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15 05:32:35wendelin

一本書的啟發

這一個月寫報告很煩悶,寫過論文報告的人都能體會,最令我痛苦的倒不是問題意識,而是英文書寫。就像小美人魚的故事裡,發不出聲的主角,很多次幾乎要放棄把腦袋裡千纏百繞的思緒寫出來,改成簡易書寫的推論。但後來還是悶著緩慢地前進,到了寫第二篇報告時就掛了。可能是我閱讀還不夠,或者閱讀方法不對,是要熟習學術的寫作方式。

閒暇之虞,讀了一些書和文章,很喜歡,推薦給你們。Samir Amin薩米爾阿明,一九三一年出生的埃及左翼學者。十一歲就矇矇懂懂自許為共產主義者,二十七歲那年以『不平等的發展』拿到經濟學博士,並成為往後他和世界體系重要的學術主張。之前讀了幾篇英文文章,後來在新華網買到一本中文書:『資本主義的危機』--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一九九年出版,分兩口氣把它看完,因為這本書的第二部分是以個人的求知學習過程為經,論述分析為緯,鋪陳敘述,讀來過癮。撇開他的論述深度,最讓我欣賞的是他對知識對實踐的態度。

第一:問題意識試圖找尋現實矛盾的根源和出路;
第二:深刻釐清現實社會的發展規律,以國家、區域和世界為範疇;
第三:提出階段性總結,但會根據客觀的演變重新檢視和反省;
第四:結論之後提出更多延續性的問題,作為下一階段總結的基礎

這是我的觀察。文章中他數度回顧從前在某些時空下做了什麼運動或政治上的判斷,重新檢思後,判斷錯了就承認,判斷對了也不會謙虛。提出一些觀點後同時帶有延續性的問題討論,使得讀者不得不被吸引進那宏觀繁複而辨證的推論過程。不過,就我粗淺的閱讀經驗,馬克思的論辯功力還是鮮有人能比,有誰能像他正過來分析,反過來分析,最後還丟個文學典故給你!

吸引我的正是Amin的態度。我慢慢體會到,每個人的工作方法,求學和工作的態度,以及思想學習之深淺,恰恰反映出他/她的『認識方法論』。以我而言,苦苦追尋的就是一種『辯證地考察問題來源和客觀情勢,理解侷限度和可能性,在這樣的條件下,主觀力量慢慢創造空間找出路』的態度。大學時代受了新思潮的影響,只能批判和解構,從沒有想過或試圖找alternative way;後來工作了,尤其到了建制性的組織工作,才發現批評現狀是為了找出未來解決的方案。於我而言,這兩者是不能分割的。讀了資本論,裡頭辯證的敘事方式,也使我確認,批判的火焰也應同時長出新生的花朵。當我們以尋求alternative way為目標回頭批判現狀時,就會更客觀而務實地檢視其好與壞,揚與棄的部分。

讀Amin也讓我反省到另一件事,或者,更確認未來自己關注的領域。他出身埃及,對中東地區、埃及和非洲地區的問題掌握極深,當然這跟他的終極關懷有關,即資本主義兩極化的問題與邊垂地區的發展。這些問題如果他不釐清不發言,先進國家的進步左翼份子能夠把觸角伸進來嗎? 或者說,能夠像他掌握的如此精準嗎? 我不是在談本質nature的問題。回到自己的例子,我發現英國國際政治經濟學界對東亞問題的掌握比較多在東南亞,或許跟殖民歷史有關;即便關注東亞,對日本甚至韓國的研究也比台灣和中國多,中國研究是放在東亞所,裡頭包含一些商業經濟的課程。我的老師Hugo,欣賞他的原因有很大部分是他不教條,而且持續關切和分析資本主義發展規律,從他的上課方式就感受的出,開放式討論,對於同學提出各種天外飛來的意見,一定會思考、詳細地回應或是修正自己的說法,這就是我提到的工作分法反映出認識方法論。很可惜的是,長期投入在蘇聯和東歐問題,使他無力把觸角深到亞洲,而我對蘇聯和東歐問題又是白痴,跟他談過幾次,感受到這點,不免有些遺憾。

因此,我反省到自己對東亞事務的陌生,只會浪漫地喜歡著南美的藝術、繪畫、音樂和文學;或是歐洲的文藝和生活氣息;充其量只會注意到亞洲某些進步運動團體,除此之外,一無所知。如果,我,一個自我期許培養左翼視野和實踐能力的人,對自己周圍的區域都無法理解和釐清,又怎能期待其他地區的進步人士會來替我們找出路? 這個提法有兩個前提:一是作為台灣學生在英國學術界唸書的反差;二是我的學科是國際政治經濟,因此是以世界/區域的政治經濟如何交互影響單一國家為方法論。套句很流行的提法:『認同』,我在找回我的『亞洲認同』,這不矛盾於自我期許為國際主義者,而是,要自己看問題找出路。Amin說他很滿意博士論文,因為那成為他終生思索和釐清的課題,我在想,什麼樣的問題意識和方向會值得我窮盡一生去對話?

唸了資本論後,我一直想對現實的資本運作更理解,那兩年的讀書會很精采,書好、帶領者好、參與人更好。如今這些朋友各奔東西,在工作,在沉澱,在進修。那場知識盛宴改變了我,把經驗主義又教條的我塞盡了一些些抽象思考和辯證思維,當時辛苦,誰知後來受益無窮。最大的收穫是不再就『勞動』論『勞動』。來英前夕打包行李時,特別整理一箱物品請家人稍後寄來,於是我把三本資本論放進箱子,後來收到行李時,沒看到書,大概老媽認它是匪書,不宜越洋。

在立法院工作一年半,雖然辦公室同事內鬥的兇,我總心思不在他們身上,常常望著別的委員辦公室,學習人家分析政策和法案的功力。其實更想處理國營事業和經濟部的事務,看看咱們的政商同盟如何分潤國家資源,看看國營事業究竟有無建立一套公共監督機制的可能。然客觀條件和主觀能力上,我只能在衛環委員會鎮日防守勞動法案的修惡。真是無可奈何,勞動法的好壞,反應著階級實力的消長,在沒有工運的壓力下,我能做的極有限,就是寫寫作文,整理辯論賽的資料(喔,我老覺得立法院的質詢就像辯論賽,說說而已,比誰會耍嘴皮子)。其實應該運用這樣的資源去了解國家高層政經體系。但當時的我,不論是時間或能力,都走不出衛環委員會。於是想更認識資本主義運作的政治經濟學,無時無刻召喚著我。

我欣賞的人,幾乎都是出身經濟學。我沒有那個力氣回頭去接受學院的經濟學訓練,只能透過二手的學習(例如對自由貿易對凱因斯的批判)去理解,這是我目前的第二個障礙(不過Amin把經濟學臭罵一頓,說是拒絕理解現實的偽科學和玄學,呵呵)。尤其碰到金融問題的分析,幾乎束手投降,趕快翻頁。這使我決定下學期的報告要來處理金融自由化,如果不待此時學習,還待何時?此生也許就不會有這麼一大段靜心自我學習的機會了。

雜七雜八想了這些,一本書引發許多聯想,深深感激。讀書使人謙卑,一點也沒錯,同樣地,工作也使人謙卑。換言之,學習使我感受到還有很多侷限和無能,如此認知反而使我沉澱下來。

舊曆年快到了,願讀書工作的你們,都好,都平安。

Lovely yours,
wende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