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12 21:55:08尚未設定
將進酒（全）
一．陸原、江水寒
酒到七分醉。
酒已經到了七分，可是他還沒有醉。他沒有醉，他笑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五人。
是的，五人，因爲除了他和他自己的影子以外，還有一個人，以及一個影子。
一個美麗的影子，月光下，淡淡的痕跡。像是雪化時的氣息。
他倒酒，酒是冷的，清澈的，凜冽的。像是“他”的眼睛。
”他”正看著他喝酒，沒有説話，沒有動，只是看著。宛如看一場戲，宛如看身外的其他事物。
“百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他昤唱。
哧的一聲。
一把劍的影像出現在他的眼睛里。
劍半出鞘。
劍身微藍。
是“湛藍”。是“他”的湛藍劍。
“有這閑功夫發瘋，還不如跟我回去。”“他”冷冷的說。劍就這樣橫在“他”和他之間。
他擡起頭來，看“他”的眼睛，冰冷，清澈，凜冽。
他笑。
溫柔的一笑。
“陸原，我沒有工夫陪你玩。”“他”冷冷的說。
他還是一笑，溫柔一笑。“可是，我喜歡和你玩啊……”他頓了頓，喚道：“水寒。”
江水寒皺起眉頭。
手未動。劍回鞘。
啪！
陸原的臉上多了一個清晰的印記。
劍柄上的劍穗在微微的飄揚。
“少廢話，跟我走。”江水寒徑自轉身，“要是我發現你沒在我後面，你就等著被打死好了。”
這是一句有些矛盾的話，可是陸原沒有笑。他只是嘆了一口氣。“你真的很在乎嗎？”
“……歷來在乎。”江水寒回頭，很認真地道。“所以你知道，不要再逼我。”
“是，我知道。”陸原再次嘆氣。伸了伸攔腰。他知道他逃不開了，有些事，遲早都要面對的，怎麽逃都逃不開的吧？所謂的宿命是不是真的存在？若它存在，它又會怎樣擺布他？和“他”……
進酒訣。
逆水一派的絕頂武功，據説每次只傳授給唯一的一名出色弟子，即使是下一任派主，若是資質不佳，也沒有繼承的資格。實際上，從創派以來，就沒有任何一屆的派主繼承進酒訣。
江水寒，陸原，裊裊，風箏，問蒼天，夜夜心，笑無煙，還有派主江水暖。這一輩逆水派的八個人中誰會得到進酒訣？
陸原不在乎這個，向來不在乎，可是江水寒在乎，江水寒不允許他說不要就不要。無論他怎麽想，江水寒決定了的事情，是不容許他違背的。
很多時候，人，是沒有餘地的。永遠都被一個心結束縛著。沒有明天。
二．裊裊
明天在哪裏？明天是什麽樣子的？沒有人知道。明天就是今天過去以後的時間吧？可惜，很多時候人們只能確定今天——現在——此刻能做的事情，也許，很多時候，人們的確能夠計算出幾個明天的樣子，問題在於：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天永遠不可以相信。天不可測。
裊裊從來不信天。可是她唯一的朋友就是天。與天為伴。
她是孤兒，自小就在天的眼皮底下自由的存在著。她輕易不願意相信誰，因爲她之所以成爲孤兒，就是因爲她和她的父母太相信了。世間的故事太多，結果卻幾乎都一樣。成定局。無法更改。
想更改。想更改一些事情來讓自己相信“天”不是絕對的。裊裊這麽對自己說。
進酒訣。
進酒訣是一個契機，一個讓她看看能不能更改什麽的契機。她直覺著要抓住這個契機——不然，她將會錯失對她很重要的東西。
裊裊沒想過自己能不能勝過其他的師兄妹，她只是知道自己要去試一試。用盡全力的去試！很多時候能有敢于一試的勇氣，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直視的勇氣。人，本身就是相當怯懦的。
逆水派這一代的選拔，定在六月二十七日。在他們自小長大的歸雲谷，由這一代的派主江水暖主持。
逆水派的傳人向來各有所長，並不知道彼此的功夫深淺，自從師滿離開歸雲谷各得其所，他們很少見面，偶爾相見也不過是點頭示意或者微笑。唯一讓他們有著密切關聯的，就是派主的命令。正如這次。
裊裊四月初便回到了歸雲谷。一回來，她便將自己關在了房間里，幾乎沒再出來。她是個固執的女孩子，她既然要爭奪進酒訣，那麽便要讓自己達到最高的境界。境界，是需要努力摸索的，任何的得到，都需要付出相當的努力。何況，她的對手是陸原——已經學會進酒訣的陸原！
是的，陸原已經學會了進酒訣。可是這一代的選拔還沒有舉行。
四年前，江水暖成爲派主，所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陸原逐出師門——他偷學了進酒訣！那時師傅正選拔下一任派主，在陸原和大師兄的比試中卻意外的發現了陸原使用的招式來源於進酒訣！進酒訣的心法歷來由派主保管。師傅自然沒有傳授陸原心法。可是陸原時千真萬確的學會了進酒訣，師傅當下便氣得一病不起，而後便帶病離谷，傳位于大師兄，再沒有現身過。
現在，大師兄要正式將進酒訣傳出，若她想奪得進酒訣，就要與其他的師兄妹們公平競爭，證明自己是這一代中最優秀最適合的繼承人。或者，她便要擊敗陸原，從他那裏得到進酒訣。
其實無論她做出什麽樣的選擇，都必須大大的提高自己的功力。況且無論誰得到了進酒訣，都必須履行義務——進酒訣一次只傳一個人，陸原已經學會了進酒訣，那麽，繼承進酒訣的人必須對付陸原——對付陸原，本身，就需要很高強的功力！除非陸原消失，不然要得到進酒訣，就意味著一場苦戰！
清聆閣。
裊裊低著頭。凝神的默念心法後，她的右手緩緩的舒展開。左手握刀，背對著月光，輕輕的閉著眼睛，刹那間，手中的短刀如那陰白的月光一般傾瀉而下!
