地上;黑暗中看不清楚藍羽青的狀況,步懷真有些著急地蹲下身「羽青,你怎麼樣?」
「不要你管!」
怒極嘶吼過後,沉默在兩人之間開始迴蕩旋轉;步懷真本不是情場高手,也少有人膽敢與他如此脾氣,藍羽青前兩年怕他離開、怕惹他不高興,在他面前總是收斂原本任性傲氣;現在突然這樣,一時間也讓他不知所措。
「……對你步懷真來說,我只是一個學生、一個盲目迷戀老師的學生?」
其實這是他已經想了好久的問題,倒不是脾氣;反正現在狀況已經不能再糟,他不在乎攤牌會有什麼結果。兩年了,步懷真總不肯碰他,理由永遠都是他還太年輕--過去他一直不敢去思考,如果這個理由只是個幌子,如果……
但是他現在不得不問。
「不是。」抓住藍羽青的手一直能感受到清冷水滴打落,步懷真猜想那大約是海水,不免有些憂心他的身體狀況「羽青,我們先回去……」
「如果不是的話,」不給步懷真有說完話的機會,藍羽青格開他握住自己的手掌,泡過冰冷海水的身軀微微顫抖,僵硬的手指卻逕自解起襯衫鈕釦「……你在這裡、這次,不要再把我推開。」
「不行!」
兩人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步懷真透過昏暗的月光、準確地制住藍羽青手下的動作,拉起他半敞的領口「不要這樣,我們約定過的、我說等你二十五歲。」
「你也跟我約定你不會離開我!」
他用盡力氣去吼、去抗議這段情感裡的不公平,即使始作俑者再度將他擁進懷裡,也不能消減他的憤怒與不安,連一絲一毫都退不去「我不要再相信你了,你都只是哄我而已,為什麼不乾脆說實話?」
「羽青,我沒有騙過你。」見懷中的人一點都聽不進他的解釋,甚而努力要再度把他推開,步懷真又嘆了口氣「羽青,我們先回去好不好?」
「我不要。」抬起頭,藍羽青一拳打在步懷真頸間,趁勢後退,硬是將兩人距離拉開「我不跟你回去,我不相信你。」
「羽青……」
「不要再那樣叫我!」夠了,他受夠了。
為什麼他要這樣乞求另一個人的情感?他藍羽青從來沒向誰低頭,向來活得驕傲自在,為什麼現在變成這樣?可恨、悲哀,這樣的藍羽青,連他自己都不喜歡。情愛是人生必要的嗎,必要到他需要拋棄如此多的堅持與自尊?如果是這樣,他覺得累了「你走,我不要再愛你了。」
「羽青,你累了,先回去休息,醒來再說?」
「我說過了,你走!」感受到步懷真又要靠近自己,藍羽青直往後退「你這種一貫的伎倆我已經太熟悉,不要再用--」
「唉……」準確而牢靠地接住被自己打昏的藍羽青,步懷真突然覺得自己今日的嘆氣次數似乎多了些「羽青,你怎麼會這樣?」
他本來以為羽青看見他應該會很高興的。他一回醫學中心就遇到老劉跟他報告羽青的去處、還熱心地載他過來,這至少表示他們很有緣;可是……
是他錯了嗎,到底錯在哪裡?
他抱著懷裡昏睡著的人步行在回程路上,苦思而不得解答。
當初,藍羽青在眾人面前像晴天霹靂似地對他表白的時候,只有二十一歲。
他總想這麼年輕的人不一定了解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哪天後悔了該怎麼辦?就像他自己,幾乎是到了不惑之年,才開始思考過去是不是都沒有為自己活過。所以他說再等幾年吧,藍羽青也沒有反對,只是偶爾會質疑這是不是僅止於哄騙的拖延;但總是小小鬧一下便罷,很少真正使起性子,怎麼現在又……?
