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07 04:38:11鯨鯨

「就框住一塊看不見的光」──序雨希詩集《生病了》(二)

【沉溺:假如我是別一人】

有一段日子,雨希寫詩,寫小說,寫得頗為勤快,寫了便寄來,順帶寄來電郵,談些近况之類,有一次,談到「沉溺」:「……我看《浮城後記》時看到有一段寫李金髮的詩的,好像其中一句是「假若我是另一人……」(書借了給人,無從翻查),覺得很悲涼,試過用那幾句詩去作為一首詩的引子,後來卻失敗了,寫不出那種冥冥中的無從稽考。我很羡慕你有一段寫信給O的日子,我覺得這是可遇不可求,或許本身我是女性,我知道自己寫這樣的日記會陷入沉溺。或許近來就是不沉溺,所以甚麼也寫不來(笑)。」

李金髮的詩原句是「假如我是別一人」,在「別人」之間加個「一」字,太好了,「別」和「人」分隔,稍稍停頓,在那一秒半秒的停頓處忽而心生一念,那「別」字彷彿別有懷抱,也好像有自我「告別」的意思呢。

好詩總有一些特別的語言,常常教人忘乎所以,短暫沉溺而若有所悟。關於「沉溺」,我回信說:「我們都很業餘,你要上學我要上班,短暫沉溺不礙事,迷途知返就好。沉溺會讓自己放縱,一年讓自己放縱一兩個月也不要緊,要是不沉溺就寫不出東西就有問題了--沉溺如啪丸,會上癮。」「但真正的沉溺需要一種大愛(或大哀),更需要決心、勇氣和理智,那才放膽(也放心)讓自己花一生中的某一段歲月,長期而徹底沉下去、溺下去,沉到底,近乎溺斃,好像大死之後再生,不再在乎甚麼了,那才是最自由的時刻。你長大些就會明白了。」

可她原來已經明白了,還補充說:「……但我覺得還要加上一點自我,投入人群的人都好像不那麼容易沉溺。最阻礙沉溺的還有對自身身份的覺醒,要做一個好的工作者,一個好的學生,好的父親,好的女兒,就不能沉溺了。」「……『要是不沉溺就寫不出東西就有問題了』,看了這句,這幾天我很努力想去寫一點東西,卻甚麼也沒有寫出來……」

關於沉溺,我們都很業餘。據我所知,沉溺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不談理論,就說故事吧。心理學家榮格十二歲時被一個男孩猛然推倒,腦部受了重擊,接下來的幾個月,總有一種神秘咒語在他的腦袋裡縈繞不散。他被迫休學,在父親書房裡閱讀大量的神學和宗教書籍,使他對上帝產生懷疑──既然上帝無所不能,何以容忍魔鬼給人世帶來那麼多痛苦、疾病和死亡呢?從此他便沉溺於對神學與宗教的思考,不能自拔──沉溺,讓他成為卓有成就的一代學人。

法國學者傅柯在其博士論文《古典時代瘋狂史》的答辯會上的精采發言,令評審團和旁聽者讚嘆不已,他說:「要談論瘋狂,必須擁有詩人的才華。」「詩」與「瘋狂」言出有典,在柏拉圖的《斐德若》中,蘇格拉底談到「詩性瘋狂」──單憑寫詩技巧是做不了大詩人的,缺少由詩神授予的瘋狂,就永遠是詩的業餘分子。傅柯區分了兩種智慧:古代由死亡意識所喚醒的智慧,以及當今論述瘋狂無所不在之真相的智慧。前者為了將人從瘋狂中喚醒,而後者是為了承認瘋狂並沉溺於瘋狂,從而忘卻死亡。兩種智慧,就是兩種因沉溺而引致的「心智疾病」。

關於沉溺,我們不妨業餘,如果真的需要沉溺至瘋狂才做得成大詩人,我們其實不介意只做業餘詩人,偶爾輕度沉溺,像李金髮那樣,想像一下「假如我是別一人」就很不錯了。輕度沉溺,就是在寫詩時偶爾忘乎所以,走了神或通了靈,讓自己變裂成日常生活以外的「別一人」,用日常語言的「別一語言」來書寫日常世界以外的「別一世界」,在這本詩集裡,也有好一些輕度沉溺的詩,我特別喜歡簡約如〈故事難說〉的一些小片段:

鏡子問我
有沒有喜歡你
我說
以前沒有以後的事難說
然而
鏡子
總不懂問現在

設想「鏡子問我」,這故事也真是難說了,可這麼一問,再難說的也就不用說便已心中有數了,再讀下去,故事有了一個隱約的梗概:

