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30 04:47:26linn

聖誕節

聖誕節                  by  V.N. 

 

1

 

踏過微暗的雪堆,從村裡返回莊園後,斯列普佐夫坐在角落一張厚絨布覆蓋的椅子上,他不曾記得使用過。人們在遭受巨大不幸後往往如此。不是你的兄弟而是位點頭之交,一位不熟識的村裡鄰人,你從未對其關心,平時彼此鮮少交談,良善地給了你安慰,在葬禮結束後遞給你掉落的帽子。那時你因悲傷而暈眩,你的牙齒打顫,因流淚而目盲。同樣情況也可以用在無生命事物。任何房間,即使那最舒適,最可笑地小的房間,在鄉間大房子較少用的一翼,也有死氣沉沉的一角。斯列普佐夫就坐在這樣一個角落。

  這一側房間連接一條木造迴廊,現在被我們熟悉的那種北俄羅斯雪推所覆,只在夏季,才能連接到主屋。不需去喚醒它,去暖和它︰其主人從彼得堡來此只待個幾天,並住在這側房,在這裡生起裝飾著瓦片的爐子是容易的事。

  主人坐在角落的厚絨布椅上,像在醫生的診療室。房間漂浮黑暗中;傍晚的幽藍透過結霜窗玻璃上的水晶毛羽。伊萬,沉靜,肥胖的僕人,他剛剃掉鬍子,現在看來就像他剛死去不久的父親,一位家庭總管。他送來一盞煤油燈,裝滿且注滿了光。他放它在張小桌上,盡可能不發出噪音地用粉紅色的絲傘將其罩住。一會兒,一面斜掛的鏡子映出他亮起的耳朵和剪短的灰髮。接著他退出,門發出微弱的吱嘎聲。

  斯列普佐夫抬起膝蓋上的手,慢慢地檢視它。一滴燭蠟已凝固且變硬,在兩根指間皮膚的薄層。他張開他的手指,那小片白色鱗片爆裂開。 

 

2

 

經過一整夜全無關乎他的悲傷,無意義的,片段的夢,隔天早上,當斯列普佐夫踏出到外頭冰冷的陽台,地板在腳下發出歡快的槍響聲,多彩窗玻璃的反光在刷白的無墊窗臺上投下天堂狀的菱形。外面的門先是抗拒,然後伴著一聲悅耳的嘎吱,炫目的霜雪打在他臉上。微紅的沙有預見似地灑在門廊階梯的結冰上成肉桂色,粗冰柱閃著帶綠的藍色自屋簷垂懸。雪堆高至側房的窗口,其結霜的黏附緊緊抓著舒適的小木造建築。呈奶油白的垛垛是夏日的花床些許膨脹在門廊前的雪堆上,更遠處隱約顯現花園的光芒,每一黑色小枝鍍上銀邊,在其鼓脹的負擔下,冷杉似乎以它們綠色的爪在畫畫。著上高筒毛氈鞋和附有卡拉庫爾毛領的裘皮大衣,斯列普佐夫緩慢步行前進,沿著一條唯一清除雪堆的筆直小徑,通向炫目的遠處景色。他訝異於自己仍然活著,並能夠感受雪的光線和前排牙齒因寒冷引起的疼痛。他甚至留意到雪覆蓋的灌木叢像道噴泉以及在雪堆的斜坡上,一隻狗留下的一系列橙黃色標記,燒穿了其冰面。稍遠處,步行橋的支柱突出雪堆,斯列普佐夫在那靜立。傷心地,憤怒地,他撥開橋欄上厚重,鬆軟的覆雪。他清晰地這座橋夏日的模樣。他的兒子走在綴有柔荑花序的厚木板上,靈巧地用網子捕捉一隻停在欄杆上的蝴蝶。一轉身,那男孩看著他父親。在陽光烤黑的草帽下翻邊緣,永遠失落的笑在他的臉上漾起;他的手玩弄著他腰帶上皮包的鍊子,他可愛的,光滑的,曬黑的腿,嗶嘰短褲和浸濕的涼鞋,呈現隨意愉快的叉開姿勢。就在不久前,在聖彼得堡

,他在囈語中還興奮地提到學校,提到自行車,提到一些巨大的東方蝶,他死了,昨天斯列普佐夫帶著棺材-下沉的重量,似乎是帶著整個一生-到鄉下,放在鄰近農村教堂的小墓穴。