三．風箏
清風徐徐。
陸原抱著酒瓶子有些委屈的跟在江水寒的身後，不為江水寒的威脅。
四年。離開歸雲谷已經四年了。其實很多時候時間是很好打發的。不知不覺，把你遠遠的抛在身後。流光容易把人抛。可是他未曾見到紅的櫻桃，綠的芭蕉。他只是如同看皮影戲一般的見識了無數滋味混雜的“故事”。
笑看紅塵。懷酒獨真。他曾經以爲自己就這麽和酒做伴，直到天荒地老。
他跟著江水寒，有一搭沒一搭的數著江水寒的腳步。每數到三百，他就喝一口酒。
爲什麽是三百？
唐詩三百首，篇篇為情愁。
情？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人情冷暖。“情”字，實在是很奢侈。可是人似乎就是喜歡追逐奢侈的東西。也許，這個是人的習性。
習性？
習性也是可以改變的吧？一段往事，一個忽然之間的自問，一次撥雲見日的感懷……習性並不是能跟人一輩子的品質。唯一跟隨著人的，就是改變，只有改變是一直不會離開的。
離開。他已經離開了以前的自己。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任何人都不是以前的任何人。而現在，江水寒要他回去，又有什麽意義呢？其實是他自己多計較了，世上的“意義”原本就是人自己去尋找來的，原本沒有什麽意義不意義的。庸人自擾。
清風徐徐。
風小，風箏是飛不起來的。風箏卻在飛。
江水寒停止腳步。擡頭，看見了一只水墨風箏飛的正高。他白皙的臉上有了一絲慍怒。微紅的顔色，像是晚天里美麗的雲霞。
沒有回頭，他冷冷地道：“等我。”
風箏飛得很高。
風箏坐在樹上。起碼，江水寒要找的風箏坐在樹上。
風箏穿了白色的衣服，頭髮整齊的高束著。他的手里，細細的線係著天上的風箏。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風箏幽幽地呤道。
拔劍遙指。江水寒冷著臉。
“動不動就出劍……”風箏仍是幽幽地道：“你就不能改改你這火爆的性子？”
劍起。
劍起如風。
風箏遇到風，是不是會飛的更高？還是，因爲風向難定，而無法順暢的翺翔？？
風箏幽幽的飄了起來。像是一朵軟綿綿的雲彩，沒有速度，沒有重量。只是整個人凝固在一個固定的空間里。空間里的空氣仿佛都隨著他的身形凝固了，壓抑，緊密。
江水寒不動聲色。隨著劍身的細微顫動，他周遭的空氣也開始凝固——本是同門，又怎麽不會對方的招式，只不過是程度不同罷了。
風箏靜靜的看著江水寒，一動不動的看著江水寒和他手中的劍。“你真的要對我動手？”他説話的時候總是幽幽的，生怕聲音大了吵到誰似的。
江水寒沒有答話。側身，劍和手腕之間形成一個巧妙的弧度。弧度微微的在顫動中擴大，像是有一股吸力，要把周圍的東西都吸食進來。
風箏幽幽的看了看江水寒的背後，“你執意要袒護他？”
江水寒頓了頓，冷著一張俊俏的臉，劍，已經在瞬息閒離手！
“我明白了。”風箏忽然升向高空，手中的風箏線“唰”的一聲筆直如長槍般直朝江水寒的“湛藍”刺去！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陸原邊喝酒邊搖晃著頭呤道。散漫，無奈，自嘲，打趣，多種滋味混雜在他的語氣中。他在等江水寒，他並沒有違背江水寒的話，不過，他走到他們的近邊等待，在哪裏等待其實都一樣是等待，雖然，很多時候，在不同的距離等待，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幸而，現在他可以選擇一個自己願意的距離等待。
他願意。江水寒願意麽？風箏願意麽？
“願意”只是各人自己的事，不過，有的時候，願意卻絕對不是一個人自己的事。千絲萬線，糾葛不斷。
“好久不見。”他向風箏打招呼。他們的確是很久不見了。
風箏一線。風箏依附著那又回復柔軟的線，在風中飄來蕩去。他的衣衫上有四道破痕。很整齊的痕跡。
江水寒冷著臉，劍已經回到了鞘中。右手上，隱隱有幾絲血痕。
“好了，不玩了，這次只是開始，以後，我也顧不得情分了。”風箏幽幽笑了起來，說完，便如輕煙一般飄蕩遠去。
風箏飛遠。
江水寒手上的青筋都突了起來。他恨恨地看著風箏離去的方向，胸膛劇烈的起伏。
陸原卻仍然是先前的樣子，自從與江水寒離開愛晚居，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喝酒，呤詩。似醉非醉。逆水一派的創始者是個極喜歡詩詞的怪才，故而逆水派大多的武功秘訣都於詩詞有關。修習此派的武藝必須隨時陶冶心境，對詩詞的感悟越深，越能領會法門要訣。陸原是不是一直在保持一種戒備或狀態？離開愛晚居，必然會和以前的同門“重逢”，可是，他是不是知道“重逢”會是這樣的開始？江水寒呢？江水寒是不是也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陸原很確定自己的立場，從他決定跟江水寒離開愛晚居，他就已經想清楚了。可是江水寒確定自己的立場麽？他又想清楚了沒有？
四．江水暖、笑無煙
情風徐徐。
歸雲谷。
江水暖緩緩的品茶。他一向愛茶，一向最愛在薄暮色時分看著廳前的花圃品茶。他喜歡將暮未暮的時刻，因爲此時一切都已落墨，只差最後的結筆。
他穿著墨色的長衫，頭係儒巾，這讓他看起來只像一個漸進中年的書生。他的確看過很多書，不過他看書的目的卻不是爲了功名，是爲了讓自己的造詣能到達巔峰。他喜歡淩駕一切的感覺。這不是因爲他是一個哥哥，也不因爲他是一派之主，而是他天生便喜歡超越別人，遠遠的超越。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話説強中自有強中手。想一直的淩駕於別人之上，唯一的途徑就是自己保持最強。可是世界上真的有最強麽？
長江後浪不斷推前。
進酒訣。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進酒訣。那是他所能知道的最高的武功！他沒有一天不盼望著能學會這奇妙的武功。可是，他沒有。
四年前。他成爲派主。他的第一件“功績”便是發現師弟陸原偷偷的學會了進酒訣！師傅離開後，他下的第一道“決定”便是將陸原逐出師門！！
可是又怎麽樣？他沒有得到他最想要的東西。進酒訣一代只能傳一個人。那個人，是陸原。
可是，他是派主。
既然陸原是偷偷的學到的，那麽他便可以重新公正的選拔一次，在師兄妹間選出最優秀的一個來繼承進酒訣——他，也有這個機會。
進酒訣一代只能傳一個人。既然要重新選，那麽陸原的存在便是不合理的，如若陸原不肯廢去進酒訣，他，便只能讓陸原消失！
清風徐徐。
風中有淡淡的花香，很特別的花香，這香，只有一個人身上會沾著。笑無煙。
笑無煙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江水暖的身後。
“師兄。”笑無煙施禮。他向來是個很有禮貌的人。不管對面的人是誰，他都會很禮貌。
“無煙，你真的想清楚了麽？”江水暖將茶杯往竹藤茶几上一放，回頭看向自己最小的師弟，他雖然最小，卻是同門中最古怪的一個，他到這裡來的第一天起，便明確的表示他來這裡只爲了學習師傅的花草學識。
在江水暖的記憶中，笑無煙從沒有出過手，大家都知道他是花草高手，也就都不以爲意。可是江水暖知道這個小師弟的功夫不會在他之下。每次他近身，自己都沒能及時察覺，倘若不是他隨身沾了他所種植的極爲獨特的花草香味，怕是自己根本無法得知他已在身旁。這分功力不可小視。
“無煙自小便無心武藝，進酒訣還是交由師兄師姐們較爲妥當。”笑無煙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袋子，“這是無煙新培育出來的花茶，師兄若不嫌棄，不妨嚐嚐滋味。”
江水暖微微一笑，接過袋子，輕輕一聞，“好茶！！”便客氣的道了謝。
笑無煙是三天前回到歸雲谷的。與師兄師姐寒暄了些別後冷暖，各自送了禮物，便告辭回下江南。笑無煙天性愛花草奇香，離開歸雲谷後經營了一個小鋪子，卻是江南一代最出名的鋪子。鋪子所有的草藥，胭脂，無一不是精品。他不但是個花草奇才，也是個商業奇才，短短的幾年間，已經積累了大筆的財物。能和他相比的，也只有夜夜心了。
五．夜夜心
沒有人知道夜夜心做的什麽買賣。也沒有人不知道夜夜心家財無數。她雖然不愛炫耀自己的財富，卻很挑剔自己的吃穿用度。
這就是夜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
夜夜心也收到了江水暖的告示。六月二十七，歸雲谷爭逐進酒訣的告示。夜夜心只是笑笑。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個有過去的人。過去經歷的很多事情都讓她不再是以前的夜夜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還不至於身不由己，可是，她已經知道很多事情的無奈了。每個人都有無法抹去的過去，很多時候，只有過去才是可以永恒的，因爲只有無法改變的才真正的永恒吧。既然過去的無法忘記永恒存在，那麽，除了面對還能怎麽樣呢？正因爲有了過去，現在才能夠真實。所以，她要為過去而背負，背負一些快樂或者痛苦。
又有誰是不痛苦的呢？
沒有人。
陸原現在有多痛苦呢？以他的立場而言，江水暖的告示一出，他就沒有安穩的日子過了。面對以前的同門，再沒有感情的人，也會很痛苦的吧？就算不為以前的親人反目而難受，也會為不盡的麻煩而心煩。