這裡總太冷
好想把它埋在舌下
我便能發熱
你就用掌背去測量我們
之間的甚麼
…………

…………
故事總難說
一小點
也有它的距離

這何嘗不是別一種「冥冥中的無從稽考」?我當然也偏愛因某程度的沉溺不斷走神、因靜好而透現微塵心事的〈紅豆生南國〉(組詩):

晚光的模樣來回蒸發
你的側臉在窗裏一無成長
我消退,豆腐腦成形
山水微涼,就忘了你怕甜
一個碗在桌上,你來看它
它就在了那裏許多年

讀到最後兩行,就像有意無意間偷看了女兒的情書,心頭微顫,暗道一句「她已經長大了」。詩中也偶爾閃現一些透剔玲瓏的片段:

回憶是蟬聲,再重複再吵鬧的叫喊
也成了連綿的安靜
——〈南方〉

還有那些暗暗的房裏
一些透進來的陽光
可以清晰地看著微小的灰塵
也許就會知道快樂
或不再快樂
小小的分別
——〈南方〉

床的右邊一列安靜的抽屜
書的底下有你的像,靜悄無言
我打翻過一杯水
水像河流。我回來時
你滴滴答答的紅豆
在河裏沉澱成沙
——〈紅豆〉

晚光依舊在日子中盪鞦韆
我猜想它緩流似水,它就盪過去了
…………
天氣涼了,晚光在另一邊彎彎的
你在另一邊。風吹過就好
我想像晚光的孤單晚光的彎
你沒來看我,我卻知道你了
──〈晚光〉

「我打翻過一杯水」,「你滴滴答答的紅豆/在河裏沉澱成沙」,這別一樣的「紅豆沙」對應「安靜的抽屜/書的底下有你的像」,一動一靜,前者略帶奇想而後者平淡簡潔,構成若干對照的張力,我甚至設想那是一組電影鏡頭,要是將抽屜/書/照片剪接在「紅豆沙河」之後,先動後靜,效果可能更覺雋永。「快樂」或「不再快樂」,如微塵般的小小分別,大概也需要一段小小的沉溺過程才可以區分,才可以在光影恍惚之際,忽爾了悟:「你沒來看我,我卻知道你了」。

要是沒有小小的沉溺,大概很難有那麼一股「氣」,寫成變化萬千的一組〈窗台詩〉,老詩人蔡炎培對此詩讚不絕口,許為佳作,我也喜歡它不斷「變臉」:

有時它是一口井,「垂下粗麻繩像釣魚」,「一撈就撈起一個城市的燈光」,有時想像「天空是個大的窗子」,這是一扇「上窮碧落下黃泉了」的窗子,因而有足夠的容量,堪可包羅萬象。

它「有時甚麼也不框住」,「就框住一塊看不見的光」如同冰塊,「不會溶化」,有時想像「玻璃是火裡/走過來的清冷」,「是暖的/我伸出手觸摸」,框住的,摸著的,大概就是一份透明的通感。

有時「你遞過來你的街道/沾著春天的潮濕/合適的大小的街道進駐/我的窗子」,有時「你穿著一個窗子走過來/雨水和想念停留在上面」,兩相交織,就是一組街景、天氣、情狀交疊復交感的蒙太奇,包容了如此或如彼的超現實愛情故事。

於是,「我打開牆壁我是/窗按著窗子的形狀/行走我接納光接納影」,於是「我書寫自己。」「我是一封信晾在窗框上/我成了思念本身」,「沒有聲音」,「我聽見自己。」稍稍糾纏的跨行句,與乎略呈破碎的單行短句,不僅僅是形式的實驗,那份時緩時急的節奏感,跟詩中時而湧動、時而婉委的情態,恍如指臂,因而張合自如。

〈窗台詩〉的「我」,已不僅僅是「別一人」,此我彼我分裂成一千扇窗子裡的「我」,最後回歸一扇窗前,還是本來的「我」,於是,倒覺得偶爾輕度沉溺是好的,近些日子,雨希寫得極少,這份輕度「詩性瘋狂」更是難得一見——也不要緊,一個階段完結了,就期許別一階段的開始好了。

【童年回憶:從一數到一百】

雨希的詩有很多童年記憶,有時教我聯想到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比如〈床沿詩〉裡的舊物(「這床是外婆的嫁妝/我撫摸著早已變成暗黑的木板」)、暗影(「細長的夢囈總在入睡後偷偷滾到牆邊/堆積起爛熟的一團黑影」),以及氣味(「嗆著了/給白花油嗆著了」);更多時候,尤其是寫詩給爺爺、嫲嫲的時候(最近更寫了詩給外公、外婆,也好,這樣才不偏心),詩中的一些記憶總交纏著某些象徵化的想像,教我不期然聯想到已故美國女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E.Bishop)年輕時的一些作品。

