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5-25 23:57:58凡才

單一向度社會下的單一向度的自由

馬庫色在一本名為《單一向度的人》(der eindimentionale Mensch)的著作中提醒我們:傳統以親屬地位、資本財富或政治權力為劃分依據的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關係,實際也已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他發現,在晚期資本主義時期,新的統治方式已不再如傳統一樣,是一方對另一方的統治。如今,所有的人都成了統治他人的統治者,也都成了被他人所統治的被統治者。因此,統治實際已不再是局部的單向關係,而是上昇到文化、制度和組織的總體層次,變成一個所有人都牽扯入其中的巨大統治結構。在這個新的、巨大的統治體系裡,由於所有人都被一個自稱是互惠性的複雜交換關係和客觀性的理性體系給緊緊地鏈在一起,並受其支配。其結果,就是導致人人都毫無疑義地接受自身所處的地位和環境;最後,甚至造成個人批判能力的喪失以及缺乏社會對抗性這兩種最不幸的後果出來。

在這本書裡,馬庫色不斷強調:生活在後工業社會時期中的人們,其早先所具有的那種社會離散力,要不是被那個由技術理性所構成的龐大科層組織和行政官僚體制給瓦解了;要不,就是被愈來愈具有影響力的娛樂與消費機制給徹底的「馴化」了,以致所有人都只能沒頭沒腦地讓自己成為宰制自己和他人的機器,並因此而麻木不仁。

當代這個貌似處處充滿自由,實際上大部分人的創造力和生命活力,卻都幾乎已快窒息的僵化世界,其之所以一再令人感到喘不過氣來,主要原因是因為,生活在其中的人,要不,就是已被代表禁慾的知識、道德和制式化常規生活方式給打了個死結;要不,就是被代表縱縱慾的瘋狂娛樂消費活動給沖昏了頭,以致他們再也沒有能力、也不願花費任何力氣,去進一步思索採行其它行動的可能性。

馬庫色說:「文明不是使感性理性化,使理性感性化,從而調和這種衝突,而是使感性屈從於理性,從而使感性如果想重新表明自己的權利,只能以破壞性的殘酷形式來表現,而理性的暴戾則使感性變得枯竭和蕪雜」。理性與非理性在當代社會中的激烈拉扯,一方面使人深陷在技術理性的僵化格局之中,另一方面也讓人被迫疲於奔命地去追逐毫無止盡的消費享樂活動。由於大部分的人,只看到資本主義最好的一面,卻不願誠實面對它最壞的另一面。大部分的人,或者被眼前的歡樂景象給收買;或者被科技萬能的假象給蒙蔽,其結果,就是導致整個社會都無法深入反思,在自由縱慾的背後,每個行動者究竟需要付出何等大的生存代價!

馬庫色又說:「在一個壓抑整體的控制之下,自由可以變成一種強而有力的控制工具。決定人們是否自由的關鍵性因素,不是選擇的範圍,而是個人能夠選擇什麼和實際上選擇的是什麼。自由選擇的標準,不可能是絕對的,但也不完全是相對的。自由地選擇主人,並不意味主僕的關係可以就此消失。能在多樣的產品和服務中進行選擇,並不代表我們已經得到自由;假如說,這些產品和服務,仍舊維持著那些會讓人感到恐懼和痛苦的社會控制的話。換句話說,如果它們仍然維護著異化關係的話,就不能認為人已經自由了。更何況,個人主動去再生產那些被強加的需要,並不意味著個人的自主性從此被確保了。這充其量只是再次證明,控制是有效的罷了 」。晚期資本主義文明不斷利用有限的歧異和寬鬆來創造無限的同一與壓抑,其結果就是導致自由成為創造窒息氣氛的社會統治工具。

馬庫色認為:儘管晚期資本主義體系的社會統治策略已變得較以往更為舒適和人道,但一般人卻反而因此喪失了反抗現狀和過不同生活的能力。除此之外,人們受壓抑的程度,不但不因科技便利和財富增加而大幅降低;他們反而要為了自己不斷增加的物質慾望,而被迫去接受更多的「額外壓抑」。而這都是因為,晚期資本主義社會,早已變成一個利用技術和歡樂,而非利用軍隊和恐怖來進行治理的「反統治的統治天堂」的結果。

由於大部分的人,如今都已像被人灌了迷湯似地一面倒的認為,娛樂歡愉活動「只是」抒解壓力和緩衝壓抑的有用工具,「而不是」創造壓抑的統治機器。那些不斷重複把自己所剩無多的勞動剩餘拿去參加制式化「背反常規」娛樂消費活動的社會成員們,他們根本不曉得,這樣做,只是重複讓自己掉入到宰制性的生產―消費循環機制之內、只是不斷為社會這個巨大慾望壓榨機器,而非自己被壓抑的生命活力來提供助力而已。

如果說,痛苦是為快樂而準備的!那麼,快樂又何嘗不是為痛苦而預備的呢!

一個能同時製造痛苦/快樂、自由/不自由以及理性/非理性的「雙元結構」社會,其實正是現代人之所以更難擺脫文明壓抑的最大原因。

當代社會雖是雙元結構的,但它所提供的社會方式卻是單一向度的。在單一向度的社會裡,我們只能擁有單一向度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