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27 05:36:20鯨鯨

Cigaretticism

1.

防煙門把辦公室和後樓梯分隔成兩個世界,彷彿就是十五世紀末的歐洲和美洲的縮影:一邊是文明,另一邊是蠻荒。從辦公室穿越防煙門(這門,防的本是火警的煙,漸漸變成防煙草的煙,也真是個美麗的誤會,一如哥倫布誤將美洲當作印度),便有一股濃烈的抑鬱氣味湧進鼻孔──你已經走進一個被隔離的蠻荒世界。

後樓梯有各式各樣的煙灰缸,方形的月餅盒、圓形的曲奇餅罐、變形的金屬容器……躺臥著完整或扭曲的煙蒂。亂葬崗一樣的容器,熄滅了猶飄散著氣味的灰燼和煙蒂,都是廢棄之物,孤伶伶地躲匿於梯階一角。每回經過,都彷彿聽見它們靜默而憂鬱的喘息。

你有時會想起侯孝賢的《戀戀風塵》的其中一幕,那個採礦受傷的父親給從城裡歸來的兒子遞上一根煙,點了,一起抽,父子對話無多,可那煙草的語言,倒像點燃的煙草和噴出來的煙一樣溫暖。你有時會想起很多年前有一套日劇叫《二人世界》,其中一幕永誌不忘:竹脇無我在車站點煙,天氣很冷,風很大,點不著火,身旁的栗原小卷把大衣拉起,擋住了風,讓三浦低頭在她的懷裡點著了煙,那是另一種煙草的語言,另一種盡在不言中的體諒,以及承諾。還有北野武的《奏鳴曲》的小片段:大佬在會議指派任務後,說要抽煙就隨便抽吧,一眾幫會大漢幾乎動作一致地掏出香煙,一起點了,吸了,略帶荒謬感的集體反應竟然有一股剛烈與暴戾所掩蓋不住的嫵媚,大概會教你在後樓梯的憂鬱氛圍裡不期然會心微笑。

歐洲殖民者把天花帶到美洲,卻把煙草帶到全世界,彷彿交換了充滿宿命的死亡誘惑。後樓梯是一個快要消失的邊緣世界,也許只有遠去了才份外教人懷念,於是後樓梯隱約回響著辛曉琪的〈味道〉:「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手指淡淡煙草味道」。



2.

那是五百年前的故事了,西班牙人把她拐帶到歐洲,不多久,葡萄牙人又把她拐帶到亞洲,她在日本登陸之後,便有了一個用漢字書寫的名字:淡婆姑。這名字真好,婆姑就是婆媳,她淡如流雲,她在,就連婆媳說不清的愛恨也淡得渾然不覺了。後來她來到中國,改名換姓,叫但不歸,明代方以智《物理小識》對她有此看法:「其性可以袪濕發散,然服久則肺焦,諸藥多不效,其症為吐黃水而死。」那是說,她像《聊齋》的狐仙,跟她纏綿日久,就是一條不歸路,可一個「但」字又隱隱然有視死如歸的悲壯。

她的名字一開始就是美麗的誤會‧話說西班牙人登陸美洲,發現阿茲特人用Y形管子吸服一種燃燒的草葉,問那是什麽,答曰:tabaco。問的是草葉,答的是Y形管子,本來是問非所答,可是管子的名字從此變成了草葉的名字。Tabaco譯為英語,是tobacco,日語是淡婆姑,漢語是但不歸。音譯之外,還有意譯:日人稱之為多葉粉、煙番草;朝鮮人稱之為南靈草;在中國,她又叫淡莧菰、金絲醺、八角草……甚或中西合璧:淡巴菰相思草。

起初都說她可治百病,十六世紀中,塞維利亞醫生蒙德尼著有《藥物學》,說她可治愈三十六種疾病;明末名醫張介賓的《景岳傳來》也說:「師旅深入瘴地,無不染疾,獨一營無恙,問其故,則眾皆服煙,由是遍傳……」其後證實尼古丁有毒,1665年,英人佩皮斯做了一個實驗:給貓餵了一滴煙油,貓很快便死了。1604年,英王詹姆斯一世頒令禁煙──儘管只是寓禁於徵,把煙草關稅提高四百倍。據說,路易十四、拿破倫和希特勒都憎恨吸煙。可崇禎禁煙堪稱另類,他認為認定「吃煙」即「吃燕」,再吃下去,就會把燕京吃掉,遂於1639年頒令禁止吃煙、種煙、賣煙。問題是:中外禁煙凡四百年,何以禁之不絕?