我首先想起畢肖普的〈六節詩〉,愛爾蘭詩人希尼(S.Heaney)對此詩評價甚高,認為它「暗示了一齣有關青春和成長,或許還有關指引和糾正的微型戲劇」:

九月的雨落在房子上。
黯淡的光線中 老祖母
和孩子一同坐在
厨房小巧的火爐邊
她們讀著曆書上的笑話
有說有笑 掩飾淚水

房子、老祖母、孩子、火爐、曆書、笑話、眼淚,這樣的組合揭開了張力十足的暗示性序幕,然後用晝夜之交的雨、淚水和茶壺的水滴,為祖孫喝茶的寧靜畫面渲染氣氛,最後三節果然是一份希尼所說的「無言的悲慟」:

火爐說:「是時候了。」
曆書說:「我知道我所知道的。」
孩子用碳筆畫了一幢歪歪斜斜的房子
和一條凌亂的走廊。然後
又添上一個小人兒 一排鈕扣
猶如一串眼淚 他驕傲地拿給祖母看

然而當祖母
在火爐邊忙於幹活
微小的月亮如同眼淚
從曆書敞開的書頁間
神秘地落進孩子在屋前
精心種植的花圃

「該種植眼淚了。」曆書說
祖母對著奇妙的火爐歌唱
而孩子畫下了另一幢隱秘的房子

我猜雨希不一定讀過畢肖普,讀了也不一定喜歡;我也不是故意把雨希和畢肖普相提並論──儘管我還是要說,雨希在〈床沿詩.窗子〉啟首兩句:「午睡時你喜歡躺在長長的舊書櫃頂/虛掩的窗子有時流過一些腳步聲」,老讓我想起畢肖普在〈無信仰者〉啟首說:「他睡在一根桅杆的杆頂/雙眼緊緊閉著/帆在他的下方瀉落/有如床單,/把他熟睡的顱顏裸露給夜」;正如我總想起上引的畢肖普〈六節詩〉,當我讀雨希這首〈盒〉的時候──雖則畢肖普的暗示性戲劇以全知觀點描述,而雨希的「微型戲劇」,則以第一人稱敘說:

籐椅很老也彎,你喜歡坐
背著光問我為甚麼不願說話
不走近你就不會消失
總是這樣子醒來

鐵皮包著薄弱木板
房間有窗窗外小而暗的厨房
你身影沒入了也一樣的深
門外有陽光借一點就溫暖了
他們都一個一個離去
餘下腳踏車,你牽來拴在門邊
過兩年我可以騎了

…………

我看你帶曲折灰影爬天橋
你說膠桶不帶走了
它盛著鐵皮屋
婆娑如從未拆卸
我想撥去眼邊滴滴答髮水
卻抓住你冰滑的臂

只是想說,畢肖普有一段不愉快的童年,她在寫給另一位美國女詩人安妮.薩斯頓(Anne Sexton)的一封信中說:她的童年「哀傷得可以收進教科書,但不要以為我沉溺其中」,她是沉溺的,只是不在「其中」,而在詩藝的錘煉。據希尼說,她的靈魂躲在文字背後,彷彿「別一個我」,一個接一個地為詩中事物命名,從一開始,數到一百……就這一層命名的意義,這一份執著的想像力,這一種如同孩童遊戲的數法,我可以保證,不難在這本詩集找到──當中有一首詩叫〈丟央〉,丟失的是童年及其象徵物:

手心裡藏著糖果那一年
灼熱印上我的臉,我打開手心
承接雨水,空氣中掠過
糖果的甜味,連喘氣也需要

對不起,這塊滿有象徵意味的藏在手心的糖果,還是教我想起畢肖普含在嘴巴裡(其後吞進肚子裡)的一枚魚鱗似的小硬幣──也沒甚麼,畢竟是兩個時代、兩個世界,兩個女詩人只是在某些巧合的點上擦肩而過,雨希再寫三十年,也永遠不可能是畢肖普(或其追隨者),因為每一個對生命和世界有好奇心的詩人,不管寫了多少時間,都必然是他自己,終究不是「別一人」。

丟失的是童年及其象徵物,那麼,這本詩集最終框住了甚麼?「就框住一塊看不見的光」吧,那麼,就期許雨希繼續數下去,也框下去,直到一百。

2005.6
樂威壯 2020-01-11 22:25:00

很讚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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