沒有人可以躲避以前。沒有人真的不期待未來。若是沒有以前又哪裏來的未來呢？要結束以前，又怎麽會是一件輕易的事情？
夜夜心冷笑。
掙脫是需要很大的力量的。力量從哪裏來呢？
實力，這個世界，實力雖然不是最有説服力的力量，可是，卻是人最能把握的力量。陸原有這個實力麽？
朝如青絲暮成雪。世事無常。
夜夜心也只能努力的把握住自己能夠把握的，減少一些遺憾。沒有餘力幫助誰。況且誰是誰非，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陸原現在，身邊應該還有江水寒。同門學藝的八個人中，除了江水寒與陸原交情較深以外，其餘的六個人可説是沒什麽交往。尤其以裊裊與塵世最爲緣淺，她甚至是極不喜見人的。裊裊現在，在做什麽呢？
裊裊死了。
六．問蒼天
裊裊死了。
陸原看著裊裊死的。她就死在他的手上。她卻不是他殺死的。可是會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相信。江水寒那時正和他哥哥在一起。
那是他們回到歸雲谷的第二天。
裊裊是來和他切磋武藝的。這本是件很尋常的事，他們以前常互相討教。只是這次的結局不尋常，裊裊死了。
他看見了江水寒蒼白的臉，看見了江水暖鐵青的臉。也看到了，風箏沉默的臉。陸原喝酒，笑了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陸原笑呤。
“你現在還喝得下去？”江水暖壓抑著憤怒，冷漠地問道。
“任何時候我都喝得下去。”陸原嬉皮笑臉地道：“不管是酒是淚是血還是別的什麽，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喝下去。”
懷里，抱著已經冰冷的裊裊。陸原的眼角是濕的。可是他依然是笑著的。無所謂的笑著。笑，並且喝酒，很猛的喝酒。
江水寒死死的看著陸原眼角的潮濕，看著看著，他自己的眼角也濕潤了。他又看向裊裊。慘白的臉，死灰的顔色。死的感覺。
江水暖轉過身，沉聲道：“到前庭去。”
江水寒一愣，忙抓住哥哥的手道：“事情還沒查清楚，怎麽可以……！”
前庭是他們比試武藝的地方，只是這一次，絕對不是比試這麽簡單。江水寒明白哥哥的用意，可是，他不能讓陸原這麽死！陸原不能死！！尤其陸原已經……！
“沒關係。”陸原挑了挑眉毛，揚了揚手中的酒壺，“只需要一點酒就好了。”
“呵呵，還需要一點毒藥。”一個突兀的聲音出現在衆人身後。
問蒼天。
問蒼天一向不喜歡問任何事。他只喜歡自己親手去做，如果問可以解決問題，那麽這麽世界上不是少了很多的痛苦和悲傷麽？
問，是無濟於事的。
所以他習慣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智慧去摸索。
他此刻才回到歸雲谷。可是他有眼睛，腦子也不算笨。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偏見。他既不像江水暖那麽排斥陸原，也不像江水寒那樣袒護陸原。所以他的目光一直集中在裊裊的身上。很多時候，只要你肯認真的去看，總能發現一些東西的。任何努力都不會白費——除了一些不必要的努力。
“你說什麽？”江水暖直視問蒼天，“你最好說清楚些。”
“來者是客，你總要盡些地主之宜的。”問蒼天說完，從陸原手中接過裊裊，又道：“讓夜心快回來吧，同門一場，有什麽話，大家都説個明白。”
“你把剛才的話説明白了，自然什麽都好説。”江水暖面無表情地冷聲道。
“師兄難道不信蒼天麽？”問蒼天再不多話，抱著裊裊進了懷夢閣。
七．理由
清夜無塵。
夜夜心中可有塵？夜夜心眼睛里沒有塵，卻有淚。
裊裊就躺在籐椅上，閉著雙眼。她的衣服已經換成了純白的顔色，那白色很刺眼，仿佛吸盡了裊裊所有的血氣。
笑無煙溫文的喝著花茶，他在半道上被風箏給追了回來。
江水寒的臉很白，和衣服的顔色一樣白。縱然大家都穿著白色衣服，但他的臉色卻是最白的。他沒有看任何人，他只看著自己的劍。此時他還能看什麽呢？在知道裊裊中了毒以後。
裊裊的體内有毒素是夜夜心和笑無煙共同的結論。他們兩個人的結論就是事實。
現在的問題就只有一個，爲什麽要害裊裊？很顯然，下毒的人知道裊裊會向陸原討教，並且適當的在裊裊體内下了適合分量的毒，正好在兩人動手到一半的時候，裊裊毒發無力，於是死在陸原手里。最終的目的是讓大家誤會裊裊是陸原殺的，於是整個歸雲谷都將容不下陸原。
那麽，最終的目的真的是陸原麽？
還是，進酒訣？
陸原還是在喝酒，仿佛不喝酒他就活不下去一樣。可是雖然一直在喝酒，他卻沒有半絲醉意。
酒到七分醉。可是自他離開愛晚居以來已經喝了很多的酒，可是他的醉意卻一直沒有起來。他只是喝酒，像是做一件很每天都在做的很普通的事一樣的喝酒。他的眼睛里有笑意，他的嘴邊有笑意，他就這樣笑笑的，從裊裊向他討教開始，一直是笑笑的。
風箏還是沉默，他似乎一直不愛説話。他看著裊裊的白衣，仿佛想從上面看到什麽不一樣的東西。白衣上一片的白。
江水暖也沒有説話。這個時候他要說些什麽呢？可是他必須説話！
“裊裊身上的毒，真的出自無煙之手？”他慎重的開口。他不得不慎重。
“是。”笑無煙點頭。放下花茶，他謙和的説道：“正是無煙最得意的‘散魂’。”無論任何時候，笑無煙總是極有禮貌的。他絲毫不擔心大家會懷疑他，因爲他沒有這麽做的理由。
無論做什麽事，都會有理由。人，畢竟是有目標的活著的，哪怕一個認真的毫無理由的去做一件事，他也避免不了一個理由——他想這麽做。這麽做一定出自他的意志，有一定的起因，哪怕這個起因只是因爲他願意這麽做，或是他一時心血來潮。
人自己也是這樣存在的。
每個人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也是爲了守護什麽，也許是爲了得到什麽，也許是爲了自己在乎的人——或者是在乎自己的人。
每個人都是在需要和被需要著，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存在的價值。
存在的價值，每個人都不一樣，卻同樣的存在著。
裊裊也有她存在的價值，卻有人認爲她消失了更有價值。這個人會是誰？
問蒼天看著月亮。月亮很白。
他本不想回來的。因爲回來對他而言沒有任何的意義。他只想站在最高的地方，看看這天有多遼闊，這地有多深遠。只想看看自己伸出手以後，能夠遮蓋住多大的天地！
可是他還是回來了，因爲他畢竟是個人，他畢竟留戀以前一起長大的夥伴，因爲他並不是不好奇四年來陸原的進酒訣精進到什麽程度，因爲他還是會擔心昔日的同們互相敵對。所以他回來了，他回來的第一天，就見了裊裊最後的一面。
他忽然想起一句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以前的一切，都不知道去了哪裏，而現在，只好笑春風吧。
“……廚房的東西我都看過了，沒有痕跡。“夜夜心道：“她房里最新的東西，便是無煙送的花茶。”
“茶，應該沒問題，我也喝了的。”江水暖謹慎的説道。
“問題就在茶里吧？”笑無煙平和地説道，迎向夜夜心的眼睛無波無風。
“我知道不會是你。”夜夜心勉強的笑了笑，“可是絕對是我們中的一個。”
“我和陸原昨天晚上回來的。”江水寒低聲道。
江水暖道：“我知道。”
笑無煙道：“我七天前拜訪師兄師姐，三天前離開。”
風箏幽幽地道：“我時不時的回來，最近的一次是前天。”
夜夜心道：“我和蒼天都是今天到的。”
江水暖道：“除了夜心和蒼天，我們五個人都必須說清楚從昨天晚上開始到裊裊出事爲止的行動。”
陸原看著夜夜心和笑無煙，忽然道：“裊裊死的時候很平靜。”
夜夜心低下了頭，哽咽道：“……那藥效……很厲害……”
風箏幽幽地嘆了口氣，緩緩走到裊裊身邊道：“我想妥善安置裊裊。”
問蒼天原本倚在窗臺邊，此時看了衆人一眼，道：“現在裊裊交給我最好。”
江水暖點頭，他現在必須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找出下毒者這件事上來，裊裊的後事，交給問蒼天的確是比較好的。
夜夜心道；“我留下來，在找出那個人以前，一切聽我的比較好。”
沒有異議。
清夜無塵。
夜已深。
夜夜心便請大家回房休息。江水暖兄弟一組，風箏和問蒼天一組，陸原和笑無煙一組。夜夜心看向江水暖道：“我就在這裡，無論哪一邊有意外，我都可以及時趕過去。”
江水暖點頭。此時，這的確是個好法子。
八．夜襲
夜裏風出奇的大。
陸原卻把窗子全打開了。笑無煙優雅的泡茶，倒茶，喝茶。他沒有為陸原預備，因爲他知道陸原需要的不是茶。
“這花茶有什麽講究麽？”陸原抱著酒壺饒有興趣地問道。
“清香淡雅，凝神聚氣。”笑無煙微笑著答道。
“你知道了？”陸原斜著頭問。
“既然你是最終的目標，我若不做些準備，豈不是嫌自己命長麽？”笑無煙仍舊是微笑著，和氣，謙虛。
“呵呵，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麽歷代學習進酒訣的高手後來都消失了呢？”陸原看著窗子外面，有些落漠。月光像水一樣的撒下來，天地間都是陰白的氣息。讓人透心涼。
“到了一定高度的人，都會厭倦塵世的喧囂。高處不勝寒，而寂寞隨行。”笑無煙似是有些感慨的放下了茶杯，起身，站在陸原身旁，指著月亮道：“縱使月華無限，若沒有星子相伴，也會黯然失色。”
“可惜只能是星子，卻不能是另一個月亮。”陸原冷笑道。他懶懶的喝了一口酒。
“若是另一個月亮，自有人仿效後弈射日。”笑無煙看向月亮。清輝滿面。
“小心!”