3.

煙草在十六世紀初由殖民者傳入歐羅巴,再由殖民者及傳教士引進亞細亞,短短數十年間歐亞大陸煙霧瀰漫,遺禍深遠,到了十七世紀,煙草由可治百病的良藥變成十惡不赦的毒草,禁煙的大時代(及滄桑史)揭幕了。

1604年,英王詹姆斯一世親撰《討煙檄》,指吸煙不僅傷目、刺鼻、害腦、壞肺,更是對上帝的褻凟。可他只是寓禁於徵,將每半千克煙草的關稅從兩便士提高至六先令八便士,不用說,這正好為私煙販子舖好一條財路。兩年後他御准維珍尼亞公司在北美及加勒比海地區開拓殖民地,結果導致他深惡痛絕的煙草大量生產──這是歐洲殖民主義者的偽善。

差不多與此同時,法國也禁煙,可是到了1637年,路易八世酷愛鼻煙,禁煙自動失效;1674年,路易十四為了可觀的煙稅,頒令實行煙草專賣制度。1634年,俄國沙皇凱撒頒禁煙令:初犯者鞭苔,再犯者處死,聞鼻煙者割鼻;1700年,彼得大帝嗜煙,自不免開禁──歐洲式禁煙隨統治者意志左搖右擺,人問正道,說來真是滄桑了。煙民早已置生死於度外,豈懼殺頭──1635年,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因吸煙導致火災,故明令凡吸煙者,殺無赦;禁煙四年,處死者近萬人;煙民殺之不盡,結果倒是禁令無疾而終。

明萬曆三年(1575年),煙草由呂宋傳入臺灣、福建;四年後鼻煙由利瑪竇帶入廣東,由是舉國煙民;1637年,崇禎禁煙:凡私種私售,均斬首示眾;可是在遼東與後金苦戰的兵部尚書洪承疇上奏說「遼東士卒,嗜此若命」── 能阻窒統治者禁煙意志的,嗜煙的將士正是一大力量,比如希特勒疾「煙」`````如仇,二戰期間,德國隨處張貼「德國女人不吸煙」的標語,這不是性別歧視,只是因為女人不能為他打仗,墨索里尼是唯一可在他面前破例吸煙的人,當然,軍隊也被默許吸煙──在他視線範圍之外。


4.

由十七世紀開始,煙草史說來就是暴君對煙民的迫害史──在俄國沙皇時期,煙民被鞭笞、割鼻、放逐;在土耳其,艾哈邁德一世和穆拉德四世下令把煙杆插進煙民的鼻孔,甚或凌遲而死;在中國明末清初,違反禁煙令者被施以各種酷刑,包括斬首,把腦袋釘在尖木樁上……普世煙民面對嚴刑峻法,不但要背負法律上與道德上種種莫須有的罪名,還被剝奪公民權,甚至賠上性命,他們也是常人,為什麼會比常人更能置生死於度外?

其實煙民並不是不怕死,不可能像戲劇裡的革命黨人那樣,在壯烈犧牲之前猶慷慨高呼:殺了一個,還有千千萬萬個……儘管他們心裡也像革命黨人那樣,對統治者的嚴刑峻法有十萬個不服氣,他們尤其不能認同統治者的長官意志乃至雙重標準,不能認同吸煙不是個人自由。

沒有人比煙民自己更能切身體驗煙草對健康的摧殘,曾經在機場吸煙室吞雲吐霧的煙民大概都會同意,那毋寧是一個合法的毒氣室。即使沒有嚴刑峻法,他們一生恐怕也有過如此或如彼的戒煙時期。意大利小說家斯維沃( Italo Svevo )的《芝諾的告白》正是一部戒煙的經典:芝諾老對自己說「這是我的最後一根煙」,可這「最後一根」總是悠悠一生的「另一根」,直至他垂垂老矣,才明白吸煙和戒煙的心理矛盾已經成為他最真實的生活寫照──吸不比戒更好,戒也不比吸更壞。薩特在《存在與虛無》將吸煙這行為哲學化:煙草只是虛無,煙斗、火柴和煙袋才是存在,他晚年對戒煙也有心理掙扎:「……我不在乎失去煙草的什麼美味。它的意義已經在我的生活中根深蒂固了,如同結晶……戒煙意味著我將在所有活動中失去若干樂趣,睌餐不再那麼有滋昧,早晨工作時精神也不再那麼新鮮了」,因為吸煙於他猶如「火葬儀式」,「對香煙的毀滅性佔有,其實象徵性地滿足了我毀滅性地佔有整個世界的幻想。」


5.

