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來才發現又走到這個地方。是的，這座舊日時光的山丘。我們曾經肩併著肩，訴說著夢想 ，忘卻了時間的流逝。夏天是綠色的，秋天是褐色的。到了冬天，或許成了一片潔白。下雪的時候就不能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只能躲在有暖氣的咖啡廳裡，捧著一杯咖啡，不情願地將課本從書包裡拿出來。

「朝美還是要考海堂高中嗎？」眼望著那一疊高高的書本。

「當然吧。」很乾脆的回答。「選擇志願的話……」剩下的沒說盡的話，志願的話當然是能選擇的越高越好。

頭一個說話的，是位嬌小，有著明亮雙眼的女孩。一笑起來，兩頰嘴邊有著深刻的笑紋。回應的，則是個皮膚潔白，簡直有如白雪的馬尾女孩，長髮與膚色相映照，映出了一股平靜無波的冷冽。說話的時候，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有笑紋的女孩噘起了嘴，哀怨地盯著桌面。一時之間彷彿安靜了不少，盪在咖啡廳的音樂又聽得清楚了。直到她抬起目光。

高橋望著對面的紺野。似乎停止了思考地衝口而出：「那我只好更用功一點了！」

「雖然…是希望不大啦。」她歉疚地笑了一笑。又凝住了目光：「我大概只能考上縣立的春水高中呢。」

停下了交談，兩個女孩一起翻開了課本，徘徊在字裡行間的知識中。但思考是不是停駐在書中，卻是不為人知了。從頭到尾，紺野對高橋的說話便是不發一語。一貫的若有所思。

曾經一起併著肩共同訴說夢想。想一想，那時候說的是什麼呢？

並不是很偉大的發言。紺野記得很清楚。是要永遠在一起。夢想便是兩個人永遠都要在一起。

山丘上的風把同伴身上的氣味傳遞了過來。甜甜的，像白色的百合花。山上有青草的香氣，襯著少女花蜜般的甜味。天上是深深的蔚藍，氣溫很舒服。陽光下，彷彿法國印象派畫裡天空的顏色。讓人驚訝，原來藍色可以這樣乾淨。

萬里無雲。

也曾經有一次把風箏也拿來了山丘上。對著風向奔跑，直到風箏聽話地往上飛去。那時候，天氣已經有些冷了。拉著風箏線的手到最後才發現凍僵了。

這時候就拼命搓著手取暖，又互相印著手掌，比誰的比較冷，比較暖。

「要一直在一起喔。」高橋搶先地說。

「好呀！」那時候的紺野也笑得好燦爛。

「就算結了婚也可以當一輩子的朋友嘛。」關於這種很久以後的事也從嘴裡說出了。

紺野只是笑。

但是這種笑容現在已經看不到了。換成了一種，有些猶豫悵然，卻帶著倔強不屈的愁苦表情。這種神情出現在一個鎮定的人臉上，便成了另有深意的思索。

「朝美要考海堂嘛？」這句問句在同班同學口中冒出了數不清多少次。不帶含意，只是種問候。又或者帶著些欽羨。或是微微的妒忌。

「是呀。」回應的總是肯定的回答。偶爾帶上禮貌的微笑。

面對鄰居和親戚，也是同樣的狀況。海堂是縣內最好的中學，這是無庸置疑的。

更不用說老師與雙親了，早早便知道了紺野目標的學校。更為了這樣，而盡力幫忙著她。

其實不需要過份的協助，事實很明顯，紺野是有這分實力的。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而本人的意願也跟著這股浪潮同進。「是的。」當這樣回答之際，紺野心中也的確是這般想。當然要嘗試看看最高志願了。這是自然而然的趨向。

唯一需要猶豫的只有，必須和最好的朋友分離。僅剩這一項而已。

無法再隨時同在一起了。

沒辦法在運動會的時候，拼命地為對方加油。

沒辦法在上課的時候，戳戳對方的背，馬上可以交頭接耳一番。

沒辦法在考完試後，一起去吃很多很多的甜食慰勞自己了。沒辦法在放學後路過電影院，看見新上映的片子便一起進去，晚歸了兩小時。

或許也沒辦法一起放風箏了。

看著風箏獨自在天空飄盪，被風吹得往東往西。那時候明明是一起歡笑的事。卻染上了褐黃色的顏色。

想去那座山丘。非常想。卻下著大雪。

想要說話的時候，聽著的是那一個人。也想馬上看見那個人反應的表情。想，和自己站得最近最近的，是高橋。

「朝美。」高橋側著身體面對紺野，目光落在學校中庭的樹。雪花從枝枒的空隙飄下來。「你真的要選海堂嗎？」

「是……」話雖然有餘音，卻是肯定的收尾。「我要選海堂。」

海堂入學考試的時候也下著大雪。紺野匆忙收拾考後的用具，看著從另一間教室出來的高橋，跟不上她逃跑的的腳步。聽說她哭了。

放榜的時候，是和媽媽一起去看的。看見自己的姓名和准考證號碼。放下了個重擔，卻沒有感到開心。

走路的時候沒有人拉著手一起走，總覺得很不習慣。紺野忽然加快了腳步，拉住媽媽的手。媽媽認為她在撒嬌。

看著薄薄雪地的腳印，好像只能往前走。

只能往前走了。紺野在心中下了結論。

總是會有結束的。會有結束的。和人的交情也一樣。

哪有永遠在一起的事。沒有這樣東西。所以不必覺得奇怪。奇怪為什麼要別離。

把這裡的事做個結束。然後往前走向下一段。會有新的朋友，新的老師和同學。會忘記過去的事。忘記走向那座山丘的路。

然後，就再也走不到那座山丘了。

要抵抗…要抵抗。紺野情不自禁地在心底說話。抵抗那個東西。她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提醒自己。跟小孩子逃避恐懼的事一樣。

還有剩下的課程，班上同學在討論著各自的出路。紺野握著鉛筆，在筆記本上塗下漆黑的圖形。高橋被同樣預定升上市立春水高中的同學找去了。圍成了一個熱鬧的小圈圈。

該結束了。紺野有這樣的預感。

高橋不再和紺野說話了。有些單獨坐著的時刻，讓人覺得她在靜靜等待。又像已經預先遠去。

好像已經快抓不住的風箏。

所以當她剪了短髮那天，紺野完全不知情，被截然不同的模樣嚇了一跳。

她在對自己說話，坐在台下的紺野。時時看著剪短的頭髮的背影。講台上老師的語聲變成很遠很遠的風聲。能聽到的只有自己對自己。

她對自己說：那只是倔強而已。

其實只是倔強而已。

什麼選擇的，順理成章的，往更高處奮戰的，只好這麼走了，別人也會這麼做的吧，沒有真正考慮過的其實，都只是倔強而已。

只是自己在倔強著，不知道為了什麼的倔強……

我會選擇海堂的，這是當然的。

這只是自以為是的倔強。

紺野的鉛筆芯在紙張上折斷了。

回家的路上小小的雪花飄到了張開的手心上。紺野握緊書包的提把。邁開腳步。在兩道圍牆中間的道路開始往前奔跑。

搭搭搭的腳步聲在雪天響起。她覺得很冷。

她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麼。為了自己的錯誤，要賠罪。要說：是我錯了，對不起。

還有。

我很寂寞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