笑無煙話音未落，房内的燈已經熄滅！熄滅的瞬間，房間里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陸原背靠窗櫺沉聲道：“無煙！！”
涼風如刀！涼風如刀撲面而來！
此時，笑無煙回答道：“我……還好！”他説話的時候，真氣並不很順暢。
白色的影子隨著涼風飛擊！如刀涼風已至陸原的眼前！！
陸原不動聲色。
壩氣！一股叫人摸不到底的壩氣詭異的纏繞著千絲萬縷的韌勁遍佈整個房間！帶著毀滅性破壞力的刀意迫在眉睫！
進酒訣！
如九天銀河般狂洩的真氣滔滔不絕！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陸原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把匕首，明晃晃，亮晶晶。星光一般，雖然開始時光芒微弱，卻在極短的時間里暴漲似無邊之水！月光和星光，哪一個會更絢爛？
月光！
可是偏生這星光像太陽一般璀璨！放肆而熱情。囂張而深邃！
刹那間，月華被星芒吞噬。像夢一般的不真實，卻是事實！
刹那間，年華可以老去。月華可以沒有痕跡。
刹那間，致命的威脅已經解除。局勢已經扭轉。
刹那間。
陸原忽然消失了！
說時遲，那時快！笑無煙鬼魅般的出現在白影身後，掌風如刀！
兩個白影便可以混淆了天地的黑色。
卻又多了一個白影！
夜夜心。
夜夜心從窗子外面飛身而進！
“嗚……！”笑無煙痛哼出聲。
“哐！”一個白影飛身出窗。隨即，另一個白影也急馳追去。
風箏飛起來了。
問蒼天推開門，點了燈。只見陸原坐在地上，正抱著酒喝。酒很香。
江水暖進門時，笑無煙正揉著左肩，臉上的溫和絲毫沒有變色。地上一片狼籍，桌子和兩張椅子都成了碎片。
“……香味。”江水寒皺著眉頭道，“你的香囊味道很濃。”
“我會記得下次用淡些的。”笑無煙點頭。
“若不是你的香味濃了些，興許我們就知道是誰下的手了。”夜夜心從門口進來，風箏跟在她身後。
“沒有追到？”江水暖問道。
“沒。”夜夜心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他的動作很快，而且，我們都穿了白衣服……”
的確，大家都穿這白衣服。喪服自然是白色的。
九．夜襲
長夜未盡。
他們自然還是要睡的。江水寒負責照顧笑無煙，問蒼天還是和風箏，江水暖，夜夜心和陸原一起在大廳。無論進酒訣多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抓出兇手。
夜夜心看著陸原，“你沒事吧？”
“還好。”陸原喝酒。
“無煙說你方才忽然不見了，發現什麽綫索沒？”夜夜心仔細的打量著陸原，不知道爲什麽，此時的陸原顯得特別的疲倦。
“……進酒訣很重要麽？”陸原慢慢地道，“若是讓我選擇，我寧願……”
匕首流光一般飛向左側！
線，一條柔韌的線！
線如游龍，自由靈動。卻在匕首接近的時刻忽然堅硬如鋼！陸原見過這線，放風箏都用這種線。風箏線在這裡，風箏在哪裏呢？
江水暖喝道：“風箏！你做什麽！？”長劍已出。
“他什麽都沒做。”問蒼天緩緩從對面的窗子現身，斯條慢理的道；“他就在我身邊。”
風箏已經換了墨色的衣服，正站在問蒼天身旁。手一揚，一條風箏線，柔韌如柳絲。
此時，長劍已經和那風箏線纏斗。夜夜心袖中短刀早就蓄勢待發，優美的旋身，順勢一刀，連打帶消的化向風箏線。
陸原的匕首已在柱子上。柱子背後便是控制風箏線的人。他是誰？陸原沒有過去看，他只是坐著，喝酒。仰著頭，看窗子外面的天空。
現在，不在場的只有笑無煙和江水寒。可是，會是他們中的誰麽？是不是因爲如此，陸原才不肯去看是誰在那柱子後面？
問蒼天悠閒的踱進大廳，和風箏一左一右。形成包圍之勢。
漸漸逼近的腳步，使得風箏線也漸漸收縮。夜夜心的短刀惊若翩鴻的左右不定。江水暖的長劍卻有些勉強。線，或揉或鋼，忽快忽慢，靈活，沒有拘泥。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
逆水派向來男習長劍，女習短刀，除了風箏能以線代劍外，沒有人可以如這般將這細棉之物運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那麽，柱子背後的人是誰？
柱子後面，沒有人。
風箏線突然軟弱無力的垂下。線斷。
綫索也斷，雖説綫索原本就不多。
笑蒼天回過頭，看著陸原：“你知道。”
陸原喝酒。沒有説話，只是看著星星，星光只能暗淡奉月麽？
夜夜心惊道：“你知道是誰了？！”
江水暖收劍如鞘道“是誰？”
風箏幽幽地道：“是我。”
江水暖猛的回頭，不敢置信的看著風箏：“你不是個爲了進酒訣就分不清輕重的人。”
風箏笑，幽幽的笑。“我不會爲了進酒訣去傷害任何人。”
“那麽，你爲了什麽？”夜夜心橫眉冷問。
“嫦娥。嫦娥在月宮里會不會很寂寞呢？”風箏説道，他本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他向來話很少。
陸原嘆息。“你不該問的。”
“人有的時候，總是要問一問的。有的時候，問和不問，或許會有兩種結局。”風箏幽幽的看向陸原，“你，多保重。”
“我會的。”陸原笑了起來，像是清雪二月早上溫暖的太陽，像是黎明時分東方的啓明星。他沒有喝酒，他只是向風箏舉起酒壺，他笑得很溫暖，卻，也很悵然。
江水暖劍半出鞘立在廳中央，怒道：“你爲了誰？裊裊也是你……？？”
“師兄，裊裊和我，都是可憐的孩子。”風箏幽幽的說完，便從容的走向門口，仿佛是再不牽挂什麽了，腳步輕鬆，神色自然。
夜夜心低著頭。短刀如月光。
風箏線像游龍。
短刀飛線風箏，風箏線卻飛向陸原的匕首所在的柱子。
風箏中刀。匕首回到陸原手邊。
夜夜心恨恨地道：“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原諒你！”美麗的臉上，大大的眼睛。眼睛里，沒有薄霧。一片清朗。
風箏笑。
閉上眼睛。
很寧靜。
陸原沒有出手。問蒼天也沒有。陸原沒有出手是不是因爲那時他的匕首還不在手上？問蒼天沒有出手是不是因爲他沒有任何的兵器？
他們嘆氣。
爲什麽嘆氣？
陸原道：“喝酒吧。”
問蒼天道；“三百杯。”
兩人笑。一個苦澀，一個略微傷感。
江水暖走到柱子背後，拾起斷了的風箏線。風箏線也好，別的線也好，都是由兩頭的。沒有兩頭的線，只怕世上還沒有。
線長，可以由不遠處注入内力控制，至於招式變化，卻很難在風箏方才的位置控制。那麽，還有另外一個人在這裡控制麽？
