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當我還是大學純情男的時候，有陣子很愛混一間台北金山南路巷內的咖啡店叫「2.31」，它的外牆是一整片素淨的水泥，呈大片方塊狀的淺線條切割，每片塊狀中間是一個小圓洞，裡頭的裝潢也是一片低調的白。某些初次拜訪的朋友剛走到門口，就大聲嚷嚷：「不要臉，這是抄安藤忠雄的！」雖然大家也更早就在中山北路民權東路口的誠品建築書專賣店見識過大師作品，不過「先講先贏」，反正這些自命時髦的藝文青年一開口就是愛比劃學問。

到了最近兩三年，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Tadao Ando）在台灣的藝文、建築、設計圈子裡宛如超級巨星，譬如有大學教授當導遊的「安藤忠雄建築之旅」觀光團大爆滿；有交通大學重金禮聘他設計的新校舍建築；還有大師本尊來台演講引起粉絲捧書追逐簽名的轟動現象；上google搜尋這個名字，會出現640個繁體中文網站。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無數新牙醫診所（牙醫師都好有水準！）和預售樣品屋，搭起了安藤招牌的清水混泥土結構模具當作外牆裝飾。後來更出現一種現成的裝潢材料貼片，現在不僅豪宅裝修用它，連牛肉麵、彰化肉圓、蚵仔麵線店都時興貼上這種「水泥模版風格」，好像3M的便利貼：「Post-It」and U Get It！

挖靠，台灣人真是太厲害了！

或許安藤忠雄的建築語彙裡所蘊含的禪思哲學、日本美學極簡傳統，是同為東方文化圈的台灣人比較能夠理解及掌握的觀念，但我總是有點「多餘擔心」地認為這又是台灣社會集體快速消費、快速消耗流行產品的風潮現象（只是規模沒有蛋塔及甜甜圈那麼大而已）。

容我引述一段作家師瓊瑜寫給王丹的信裡的話：

「台灣八零及九零年代文化圈，橫向囫圇吞棗地移植了許多歐洲流行過的論述，先不講翻譯裡流失掉許多精隨，光是歐洲這些文化論述產生的社會背景、風俗民情、歷史脈絡，台北的文化圈就沒有幾個人認真搞懂過。更何況文學藝術的創造，本就應該走在論述的前頭而不是後頭。於是我們看到當時的文化圈裡，到處是賣弄的主義，歐洲的文化名人所說的話語，被當作聖經教條般引述，但是文化界的作家们，沒有幾個有能力來指出這些歐洲文化精英裡，他本身講的話可能就是漏洞百出，……。」

引用西方如此，借用東方何嘗不是？到底這些引用安藤忠雄的建築語彙的台灣建築設計師有沒有想過：台灣地小人稠的地理及人文特性，風強雨驟、潮濕炎熱的氣候，是否真的適合安藤忠雄的建築落腳？更別提「禪與極簡」在台灣歷史文化中的淵源、與庶民生活的關連性到底為何了？

或許，討論「一位極簡美學建築大師的風格與特色」總是一小撮人的精神自慰，今年「大師背書廣告的極簡豪宅」推案數和成交率才應該是重點。不過，不管那個領域的美學旗幟，每隔幾年總要換上不同顏色與式樣：譬如過去幾年時尚界流行「白」到貧血，今年開始就給他「金」光閃閃；有人覺得九零年代「低調的奢華」根本自我矛盾（奢華如何低調？），千禧年後華麗、貴族、龐克、頹廢的混搭風便大行其道。

十幾年前，台灣人有能耐把歐洲古典的雕樑畫棟搞到俗不可耐，接下來也能很煞有介事地把極簡主義複製成全民運動。一個新崛起的風潮總是瞄準上一個所向披靡的「王道」來反動。

幻想一下，哪天我們走到一間新落成的牙醫診所或預售樣品屋門口，看到它的外牆不規則扭曲如外星人總部，整片一體沒有窗戶，散發如銀色錫箔紙的光澤，走進去瞧瞧，天花板高懸巨型黑色水晶吊燈，波斯地毯，英國古董淺綠色卯釘沙發，巴洛克風的單人椅，整片落地黑沈沈的書櫃，整片牆滿滿的掛著大小不一的鑲金框的畫作和黑白攝影作品。到那天，我會說：挖靠，台灣人好屌！

極簡到毫無人性，現在讓我們開到荼靡。


by Whiteorion/獵物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