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5-25 23:41:17凡才

文明辯證法

佛洛伊德曾在一篇名為《文明與不滿》(Das Unbehagen in der Kultur)的短篇論文中,嘗試向我們說明:文明如何一方面藉由調和並化解「利他主義」與「利己主義」之間的衝突,另一方面又積極的運用兩者之間的矛盾來作為自我發展的動力。佛洛伊德認為:文明始終是藉著壓抑人的本能與原慾(Libido)來進行發展的。

佛洛伊德認為,由於要求紀律和次序的社會道德與文明規範,會一起對個體的慾望施以結構性的壓制,這會導致任何企圖與之抗衡的行動者因此而付上慘痛的代價。於是人們只好選擇在現實的壓力之下妥協,被迫學習並接受文明規範與社會道德所制訂的的各種好壞、真假、善惡和利弊得失的判斷與價值。因此,所謂的文明,其實就是維持社會穩定和維護群體次序的「節慾機制」。

然而,文明並不是一面倒地全由禁慾的過程所構成;相反地,「愛欲和需要也是人類文明之母」。佛洛伊德說:「文明的進化過程可以簡單地描述為人類為生存而做的鬥爭」;又說「愛和文明之間的相互關係在發展過程中,失去了它們的單一性。一方面,愛反對文明的利益,另一方面,文明用難以忍受的威脅來威脅愛」。換言之,雖然個體的原慾不斷被文明壓抑、被社會否定,但慾望卻仍會躲藏在潛意識當中,不斷向文明發動攻擊,力圖奪回慾望的行動主導權。因此,整個人類文明發展的歷程,其實就是社會與個人原慾的一場大鬥爭。

佛洛伊德提醒我們:慾望對文明的抗爭行動,並非玉石俱焚、兩敗俱傷的對抗;而是建立在,既退讓,又挑釁;既妥協,又欺瞞的基礎之上;一個人究竟能向文明爭取多大的自由,完全取決於他如何適當地計畫並運用慾望來行使上述的詭計而定。因此,所謂人的幸福,其實就是「每一個人如何利用里比多的經濟學問題」。

佛洛伊德不斷強調,原慾向文明爭取自由的對抗過程,非但不是不理性的,反而卻是極理性的;原慾總是能以精巧的詭詐方式來逃避意識所設下的各種檢查機制 。就文明理性的標準來說,原慾的對抗活動,表面上雖然看似毫無道理可言;然而這卻是因為,原慾必須是不講道理的,如此它才有可能躲過意識的檢查,並才能以最秘密的方式去向道德文明宣戰。

從集體的角度來看,以偽裝、隱蔽方式來干擾文明道德次序的原慾,它所代表的,是一種「不合理的理性」;但若從個體的角度來說,藉由「悖反常規」行動來抒發個人潛抑壓力的原慾,卻又具有「合理的非理性」意義。原慾既是非理性的;又同時是理性的這種雙重矛盾性質,不但顯示出社會行動的複雜性與多重性特徵;同時,它也警告我們:古代對「瘋狂」行為的傳統定義方式,顯然存在著嚴重的缺失與偏見。

雖然,文明與個體之間的關係是一種長期性的壓迫與被壓迫關係,但佛洛伊德卻告訴我們說,在理性所建構起來的文明之外,人們還有一股隱藏在深層心理結構之內、被文明定義為「非理性」的巨大潛能,它永遠無法被任何形式的壓迫所消滅。換言之,這些隱匿在個體潛意識中的野性力量,雖然處處受到文明的打壓和限制,但它卻會不斷在社會常規的次序軌道之外,以無意識或偽裝的方式躲藏在理性行動的背後,暗暗地推動個人和整個人類社會向文明預設的「相反方向」運動。

佛洛伊德認為,文明結構所創造出來的大量心理壓抑,永遠是個體創造「背反常規」行動的最有利條件。由於,原慾對文明的挑戰,總是以別出心裁、無奇不有的「悖反常規」方式進行。因此,創新的活動永遠必將以人們所預想不到的樣貌不斷地出現。

文明的壓抑提升了「悖反常規」慾望衝動的潛力,而由「悖反常規」慾望衝動所產生出來的「別樣行動能力」,則又會反過來創造新的文明。文明不斷在壓抑和反壓抑的對抗過程中茁壯和改變。這,就是所謂「文明的辯證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