這個人是誰？
陸原和問蒼天知道麽？他們知道爲什麽不說？
江水暖轉身，看著自己的兩個師弟。忽然之間，他覺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感覺，只有體會過的人才知道。那種滋味……！
夜夜心收刀，看著風箏沒有表情的臉，看著他墨色衣服上隱約的血漬，忽然道：“他對我，總是很好的。”
問蒼天若有所思地向陸原道：“你看見我和風箏在窗子外面，似乎並不吃驚。”
“因爲睡不著的人很多。”陸原喝酒，又轉向夜夜心説道：“夜心的眼睛很明亮，像井中的水。”
“所以你看見了那條線。也看見了我們……”問蒼天頓了頓：“這麽說，你之前也不知道了。”伸了個懶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風箏放心不下你，所以，我們決定來陪你們。”
“現在，他陪著裊裊……”江水暖接口道。
十．之後
亂麻一樣的思緒。可是，卻不會覺得特別淩亂。這就是江水暖現在的感覺。
天亮了。
六月十七。
裊裊和風箏都安葬了。他們沉睡在歸雲谷的最高處。高處不勝寒。卻也只有在高處，所受到的打擾是最小的。
還有疑問，那個白衣人是誰？第一次夜襲時的白衣人並不是風箏。而那個控制風箏線的人是誰？兩個人是不是同一個人？
陸原沒有問。他喝酒。
江水寒冷著一張臉，在知道風箏的事情以後。他沒有忘記風箏那時說，還只是開始。開始就已經這樣，那麽發展下去，會是什麽樣子？
笑無煙和問蒼天下棋。黑白子，別樣的分明。
江水暖依舊主持著大局，維持著歸雲谷日常的運轉。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陸原忽然道。
“陸原！”江水寒惊喝道：“你……！”
陸原回頭一笑，“我已經纍了，你也過來休息吧。”
江水寒未及説話，忽然聽見夜夜心道：“你果然知道了。”
陸原將手中的酒壺反倒，酒流了出來，青青顔色，是陸原最愛喝的竹葉青。“離魂……離魂的滋味不錯，只是現在我還不想嚐。”言罷，看向夜夜心，“該是說清楚的時候了。”
離魂是笑無煙研製的絕頂毒藥之一。
江水寒回頭，夜夜心婀娜行近。
“你說吧，我都聽著。”夜夜心優雅地坐下，左手託腮，右手撩撥長髮，無形嫵媚。
“水寒，讓大家都來吧。”陸原平靜地道。平靜中，有著說不出的釋然。
江水寒咬牙，然後一甩袖子，依言去叫大家過來。
“夜心，你若勝了比試，進酒訣也還會是你的。”陸原調笑著説道。
“若你不死，我縱然得到了進酒訣，也白搭。”夜夜心爽快地道，拍了拍手，又道“派規我還是要守的。”
“哈哈。”陸原大笑了出來，他的臉是笑著的，可是他的眼睛沒有笑，“夜心，你以爲我是誰？”
夜夜心白了陸原一眼道：“現在我倒有些喜歡你了。以前只覺得你有些太過圓滑。”
“我到喜歡以前的樣子。”陸原雙手枕頭,笑著，淡淡的。
如風刀！
突兀的一把刀出現在陸原面前!
陸原原本是躺在一根橫出來的枝幹上的，此時腰部忽然拱起，頭一縮，原先頭的位置，那塊枝幹已經沒了。
夜夜心笑嘻嘻的看著他，“你怎麽會以爲我能放過你呢？”
陸原喝道：“裊裊！你想清楚！！”
“陸哥，我，沒有別的辦法。”一個清脆的聲音低低地道。
是裊裊！是應該已經死了的裊裊！！
風箏線。線很纏綿。裊裊方現身，便被縛住。
夜夜心的臉色變了。風箏，也沒有死麽？
問蒼天。笑蒼天握著風箏線。
夜夜心的臉，一下子什麽表情都沒有了。
江水寒和江水暖呆住了。看到裊裊的時候，他們簡直是說不出任何話來。笑無煙卻是鎮定從容的。他一向如此。
“原本我回來，只是因爲水寒希望我能通過正式的比試，得以重返師門。”陸原道。“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起這麽討人厭了，從風箏第一次找上我時，我就覺得奇怪。”
江水暖道，“他找你的時候，想必沒有提起進酒訣的事。”
問蒼天道：“那麽他找你，並不是爲了進酒訣。”
“裊裊是個很乖巧的孩子，她若想要進酒訣，可以在比試的時候公平爭取，縱然得不到，依她的心性，不會糾纏不休。”陸原接著道：“可是裊裊和我交了四次手。有三次，是在‘死了’以後。”
“……是裊裊……”江水寒呢喃道：“原來是裊裊……”
“偷看進酒訣時，我絕想不到會有今天。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報應不爽。”陸原苦笑。“裊裊應該知道，我的内息很亂。我只有用酒氣封住紊亂的真氣。”
“所以你才會在打鬥時忽然再不出手……”夜夜心頷首笑道，“我倒錯失了良機。”
“也正是如此，我才要陸原回來，無煙的草藥應該可以克制住他日益雜亂的内息。”江水寒看向兄長。
“夜心，你到底想做什麽？”江水暖問道。
“呵呵，我想做什麽，我不過是清理門戶罷了。”夜夜心輕描淡寫，似乎什麽事都沒放在心上。
“裊裊，你呢？”江水暖問裊裊。
“……我只知道，若不照著師姐的話做，我就真的活不了。”裊裊低聲道。
“裊裊中的毒，是‘靈藥’。”笑無煙道。
“你應該有解藥。”問蒼天伸手：“拿來。”
江水寒道：“怎麽都是出自無煙的手。”
笑無煙笑道：“也許是無煙的手藝太好了。”檢視了隨身的袋子，拍了拍手，道：“這個的解藥我沒帶。”
夜夜心懶散的道：“好了，別廢話，給個痛快吧。”
“什麽才是痛快呢？”陸原似乎也難住了。低眉思索。
“很簡單，就是死。”夜夜心笑道。一眨眼。她就死了。
她最後一句話是：“我居然想起風箏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陸原嘆氣。
“她事先在嘴里藏了毒藥。”問蒼天道：“我聽説，有種買賣的組織，裏面的人都習慣這樣……”
沒有人知道夜夜心做什麽買賣，可是沒有人不知道夜夜心很有錢。他們也不知道前者，他們也都知道後者。
“可是，我們還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麽。”江水暖長長的嘆氣。
十一．沒有結束
“我起先並沒有確定是她，不過，她回來的速度太快，的確也讓我留意過。”陸原喝酒，還是喝酒。
“是風箏讓你確定的。可是另外一個人是誰呢？”問蒼天摸著下巴。
“呵呵，也有你問的一天啊？”笑無煙笑了起來，很是得意，“我總算是有點開心的事情可以消遣了。”
問蒼天微微一笑：“風箏的話一向不多，通常這種人的話，都是正確的。”
“對於正確的話，蒼天從來不反對。”陸原哈哈一笑，喝了一大口酒。這次，他眼睛里的笑意都要漫出來了。