二說他回英國那事。
天子在電話裡大罵他沒有良心,回去了就像消失了,一點聯絡也沒有;天曉得,為了在香港機場發生的那件事,他所有的對外、對內聯絡都被控制,護照也被扣押,就連天子打進來罵他的那通電話,都還是透過經禹軒的關係偷偷接進來的。
再論那篇經禹軒的專訪。
他真的是無辜的,經禹軒也是無辜的。記者來採訪的時候他跟琉璃也在場,經禹軒根本就沒說那麼一段,結果期刊一出竟然多出那麼幾句,蝴蝶學長還為此差點挑了他;他倒不在意被寫成怎樣,而是對方改稿的動機--
在英國聽到不少傳言,諸如英國政府對於陰陽師的處置不滿意、或是不高興他在香港機場出紕漏;概括而言,英國政府的意思就是邪能集團必須負責讓他留在英國,否則邪能集團就別想在英國繼續混下去。他猜想,那份專訪之所以會變成那樣,恐怕是邪能集團內部有人施壓所致……罷,這其實也不重要,因為他最後還是在天子對經禹軒的「善意欺騙」下悄悄回到台灣。
回頭檢視,他實不知自己哪裡做錯,還是就如同小說上說的,情關本是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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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哪裡?」
脾氣鬧完,孩子看完,名字也取完;雖然沒病卻還是躺在病床上的粉色人影抬起手,輕撥紅褐色的瀏海,然後將眼光轉至一旁顯然想逃避問題的、她的未婚夫、她的孩子的父親。
「妳問誰?」縱然不用想也知道小櫻問的是誰,定風愁下意識卻免不得先逃避;昨日她在那人懷裡昏了過去,後來那人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自是不知,僅是他現下並不瞭解那人會去哪,說了、也沒有解答。
「陰陽師。」
如果能夠,她也不想用這樣陌生的名詞稱呼那個人。平時叫「死白毛」是親暱,那是她身為小妹的特權,換了別人、哪裡能如她逍遙自在?只是頸上的瘀痕未散、五指的力道還深深留存記憶中--他……是真的想要她死。
「我不知道。」
昨日陰陽師看見那煙盒就整個人沉靜了下來,冷冷地要東陵把煙盒給他;東陵為了要先救人質,用力一拋便將煙盒擲高,穿雲豹這才趁陰陽師分神之際將小櫻搶過。捧著煙盒的陰陽師發了近半分鐘的癡、突地狂笑不可自抑,後而奔出醫學中心,警方的追逐遭到邪能集團人馬的阻撓,僅一轉眼、陰陽師即不見人影。
「沒被警方抓走?」聽見這樣的結果,嵐櫻輕輕地鬆了口氣,只是話下依舊刻薄「真是好狗命,以後就別再讓我遇見,要不然我一定捆了他送警。」
「妳捨不得吧。」小櫻的性子他最是清楚,脾氣過了就算,記恨也只是口頭,沒什麼會真正做到的,只是千萬別在她氣頭上讓她撞見便是。
「誰說我捨不得?!」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嵐櫻把嘴翹得老高,正要來頓脾氣,腦海卻突然又閃過一個念頭「啊對了,既然是煙盒……」
「不不,孩子不能叫嵐煙或是嵐盒。」用手指頭想也知道小櫻想做什麼,定風愁忙搖了搖頭「剛剛那個就好,不要改了。」
「可是我不滿意啊。」自己的提議沒有得到愁哥的認同也就罷了,愁哥竟然採用非凡醫師的建議,這可叫嵐櫻非常的不服氣「我才不要你們給他取的名字,你們越是阻撓,我就越要叫他小猴子小猴子小猴子小猴子小猴子!」
「哎,我也沒說小猴子不好啊。」非常之頭痛,定風愁望著氣鼓鼓的嵐櫻,無奈苦笑「好,小猴子就小猴子,妳說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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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昏黃的微燈下醒來,是個看起來很溫暖的房間,床邊坐著打盹的、是他最愛的人。
很自然地抬起手想摸摸那人的臉,才發現狀況似乎不怎麼對勁;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什麼時間,他為什麼在這裡,那個人又為什麼在這裡?
浸過海水的衣服被換掉了,原本沾染著海沙的髮絲也已經被清洗乾淨,只有後頸上被打過的痛麻感還在,瞬間讓昨夜的記憶盡數倒流回腦海--
自己是怎麼了?
原本要碰步懷真的手收了回來,藍羽青揉著自己的後頸,希望能稍減些暈眩與不適感,腦袋很勉強地開始運轉,思考著有關於他們的問題。
他不否認自己確實太過於害怕,害怕眼前這人哪天會笑著說一切都只是虛構、說要離開要結束,所以一直想要一個證明卻苦苦不得;原本僅藏於心底的不安,在邪能集團的事件之後成了事實,叫他措手不及又痛切追悔;但現在呢?
步懷真現下在他身邊,用笑容撫平他那樣多的任性,那是不是一切又要重來,他吞回他的不安與猜疑,繼續下去,直到哪天真相大白?那個婚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如果問步懷真,能不能得到一個正確而讓他相信的答案?
他想或許是不行的吧,他已經不再能夠相信步懷真笑著給他的回答,那些看起來只像是安慰或是憐憫;所以不管步懷真說什麼,都無法平息他心底早已蔓延遍地的疑慮。
人的思考模式,有時候就是這麼矛盾。關於一個人對自己的情感,總是第三者來說,聽來會比較有說服力;最好那第三者還是個陌生人,就更叫人能夠放心相信。
好,他去問第三者,就這麼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