禁煙難,戒煙更難,據美國學者克萊恩(Richard Klein)分析,是由於cigaretticism (香煙主義)早已凝聚了一股跨越種族、國界、文化的精神力量,它無有形體卻碩大無朋,虛無縹緲卻根深柢固,它的創造者是文字和演藝的創作人,那是說,文學和電影潛移默化的影響力壓倒了醫學和法律的恐嚇和禁制。

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Baudelaire)把吸煙的境界提升到「這就是我/這就是一切」,吸煙的隱喻在於「自我」在吐納的瞬間取得一種精神洗禮的幻覺;另一位法國詩人拉弗格(J.Laforgue)把吸煙描述為無聊人生的極樂:「只不過消磨時光,等待死亡……/我被一縷藍色的煙流,帶進無盡的狂喜……」;西班牙詩人馬查多(M.Machacdo)說「生命如一根香煙/炭渣、煙灰與火」,在他看來,在不斷複製瑣碎和膚淺的功利世界裡,只有「真吸煙者」才是快樂的另類少數;自稱「宇宙間除我無更小之物」的胡也頻詩說:「我欲銀河洗腳,月邊吸煙」──這是文學的cigaretticism。

《北非諜影》裡的堪富利保加吸煙的大特寫,跟走一哩路去買一包香煙、牛仔策馬奔騰的香煙廣告同樣塑造了大男人豪邁不凡的形象;張瑛從煙盒取煙,在煙盒上敲煙,輕側頭部點煙,悠然吐煙,跟《阿飛正傳》最後一幕梁朝偉叼著一根煙姿整地梳頭,塑造了吸煙男子的優雅氣質;歌劇和電影裡的卡門、交際花、怨婦大概都會用纖長的煙嘴吸煙,反叛不羈的壞女人形象原來是那麼討好──這是演藝的cigaretticism。

難怪林語堂說「真正懂得吸煙的人,戒煙卻有一問題」:「為什麼理由,政治上,社會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煙,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聰明埋沒,違背良心,戕賊天性,使我們不能達到那心曠神怡的境地?」這一問,對戒煙者來說不啻是當頭棒喝。


6.

流行曲的歌詞,總是以非常抒情浪漫的語調將愛情喻作燃燒的香煙,最經典的,大概要數《煙迷你的眼》(Smoke gets in your eyes):When your heart's on fire, you must realize smoke gets in your eyes;很多年後,猶有蔡琴的《香煙迷濛了眼睛》與之隔代呼應:「讓香煙迷濛了眼睛/你的神情變得好溫柔」;王菲有一首歌,干脆叫做《煙》:「有一種蠢蠢欲動的味道/讓我忍不住把你燃燒/把周圍的人都趕跑對我也不好/我知道我知道我戒不掉」,戒不掉的,就是有若煙癮的思念;類近的寓意,還見諸周杰倫的《煙圈》:「我終於看穿了愛情它不就像點根煙/隨手放在嘴邊/層層疊疊的煙圈瀰漫眼前」;辛曉琪的《味道》以煙味懷人,莫文蔚的《陰天》則以香煙的迷麗影像思憶未了情緣:「香煙氳成一灘光圈/和他的照片就擺在手邊」──這是流行曲藉偶像暗中散播的cigaretticism。

說來也許有點諷刺,《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是聶耳靈感突如泉湧,手邊找不到紙,便寫在一個香煙盒的襯紙上。聶耳是音樂家,也像畫家如畢加索、作家如魯迅、林語堂、朱自清那樣嗜煙,政治人物如毛澤東、鄧小平、卡斯特羅、哈維爾……也總是予人煙不離手的印象──這是名人效應經由影像張之揚之的cigaretticism。

林語堂說他的書桌有一「焦跡」,「是我放煙的地方。因為吸煙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銘曰『惜陰池』。」他煙戒不成,於是搬名人語錄來自我開脫:「據英國生物化學名家夏爾登(Haldane)教授說,吸煙為人類有史以來最有影響於人類生活的四大發明之一」,因而有此結論:「無端戒煙斷絕我們靈魂的清福,這是一件虧負自己而無益於人的不道德行為。」可他不知道,半個世紀後有一位名叫克萊恩的美國學者,本來也像他那樣嗜煙如命,可在完成一本探討cigaretticism的專著之後,便徹底戒掉了──因為痼習的謎底一經揭破,便不復「爽」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