“你說，偷看進酒訣的人不止陸原？”江水暖驚異的看著弟弟。
“陸原看的那份是假的。真的已經被人換走了。“江水寒冷冷地道 ：“這些年來，陸原的功力漸弱。
我曾以爲所謂的進酒訣，不過是讓派中最厲害的高手被迫退隱的武功。可是，現在我確定進酒訣已經被人換了。”
“……陸原是不是也想到了？”江水暖問道。
“是，他回來，就是爲了這個。”江水寒看想不遠處的陸原，咬緊了下唇。“所以，那個人對陸原下殺手！”
“放任那個人不管麽？”問蒼天問道。
“有些事，還是莫問的好啊。”陸原看向太陽，太陽，只有一個。多的了。自然有人來射。
“難道是那個人真這麽可愛，讓你不忍心説破。”問蒼天不問了，只是感慨。
“説不定那個人和我一樣可愛呢。”笑無煙嘻嘻笑道。
“就是，那麽，我們不如多團聚幾天吧，少鬧心~”陸原抱起酒壺，說完就喝。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陸原還是喝酒。酒是永遠都喝不完的。
酒到七分醉，現在，是幾分了呢？
酒到七分醉。
酒已經到了七分，可是他還沒有醉。他沒有醉，他笑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五人。
是的，五人，因爲除了他和他自己的影子以外，還有一個人，以及一個影子。
一個美麗的影子，月光下，淡淡的痕跡。像是雪化時的氣息。
他倒酒，酒是冷的，清澈的，凜冽的。像是“他”的眼睛。
”他”正看著他喝酒，沒有説話，沒有動，只是看著。宛如看一場戲，宛如看身外的其他事物。
“百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他昤唱。
哧的一聲。
一把劍的影像出現在他的眼睛里。
劍半出鞘。
劍身微藍。
是“湛藍”。是“他”的湛藍劍。
“有這閑功夫發瘋，還不如跟我回去。”“他”冷冷的說。劍就這樣橫在“他”和他之間。
他擡起頭來，看“他”的眼睛，冰冷，清澈，凜冽。
他笑。
溫柔的一笑。
“陸原，我沒有工夫陪你玩。”“他”冷冷的說。
他還是一笑，溫柔一笑。“可是，我喜歡和你玩啊……”他頓了頓，喚道：“水寒。”
江水寒皺起眉頭。
手未動。劍回鞘。
啪！
陸原的臉上多了一個清晰的印記。
劍柄上的劍穗在微微的飄揚。
“少廢話，跟我走。”江水寒徑自轉身，“要是我發現你沒在我後面，你就等著被打死好了。”
這是一句有些矛盾的話，可是陸原沒有笑。他只是嘆了一口氣。“你真的很在乎嗎？”
“……歷來在乎。”江水寒回頭，很認真地道。“所以你知道，不要再逼我。”
“是，我知道。”陸原再次嘆氣。伸了伸攔腰。他知道他逃不開了，有些事，遲早都要面對的，怎麽逃都逃不開的吧？所謂的宿命是不是真的存在？若它存在，它又會怎樣擺布他？和“他”……
進酒訣。
逆水一派的絕頂武功，據説每次只傳授給唯一的一名出色弟子，即使是下一任派主，若是資質不佳，也沒有繼承的資格。實際上，從創派以來，就沒有任何一屆的派主繼承進酒訣。
江水寒，陸原，裊裊，風箏，問蒼天，夜夜心，笑無煙，還有派主江水暖。這一輩逆水派的八個人中誰會得到進酒訣？
陸原不在乎這個，向來不在乎，可是江水寒在乎，江水寒不允許他說不要就不要。無論他怎麽想，江水寒決定了的事情，是不容許他違背的。
很多時候，人，是沒有餘地的。永遠都被一個心結束縛著。沒有明天。
二．裊裊
明天在哪裏？明天是什麽樣子的？沒有人知道。明天就是今天過去以後的時間吧？可惜，很多時候人們只能確定今天——現在——此刻能做的事情，也許，很多時候，人們的確能夠計算出幾個明天的樣子，問題在於：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天永遠不可以相信。天不可測。
裊裊從來不信天。可是她唯一的朋友就是天。與天為伴。
她是孤兒，自小就在天的眼皮底下自由的存在著。她輕易不願意相信誰，因爲她之所以成爲孤兒，就是因爲她和她的父母太相信了。世間的故事太多，結果卻幾乎都一樣。成定局。無法更改。
想更改。想更改一些事情來讓自己相信“天”不是絕對的。裊裊這麽對自己說。
進酒訣。
進酒訣是一個契機，一個讓她看看能不能更改什麽的契機。她直覺著要抓住這個契機——不然，她將會錯失對她很重要的東西。
裊裊沒想過自己能不能勝過其他的師兄妹，她只是知道自己要去試一試。用盡全力的去試！很多時候能有敢于一試的勇氣，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直視的勇氣。人，本身就是相當怯懦的。
逆水派這一代的選拔，定在六月二十七日。在他們自小長大的歸雲谷，由這一代的派主江水暖主持。
逆水派的傳人向來各有所長，並不知道彼此的功夫深淺，自從師滿離開歸雲谷各得其所，他們很少見面，偶爾相見也不過是點頭示意或者微笑。唯一讓他們有著密切關聯的，就是派主的命令。正如這次。
裊裊四月初便回到了歸雲谷。一回來，她便將自己關在了房間里，幾乎沒再出來。她是個固執的女孩子，她既然要爭奪進酒訣，那麽便要讓自己達到最高的境界。境界，是需要努力摸索的，任何的得到，都需要付出相當的努力。何況，她的對手是陸原——已經學會進酒訣的陸原！
是的，陸原已經學會了進酒訣。可是這一代的選拔還沒有舉行。
四年前，江水暖成爲派主，所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陸原逐出師門——他偷學了進酒訣！那時師傅正選拔下一任派主，在陸原和大師兄的比試中卻意外的發現了陸原使用的招式來源於進酒訣！進酒訣的心法歷來由派主保管。師傅自然沒有傳授陸原心法。可是陸原時千真萬確的學會了進酒訣，師傅當下便氣得一病不起，而後便帶病離谷，傳位于大師兄，再沒有現身過。
現在，大師兄要正式將進酒訣傳出，若她想奪得進酒訣，就要與其他的師兄妹們公平競爭，證明自己是這一代中最優秀最適合的繼承人。或者，她便要擊敗陸原，從他那裏得到進酒訣。
其實無論她做出什麽樣的選擇，都必須大大的提高自己的功力。況且無論誰得到了進酒訣，都必須履行義務——進酒訣一次只傳一個人，陸原已經學會了進酒訣，那麽，繼承進酒訣的人必須對付陸原——對付陸原，本身，就需要很高強的功力！除非陸原消失，不然要得到進酒訣，就意味著一場苦戰！
清聆閣。
裊裊低著頭。凝神的默念心法後，她的右手緩緩的舒展開。左手握刀，背對著月光，輕輕的閉著眼睛，刹那間，手中的短刀如那陰白的月光一般傾瀉而下!