    一片靜寂,只有在明亮,霜凍的日子裡才有的靜寂。斯列普佐夫將腳高高抬起,踏步離開小徑,在雪地上留下藍色深洞,穿過令人驚異的白色大樹樹幹到那地點,公園在那兒往下降至河岸。遠處下方,冰塊在鄰近從大片白色的光滑廣闊鑿出的洞閃爍,在對面的河岸,一縷粉紅色炊煙的直線圓柱直立在木屋覆雪的屋頂上。斯列普佐夫摘下卡拉庫爾毛帽,靠在根樹幹上。遠處農夫正在砍柴每次猛擊朝天空共響-而越過樹林間的銀色薄霧,矮胖的小木屋上方,陽光攔住教堂十字架平和的光線。

 

 

3

 

他是在午飯後去了那裡,乘一輛有高直後背的雪橇。黑色公馬的陰囊在寒風中強力地發出撞擊聲,低地支線的白色飛昇雪浪掠過頭上方,前方的車轍發出銀藍色光輝。當他到達,將一隻巨大,戴著羊毛手套的手放在穿透羊毛燒酌他手的欄杆鐵條上,他在墳墓邊,坐了約一個小時。他帶著一絲失望的情感回到家,彷彿那兒,在埋葬的墓穴,他甚至更遠離他的孩子,比起這兒,在這,他迅疾涼鞋的無數夏日痕跡被保存在白雪下方。

  晚上,被一陣強烈的傷心所壓倒,他吩咐打開正屋的門。當門隨著強力的哭泣聲轉動開來,和一陣特別的,並非冬天的寒氣,從作響的,裝有鐵柵的前廳傳來,斯列普佐夫從看守人手中接過帶著錫反射片的油燈,獨自進入屋內。在他的步伐下,拼花地板發出怪異的聲響。房子一間間充滿黃色光線,覆蓋上的傢俱顯得陌生;取代叮噹響的枝形吊燈,一袋無聲的包從天花板垂下;斯列普佐夫巨大的影子,從一隻手臂慢慢擴張,漂浮越過了牆,越過覆上廉子畫作的灰色方形。

    他進到兒子曾經在夏天學習的房間,把燈放在窗邊的壁架上,如同以往折了折手指,打開摺疊的百葉窗,即使外頭一片黑。藍色玻璃上,映著輕微冒煙的黃色火苗,他巨大,留著鬍鬚的臉則間斷地閃現。

    他坐在光禿的書桌前,嚴肅地,從彎曲的眉毛下,檢視那帶有藍色玫瑰花環的蒼白的牆紙;一張窄小的,像是辦公用的文件櫃,從頂端到底部都帶有可滑行的抽屜;沙發和靠椅都覆上傢俱套;突然,他垂下頭到桌上,他開始顫抖,情緒化地,喧嚷地,首先將雙唇,然後是濕潤的臉頰,貼緊到那冰冷,滿是灰塵的木頭上,並捉住它遠處的角落。在書桌裡他找到一本筆記本,展翅板,黑色大頭針的補充包,和一個餅乾罐,裡頭有一顆巨大的外來的繭,是花三盧布買的。它摸起來像紙,看似用棕色卷葉作成。兒子生病時惦記著它,懊悔留它在鄉間,但他安慰自己裡頭的蛹可能死了。他也發現一扯破的網子:一隻塔勒丹薄紗袋套在可以扭折的鐵環上(棉布上仍聞得到夏日艷陽的青草味)

    接著,他的身子越往下彎曲,整個身體都在抽泣,他開始一個一個拉開櫥櫃的上覆有玻璃的抽屜。微弱燈光下,平整的標本檔案在玻璃下絲一般地閃著光。在這兒,這個房間,在這個書桌,他的兒子曾經將他捕獲的蝴蝶展翅。他首先給小心殺死的昆蟲在軟在可調整的木條間的置放板的軟木底槽插上針,接著用紙的扣牢條降仍新鮮,柔軟的翅膀固定攤平。們如今已乾燥許久並被移到這只櫃子來--那些獨特的金鳳蝶,那些迷炫的紅灰蝶和藍蝶,那多變的豹紋蝶,有些是用仰躺的姿勢陳列那底面的珍珠母色彩。他的兒子習慣用歡欣的呻吟,或者用一種輕蔑的惡作劇似的低語去發音它們的拉丁名字。還有那些蛾,那些蛾,那五個夏天前的第一隻白楊天蛾。

 

4

 

夜晚是煙藍色,充滿月光;稀疏的雲分散在天空,但沒有觸碰到經緻脆弱,冰一般的月亮。樹群,灰色的霜堆,在漂流物上投下黑色影子,漂流物或遠或近,帶著金屬的閃動發出火光。在墊上長毛絨,火烤得暖融的側房房間,伊萬放了株兩尺高的杉樹在桌上的陶罐裡,一支蠟燭附著它十字形的尖頂。當斯列普佐夫從正屋回來,發冷,紅著眼,一臉的灰塵汙跡,手臂夾帶著一隻木頭匣子。一見到聖誕樹,他茫然地問道:「怎麼回事?」

接過那木匣子,伊萬用低沉,老練的聲音回答:「明天要過節了。」

    「不,將它拿走,」斯列普佐夫皺著眉說道,同時心想著,今晚是耶誕夜?我怎麼竟然忘了?

