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10 04:10:23月島雯

二舅加油,好嗎?

現在是2點28分,我無法入眠。

晚上10點多,爸爸的手機突然響起,我在房間裡,直覺是二舅的消息。
「台大打電話來,說舅舅狀況不太好,我跟媽媽去醫院,妳待在家裡,早點睡。」

我豈能睡?


二舅一直是我小時候又愛又怕的長輩,他留了撇鬍子,
看起來總是凶凶又帥帥的,小時候哪記得哪個舅舅大哪個舅舅小,
所以我媽就叫他「長鬍子舅舅」好讓我分辨的出來。
印象中我應該有被他嚇哭過,不過我卻也常常偷看他。

仔細想想,我對二舅最深的回憶,居然是在10歲之前。
那時,他和舅媽為了事業剛去香港發展,過年回家團圓。
我還記得,那次,大舅二舅小舅都在,好像連大阿姨都從日本回來,
外婆家從來沒有這麼熱鬧。現在想想,居然是空前,也是絕後了。
大舅小舅我一向常見,拜年說上幾句話是件稀鬆平常的事,
唯讀二舅叫我時,我心裡碰碰跳著,臉熱熱的,不太敢抬起頭。

「娃娃來!」
「...」
「來啦!」
「...」
「來!我又不會吃了妳,幹麻這麼怕我?」

我扭扭捏捏的走過去,嘴上卻滿是笑意。
二舅一把抱起我,不顧我媽在後面說「別塞紅包給她」就直往房間衝。

「娃娃,舅舅以後不能常陪妳,妳要什麼,舅舅買給妳。」
我張大眼睛望著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的看過二舅,
也沒有聽過誰對我說過這句話。
10歲以前的事情,我忘的都差不多了,我甚至不記得那是幾歲發生的事情,
我只記得,有這麼熱鬧的一年,
我聽到了一句到如今都還一直深藏在我心裡的話。

二舅錯過了我的青春期,錯過了那段我轉變的日子,
接下來的時光,我鮮少在台灣看到他,
小舅也去了印尼,那時,我的心不在這些地方,
我一個人呼吸著叛逆的空氣,沒有他們。

12歲那年,我們全家去了趟香港澳門,那時的二舅,是模糊的記憶。
為了慶祝表弟的誕生,他特別帶了我們去吃香港出名的餐廳,
鮑魚魚翅,各種海鮮佳餚,在桌上排的滿滿的,
那天到底都吃了些什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只記得那每人一碗的魚翅,
還有那個很不像二舅的二舅。
好熟悉,好陌生。

97之後,他從香港移民去了加拿大,為的是我那剛出生的表弟的未來。
從移民去加拿大之後,他幾乎沒有回來台灣過,
直到01年的暑假,我去了加拿大。

我驚訝著二舅的轉變,原本以為,我不顧一切的逃開,
可以擺脫家裡每天要上演的戲碼,
卻沒想到在加拿大,我卻看到一個更糟的場景、情節,只是換了人而已。
二舅的英文不好,過去的事業是在香港做大的,
40多歲,為了孩子,他選擇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
40多歲,在社會價值觀眼中的男性,要有個身分地位,至少,
這個社會有容他的地方。
加拿大或許是個可以讓表弟好好長大的地方,
卻不是個適合需要人生舞台的中年男子。

二舅在加拿大的日子過的絕不樸實,
去高級香港餐廳吃飯,三天兩頭和朋友打高爾夫球,到處聚會等等...
當這些都沒有的日子,在家裏看電視,還有,喝酒。

我從沒看過這樣的喝酒方式,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酒鬼吧!
冰箱裡有一層是專門給他放一箱啤酒的,
這一箱啤酒,大概三兩天就可以喝完,
客廳的垃圾桶永遠塞滿了壓扁的啤酒罐,就更別提臥房了。
喝茫了就睡,睡醒了就看電視,邊看就邊繼續喝。

外婆常常晚上在棉被裡掉眼淚。
舅媽跟我說到舅舅時,也是幽怨的樣子。
「我曾經想乾脆離婚算了...但是桐桐才這麼大」
那一個月我常在氣憤中睡去,
更常在二舅不在時大罵他這種無知也無恥的行為,
我甚至賭氣不太跟他說話。

帶著滿肚子的怨氣,回到台灣之後我把事情告訴了我媽。
後來二舅的身體開始不好,這裡痛那裡不舒服的,
我媽急著叫舅媽帶著他去看一個移民加拿大的老中醫師,
那中醫師一看到他就說,
「你這氣只剩三分啦,再繼續喝酒抽菸下去,
我看你等不到你兒子10歲囉!」
正巧二舅有個朋友那陣子突然撒手歸西,
留下孤兒寡母,孩子才6.7歲,
這一番話他倒是真的聽進去了,開始改變生活作息,
也不再發狂似的喝酒了,而且越喝越少,
連舅媽都開心了起來。

逐漸好轉的舅舅,重新投入事業,開始往上海跑,
原本要顧表弟的舅媽,也開始跟他一起重新開創事業,
連去年我去加拿大的時候,也只見上舅媽一面,
舅媽說要把加拿大的房子賣了,因為舅舅決定在上海另起爐灶,
她看他這麼拼命,她也想好好幫他,所以決定全家搬去上海,
這樣也不用和我表弟分隔兩地見不上面。
這,只不過是去年的事情。

沒想到,他們今年就實現了這個願望,
只是不是在上海,是在台灣。
舅舅被診斷出淋巴癌。


9/7禮拜三早上7點多,媽媽叫醒我,她趕著去台大醫院,
二舅送進加護病房,插管了。
聽到之後我就再也無法入睡,雖然很累很累,
但是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滿滿的恐懼。
11點多,我進到加護病房,躺在床上那個瘦小、浮腫、發黑的,
真的是舅舅嗎?
我好心疼,好害怕,好悲傷。

中餐我一點也吃不下,我好想哭,可是舅媽都沒有哭,
我怎麼能哭?
「娃娃,妳看起來心情很不好耶,有比我還難過嗎?」
帶著口罩,我死咬著牙,兩行淚水卻還是落下。


現在是4點02分,
我不知道我現在能奢望什麼?
也許什麼都不能吧。
在如此煎熬的晚上,我無法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