三．風箏
清風徐徐。
陸原抱著酒瓶子有些委屈的跟在江水寒的身後，不為江水寒的威脅。
四年。離開歸雲谷已經四年了。其實很多時候時間是很好打發的。不知不覺，把你遠遠的抛在身後。流光容易把人抛。可是他未曾見到紅的櫻桃，綠的芭蕉。他只是如同看皮影戲一般的見識了無數滋味混雜的“故事”。
笑看紅塵。懷酒獨真。他曾經以爲自己就這麽和酒做伴，直到天荒地老。
他跟著江水寒，有一搭沒一搭的數著江水寒的腳步。每數到三百，他就喝一口酒。
爲什麽是三百？
唐詩三百首，篇篇為情愁。
情？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人情冷暖。“情”字，實在是很奢侈。可是人似乎就是喜歡追逐奢侈的東西。也許，這個是人的習性。
習性？
習性也是可以改變的吧？一段往事，一個忽然之間的自問，一次撥雲見日的感懷……習性並不是能跟人一輩子的品質。唯一跟隨著人的，就是改變，只有改變是一直不會離開的。
離開。他已經離開了以前的自己。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任何人都不是以前的任何人。而現在，江水寒要他回去，又有什麽意義呢？其實是他自己多計較了，世上的“意義”原本就是人自己去尋找來的，原本沒有什麽意義不意義的。庸人自擾。
清風徐徐。
風小，風箏是飛不起來的。風箏卻在飛。
江水寒停止腳步。擡頭，看見了一只水墨風箏飛的正高。他白皙的臉上有了一絲慍怒。微紅的顔色，像是晚天里美麗的雲霞。
沒有回頭，他冷冷地道：“等我。”
風箏飛得很高。
風箏坐在樹上。起碼，江水寒要找的風箏坐在樹上。
風箏穿了白色的衣服，頭髮整齊的高束著。他的手里，細細的線係著天上的風箏。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風箏幽幽地呤道。
拔劍遙指。江水寒冷著臉。
“動不動就出劍……”風箏仍是幽幽地道：“你就不能改改你這火爆的性子？”
劍起。
劍起如風。
風箏遇到風，是不是會飛的更高？還是，因爲風向難定，而無法順暢的翺翔？？
風箏幽幽的飄了起來。像是一朵軟綿綿的雲彩，沒有速度，沒有重量。只是整個人凝固在一個固定的空間里。空間里的空氣仿佛都隨著他的身形凝固了，壓抑，緊密。
江水寒不動聲色。隨著劍身的細微顫動，他周遭的空氣也開始凝固——本是同門，又怎麽不會對方的招式，只不過是程度不同罷了。
風箏靜靜的看著江水寒，一動不動的看著江水寒和他手中的劍。“你真的要對我動手？”他説話的時候總是幽幽的，生怕聲音大了吵到誰似的。
江水寒沒有答話。側身，劍和手腕之間形成一個巧妙的弧度。弧度微微的在顫動中擴大，像是有一股吸力，要把周圍的東西都吸食進來。
風箏幽幽的看了看江水寒的背後，“你執意要袒護他？”
江水寒頓了頓，冷著一張俊俏的臉，劍，已經在瞬息閒離手！
“我明白了。”風箏忽然升向高空，手中的風箏線“唰”的一聲筆直如長槍般直朝江水寒的“湛藍”刺去！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陸原邊喝酒邊搖晃著頭呤道。散漫，無奈，自嘲，打趣，多種滋味混雜在他的語氣中。他在等江水寒，他並沒有違背江水寒的話，不過，他走到他們的近邊等待，在哪裏等待其實都一樣是等待，雖然，很多時候，在不同的距離等待，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幸而，現在他可以選擇一個自己願意的距離等待。
他願意。江水寒願意麽？風箏願意麽？
“願意”只是各人自己的事，不過，有的時候，願意卻絕對不是一個人自己的事。千絲萬線，糾葛不斷。
“好久不見。”他向風箏打招呼。他們的確是很久不見了。
風箏一線。風箏依附著那又回復柔軟的線，在風中飄來蕩去。他的衣衫上有四道破痕。很整齊的痕跡。
江水寒冷著臉，劍已經回到了鞘中。右手上，隱隱有幾絲血痕。
“好了，不玩了，這次只是開始，以後，我也顧不得情分了。”風箏幽幽笑了起來，說完，便如輕煙一般飄蕩遠去。
風箏飛遠。
江水寒手上的青筋都突了起來。他恨恨地看著風箏離去的方向，胸膛劇烈的起伏。
陸原卻仍然是先前的樣子，自從與江水寒離開愛晚居，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喝酒，呤詩。似醉非醉。逆水一派的創始者是個極喜歡詩詞的怪才，故而逆水派大多的武功秘訣都於詩詞有關。修習此派的武藝必須隨時陶冶心境，對詩詞的感悟越深，越能領會法門要訣。陸原是不是一直在保持一種戒備或狀態？離開愛晚居，必然會和以前的同門“重逢”，可是，他是不是知道“重逢”會是這樣的開始？江水寒呢？江水寒是不是也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陸原很確定自己的立場，從他決定跟江水寒離開愛晚居，他就已經想清楚了。可是江水寒確定自己的立場麽？他又想清楚了沒有？
四．江水暖、笑無煙
情風徐徐。
歸雲谷。
江水暖緩緩的品茶。他一向愛茶，一向最愛在薄暮色時分看著廳前的花圃品茶。他喜歡將暮未暮的時刻，因爲此時一切都已落墨，只差最後的結筆。
他穿著墨色的長衫，頭係儒巾，這讓他看起來只像一個漸進中年的書生。他的確看過很多書，不過他看書的目的卻不是爲了功名，是爲了讓自己的造詣能到達巔峰。他喜歡淩駕一切的感覺。這不是因爲他是一個哥哥，也不因爲他是一派之主，而是他天生便喜歡超越別人，遠遠的超越。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話説強中自有強中手。想一直的淩駕於別人之上，唯一的途徑就是自己保持最強。可是世界上真的有最強麽？
長江後浪不斷推前。
進酒訣。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進酒訣。那是他所能知道的最高的武功！他沒有一天不盼望著能學會這奇妙的武功。可是，他沒有。
四年前。他成爲派主。他的第一件“功績”便是發現師弟陸原偷偷的學會了進酒訣！師傅離開後，他下的第一道“決定”便是將陸原逐出師門！！
可是又怎麽樣？他沒有得到他最想要的東西。進酒訣一代只能傳一個人。那個人，是陸原。
可是，他是派主。
既然陸原是偷偷的學到的，那麽他便可以重新公正的選拔一次，在師兄妹間選出最優秀的一個來繼承進酒訣——他，也有這個機會。
進酒訣一代只能傳一個人。既然要重新選，那麽陸原的存在便是不合理的，如若陸原不肯廢去進酒訣，他，便只能讓陸原消失！
清風徐徐。
風中有淡淡的花香，很特別的花香，這香，只有一個人身上會沾著。笑無煙。
笑無煙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江水暖的身後。
“師兄。”笑無煙施禮。他向來是個很有禮貌的人。不管對面的人是誰，他都會很禮貌。
“無煙，你真的想清楚了麽？”江水暖將茶杯往竹藤茶几上一放，回頭看向自己最小的師弟，他雖然最小，卻是同門中最古怪的一個，他到這裡來的第一天起，便明確的表示他來這裡只爲了學習師傅的花草學識。
在江水暖的記憶中，笑無煙從沒有出過手，大家都知道他是花草高手，也就都不以爲意。可是江水暖知道這個小師弟的功夫不會在他之下。每次他近身，自己都沒能及時察覺，倘若不是他隨身沾了他所種植的極爲獨特的花草香味，怕是自己根本無法得知他已在身旁。這分功力不可小視。
“無煙自小便無心武藝，進酒訣還是交由師兄師姐們較爲妥當。”笑無煙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袋子，“這是無煙新培育出來的花茶，師兄若不嫌棄，不妨嚐嚐滋味。”
江水暖微微一笑，接過袋子，輕輕一聞，“好茶！！”便客氣的道了謝。
笑無煙是三天前回到歸雲谷的。與師兄師姐寒暄了些別後冷暖，各自送了禮物，便告辭回下江南。笑無煙天性愛花草奇香，離開歸雲谷後經營了一個小鋪子，卻是江南一代最出名的鋪子。鋪子所有的草藥，胭脂，無一不是精品。他不但是個花草奇才，也是個商業奇才，短短的幾年間，已經積累了大筆的財物。能和他相比的，也只有夜夜心了。
五．夜夜心
沒有人知道夜夜心做的什麽買賣。也沒有人不知道夜夜心家財無數。她雖然不愛炫耀自己的財富，卻很挑剔自己的吃穿用度。
這就是夜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
