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5-25 23:45:28凡才

生產和消費再生產著統治

佛洛依德在《文明辯證法》當中強調,文明的壓抑性對文明的再生和文明的更新活動而言,具有促進的作用。馬庫色,這位比佛洛依德小四十二歲的德國法蘭克福學派(Frankfurt School)健將,則進一步用批判理論的觀點來對上述的想法進行補充和修正。

在《愛慾與文明》這本書裡,馬庫色像佛洛伊德一樣,也把「現實原則」與「快樂原則」之間互相對立、又互相補充的關係,當作是社會發展的型構基礎和動力來源來加以解釋。但馬庫色和佛洛依德不同的地方卻在於,前者從佛洛依德從未曾經歷到的晚期資本主義文明當中發現,慾望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和文明保持一種勢不兩立的的關係;而且,也不再只是間接對文明提供助益。相反地,如今慾望已被文明徹底收編,成為一種能夠直接對文明提供重要貢獻的新式社會動力。換言之,愛慾既是破壞,又是建設的。

馬庫色認為,慾望衝動的方向,其實已隨著生產方式的轉型和社會控制策略的改變而發生倒轉性的變化;處處講求效率的晚期資本主義文明,如今已重新調整了它的「操作原則」;以便使個體慾望能在符合「現實原則的現行歷史形式」這個條件下,讓文明對它做最大程度和最大範圍的剝削。除此之外,他還不斷強調,非理性的歷史和理性的發展史一樣,兩者隨時間變化而一起變化的現象,都和社會不同階段的需要有關;從以前到現在,社會對待個體慾望的方式,都和它當時發展的需要有關。他說:「現實原則的『內容』在文明的不同階段是各不相同的」;又說「本能本身就是『歷史性的』,沒有一種本能結構能『超出』歷史結構」,這兩句話指的都是這個意思。

馬庫色在仔細比較新、舊文明之間的差異以後發現,晚期資本主義文明已悄悄地重新調整了有別以往的慾望控制方式。首先,它不再集中運用能量來管制原慾;而是改用較少和較有效率的管制方式,使慾望被限制在人身體的某一部份 (譬如,性慾、食慾、智商、情緒、體重、髮型、服裝、休閒方式,等等)。其次,當人逐漸變得在乎自己身體的某一個部位之後,社會就進一步放寬文明對身體各部位的限制,以使慾望的橫流遍佈全身。而當人更熱衷於參與各種慾望解放的活動之後,社會便「寬容」地放棄了那些容易使人產生反感的暴力控制手段;重新鼓勵人們以最愉快的心情主動去從事各種慾望消費的活動。最後,當理性和知識順利成為人行動的重要指引,並因此而成為慾望的引流渠道以後,文明便開始動員一切可用的機制、用盡所有可調度的力量,去刺激、去勾引人的整個身體,以使身體各部位都能活躍地成為自由的勞動與消費工具。如此一來,原慾不但可以得到更為集中化的管理;同時,身體被勞動和被消費的範圍也可以因此而不斷擴大。

在前、後工業時期之間,文明對慾望的態度,實際已經出現了明顯的「斷層」。馬庫色認為,隨著晚期資本主義的高度發展,生產效率的提昇、科學技術的進步以及生產工具的改良,這些改變都使得壓抑成為阻礙社會向前進一步發展的不合時宜因素。於是當代社會便改採取懷柔政策,以便軟化個體對社會控制結構的反感,並藉機利用慾望消費活動來擴大對個體的剝削範圍。因此,今日原慾與文明的關係,已不再是過去那種衝突對抗的對立關係,而是重新調整為協同合作的互助關係。而且,正如慾望當初採取隱蔽的方式來對抗文明的欺敵策略一樣,後工業時期的文明同樣也是以倒轉和逆向的偽裝方式來完成它收編個體慾望的目的。

佛洛依德認為:文明其實是建立在個體慾望被「延後滿足」或「延後實現」的基礎之上;在過去,社群成員必須以「先滿足社會,再滿足自己」的次序來建立彼此的社會交往關係;只有如此,他們才能在互相讓步與互相妥協的人際關係中達到交換生活所需的目的。但馬庫色認為,佛洛依德的上述說法,到了晚期資本主義文明時期則有重新調整的必要。他認為:相對於以往,如今,滿足社會與個人需要的次序和方式,已有了根本性的改變。現在,晚期資本主義文明不但不再要求個體的慾望必須被延後滿足,它反而鼓勵個體以及時行樂的態度去預支、並透支自己未來的勞動報酬,以用來從事各種滿足慾望的娛樂消費活動。晚期資本主義文明不斷放鬆對個體慾望的管制,甚至不斷利用娛樂消費活動來當作獎勵人們繼續勞動和繼續接受社會現實的誘因;最後,它不但因此而順利地打開了產品銷售的瓶頸、平緩了無產階級擔心自己被過度剝削的疑慮;甚至,還成功的解決了資本家之間的惡性競爭問題。

鮑曼曾說:「我們社會的自由,既是社會整合和體系再生產的一個必不可少條件,又是在社會整合和體系『運作』過程不斷再造出來的條件。做為連接個體生活世界、社會和社會體制的環節,個體自由所佔據的這一中心位置近來已由於自由從生產和權力領域轉入消費領域而得以確立。在我們社會中,個人自由首先被構想為消費者的自由;消費者的自由取決於有效的市場的存在,而反過來它又確保了這種市場存在的條件」;又說:「消費自由一開始是做為生產者失去自由和自主的補償。個人自我作主的內驅力從生產和社會自治中被放逐之後,便在市場競爭的遊戲中找到了出路。人們可以假定,市場遊戲的不斷盛行,至少部分是由於它做為自我建構和個人自由的手段,處於實際上的壟斷地位。社會生活其他領域中存在的自由越少,要求進一步擴大消費自由的公眾壓力就越大,無論它要付出什麼代價」。

晚期資本主義文明的柔性化、縱慾化、消費化和娛樂化,這些新的社會統治措施,雖然讓我們看起來更自由。但其實,這些並不為行動者的需要,而是為延續文明的需要所生的非選擇性自由,其實都是一種「虛偽的自由」。

「生產和消費再生產著統治」,馬庫色這句話是值得我們留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