    伊萬溫和地堅持:「它看來很好又綠。讓它多站在一會兒吧。」

    「拜託拿走開,」斯列普佐夫反覆說道,同時彎下身去看他帶來的木匣子。他收集兒子的物品在裡頭--摺疊的蝶網,裝有梨形繭的餅乾罐,展翅板,裝在漆盒裡的大頭針,一本藍色筆記本。第一頁的一半被撕掉了,剩餘的片段包含部分的法語聽寫。其餘的項目有捕獲蝴蝶的名稱,和其他筆記:

   「穿過沼地一直走到鮑羅維奇,...」

   「今天下雨。和父親下棋,然後讀岡察洛夫的《戰艦巴拉達號》,可怕地無聊。

   「今天嚇人的熱。晚上騎我的單車。一隻蚊子卡在眼睛。兩次故意經過她家的別墅,但沒見到她...」

    斯列普佐夫抬起頭,像是吞下大塊而灼熱的東西。他兒子寫的人是誰呢?

    「像平常一樣騎車,」他讀到,「我們的雙眼幾乎要相遇。我親愛的,我的愛...」

    「真不可想像,」斯列普佐夫低語。「我從來不知道....」

    他再度彎身,貪婪地破解傾斜並且彎曲在頁緣的幼稚的手稿。

    「今天看到一隻黃緣蛺蝶的新種。這表示秋天到了。晚上下雨。她大概已經離開,我們甚至不能認識。再會,我親愛的。我多麼傷心....」

     「他從沒告訴我任何事....」斯列普佐夫試著回憶,用手掌摩擦著額頭。

    最後一頁有幅鋼筆畫:一隻大象的後影--兩只粗大的柱子,角落兩只耳朵,一條小尾巴。

    斯列普佐夫起身。他搖了搖頭,忍住另一股猛烈的可怕啜泣。

    「我—忍—受—不—了—了,」在咕噥中,拖長了聲調,更緩慢地重複道「我—忍—受—不—了—了....」

「明天是聖誕節,」突然一陣念頭,「而我將會死去。當然。這是容易的。就在今晚....」

     他拉出手帕,擦乾雙眼,鬍子,臉頰。手帕上留下一道道黑色污跡。

「...死,」斯列普佐夫輕聲地說,彷彿包含了一個長句子。

     時鐘滴答響起。霜的模式重疊在窗戶的藍色玻璃上。打開的筆記本在桌上清朗地閃著光;在它一邊,光穿透了補蝶網的平紋細布,閃光在打開的罐子的一角。斯列普佐夫壓著眼睛使其閉上,一股流動的情感浮現世上的生活在他眼前,全然地無味和易了--和可怕地在它的悲傷,羞辱的無意義,枯燥,沒有奇蹟...

    就在這一瞬,突然一陣劈啪聲--薄弱的聲音,像是拉太長的橡皮筋突然斷裂。斯列普佐夫睜開了眼睛。罐子裡的繭在其尖端暴開了,一隻黑色,皺著身,老鼠大小的生物正爬在桌子上方牆壁。它靜止,用六只黑色毛茸的腳黏附在表面,並開始古怪地撲跳。它從蝶蛹裡掙脫而出是因為一個遭遇了悲傷的男人將一只鐵罐拿至他溫暖的房間,溫暖穿透它緊張的葉和絲的包裹;它已經等待這時間點許久了,已經積極地累積力量,而現在,已經破繭而出,它正緩慢且神奇地膨脹。逐漸,發皺的組織,天鵝絨的邊緣,展開;當充滿空氣,扇形折襉的血管變得堅固。當仍在發育的臉不知覺地變得美麗,它在不知覺中變成有翼的生物。它的翅膀--仍舊虛弱,仍舊潮濕--持續成長和開展,現在它們開展到上帝為它們設定的限度,在牆上,不是生命的一小團塊,不是一隻黑暗的老鼠,而是一隻巨大的皇蛾,像是那些,如同鳥兒,繞著飛行在印地安傍晚的街燈。

    然後那雙厚重的黑色翅膀,每邊有上過釉似的眼紋和紫色的花紋撒在吊掛的前端,吸著一股飽滿的氣到那溫柔,狂喜,幾乎是人類快樂的脈搏裡。

 

 

 

 ________

我在路上,撿過這種巨大天蛾。

我花了一段長時間翻譯這篇小說。

我在雨天的凌晨感到不安,但說不上來是什麼(我不想知道心裡給的答案,那是一種欺騙)

我希望這故事是真的,也期待我翻譯的快樂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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