夜夜心也收到了江水暖的告示。六月二十七，歸雲谷爭逐進酒訣的告示。夜夜心只是笑笑。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個有過去的人。過去經歷的很多事情都讓她不再是以前的夜夜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還不至於身不由己，可是，她已經知道很多事情的無奈了。每個人都有無法抹去的過去，很多時候，只有過去才是可以永恒的，因爲只有無法改變的才真正的永恒吧。既然過去的無法忘記永恒存在，那麽，除了面對還能怎麽樣呢？正因爲有了過去，現在才能夠真實。所以，她要為過去而背負，背負一些快樂或者痛苦。
又有誰是不痛苦的呢？
沒有人。
陸原現在有多痛苦呢？以他的立場而言，江水暖的告示一出，他就沒有安穩的日子過了。面對以前的同門，再沒有感情的人，也會很痛苦的吧？就算不為以前的親人反目而難受，也會為不盡的麻煩而心煩。
沒有人可以躲避以前。沒有人真的不期待未來。若是沒有以前又哪裏來的未來呢？要結束以前，又怎麽會是一件輕易的事情？
夜夜心冷笑。
掙脫是需要很大的力量的。力量從哪裏來呢？
實力，這個世界，實力雖然不是最有説服力的力量，可是，卻是人最能把握的力量。陸原有這個實力麽？
朝如青絲暮成雪。世事無常。
夜夜心也只能努力的把握住自己能夠把握的，減少一些遺憾。沒有餘力幫助誰。況且誰是誰非，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陸原現在，身邊應該還有江水寒。同門學藝的八個人中，除了江水寒與陸原交情較深以外，其餘的六個人可説是沒什麽交往。尤其以裊裊與塵世最爲緣淺，她甚至是極不喜見人的。裊裊現在，在做什麽呢？
裊裊死了。
六．問蒼天
裊裊死了。
陸原看著裊裊死的。她就死在他的手上。她卻不是他殺死的。可是會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相信。江水寒那時正和他哥哥在一起。
那是他們回到歸雲谷的第二天。
裊裊是來和他切磋武藝的。這本是件很尋常的事，他們以前常互相討教。只是這次的結局不尋常，裊裊死了。
他看見了江水寒蒼白的臉，看見了江水暖鐵青的臉。也看到了，風箏沉默的臉。陸原喝酒，笑了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陸原笑呤。
“你現在還喝得下去？”江水暖壓抑著憤怒，冷漠地問道。
“任何時候我都喝得下去。”陸原嬉皮笑臉地道：“不管是酒是淚是血還是別的什麽，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喝下去。”
懷里，抱著已經冰冷的裊裊。陸原的眼角是濕的。可是他依然是笑著的。無所謂的笑著。笑，並且喝酒，很猛的喝酒。
江水寒死死的看著陸原眼角的潮濕，看著看著，他自己的眼角也濕潤了。他又看向裊裊。慘白的臉，死灰的顔色。死的感覺。
江水暖轉過身，沉聲道：“到前庭去。”
江水寒一愣，忙抓住哥哥的手道：“事情還沒查清楚，怎麽可以……！”
前庭是他們比試武藝的地方，只是這一次，絕對不是比試這麽簡單。江水寒明白哥哥的用意，可是，他不能讓陸原這麽死！陸原不能死！！尤其陸原已經……！
“沒關係。”陸原挑了挑眉毛，揚了揚手中的酒壺，“只需要一點酒就好了。”
“呵呵，還需要一點毒藥。”一個突兀的聲音出現在衆人身後。
問蒼天。
問蒼天一向不喜歡問任何事。他只喜歡自己親手去做，如果問可以解決問題，那麽這麽世界上不是少了很多的痛苦和悲傷麽？
問，是無濟於事的。
所以他習慣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智慧去摸索。
他此刻才回到歸雲谷。可是他有眼睛，腦子也不算笨。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偏見。他既不像江水暖那麽排斥陸原，也不像江水寒那樣袒護陸原。所以他的目光一直集中在裊裊的身上。很多時候，只要你肯認真的去看，總能發現一些東西的。任何努力都不會白費——除了一些不必要的努力。
“你說什麽？”江水暖直視問蒼天，“你最好說清楚些。”
“來者是客，你總要盡些地主之宜的。”問蒼天說完，從陸原手中接過裊裊，又道：“讓夜心快回來吧，同門一場，有什麽話，大家都説個明白。”
“你把剛才的話説明白了，自然什麽都好説。”江水暖面無表情地冷聲道。
“師兄難道不信蒼天麽？”問蒼天再不多話，抱著裊裊進了懷夢閣。
七．理由
清夜無塵。
夜夜心中可有塵？夜夜心眼睛里沒有塵，卻有淚。
裊裊就躺在籐椅上，閉著雙眼。她的衣服已經換成了純白的顔色，那白色很刺眼，仿佛吸盡了裊裊所有的血氣。
笑無煙溫文的喝著花茶，他在半道上被風箏給追了回來。
江水寒的臉很白，和衣服的顔色一樣白。縱然大家都穿著白色衣服，但他的臉色卻是最白的。他沒有看任何人，他只看著自己的劍。此時他還能看什麽呢？在知道裊裊中了毒以後。
裊裊的體内有毒素是夜夜心和笑無煙共同的結論。他們兩個人的結論就是事實。
現在的問題就只有一個，爲什麽要害裊裊？很顯然，下毒的人知道裊裊會向陸原討教，並且適當的在裊裊體内下了適合分量的毒，正好在兩人動手到一半的時候，裊裊毒發無力，於是死在陸原手里。最終的目的是讓大家誤會裊裊是陸原殺的，於是整個歸雲谷都將容不下陸原。
那麽，最終的目的真的是陸原麽？
還是，進酒訣？
陸原還是在喝酒，仿佛不喝酒他就活不下去一樣。可是雖然一直在喝酒，他卻沒有半絲醉意。
酒到七分醉。可是自他離開愛晚居以來已經喝了很多的酒，可是他的醉意卻一直沒有起來。他只是喝酒，像是做一件很每天都在做的很普通的事一樣的喝酒。他的眼睛里有笑意，他的嘴邊有笑意，他就這樣笑笑的，從裊裊向他討教開始，一直是笑笑的。
風箏還是沉默，他似乎一直不愛説話。他看著裊裊的白衣，仿佛想從上面看到什麽不一樣的東西。白衣上一片的白。
江水暖也沒有説話。這個時候他要說些什麽呢？可是他必須説話！
“裊裊身上的毒，真的出自無煙之手？”他慎重的開口。他不得不慎重。
“是。”笑無煙點頭。放下花茶，他謙和的説道：“正是無煙最得意的‘散魂’。”無論任何時候，笑無煙總是極有禮貌的。他絲毫不擔心大家會懷疑他，因爲他沒有這麽做的理由。
無論做什麽事，都會有理由。人，畢竟是有目標的活著的，哪怕一個認真的毫無理由的去做一件事，他也避免不了一個理由——他想這麽做。這麽做一定出自他的意志，有一定的起因，哪怕這個起因只是因爲他願意這麽做，或是他一時心血來潮。
人自己也是這樣存在的。
每個人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也是爲了守護什麽，也許是爲了得到什麽，也許是爲了自己在乎的人——或者是在乎自己的人。
每個人都是在需要和被需要著，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存在的價值。
存在的價值，每個人都不一樣，卻同樣的存在著。
裊裊也有她存在的價值，卻有人認爲她消失了更有價值。這個人會是誰？
問蒼天看著月亮。月亮很白。
他本不想回來的。因爲回來對他而言沒有任何的意義。他只想站在最高的地方，看看這天有多遼闊，這地有多深遠。只想看看自己伸出手以後，能夠遮蓋住多大的天地！
可是他還是回來了，因爲他畢竟是個人，他畢竟留戀以前一起長大的夥伴，因爲他並不是不好奇四年來陸原的進酒訣精進到什麽程度，因爲他還是會擔心昔日的同們互相敵對。所以他回來了，他回來的第一天，就見了裊裊最後的一面。
他忽然想起一句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以前的一切，都不知道去了哪裏，而現在，只好笑春風吧。
“……廚房的東西我都看過了，沒有痕跡。“夜夜心道：“她房里最新的東西，便是無煙送的花茶。”
“茶，應該沒問題，我也喝了的。”江水暖謹慎的説道。
“問題就在茶里吧？”笑無煙平和地説道，迎向夜夜心的眼睛無波無風。
“我知道不會是你。”夜夜心勉強的笑了笑，“可是絕對是我們中的一個。”
“我和陸原昨天晚上回來的。”江水寒低聲道。
江水暖道：“我知道。”
笑無煙道：“我七天前拜訪師兄師姐，三天前離開。”
風箏幽幽地道：“我時不時的回來，最近的一次是前天。”
夜夜心道：“我和蒼天都是今天到的。”
江水暖道：“除了夜心和蒼天，我們五個人都必須說清楚從昨天晚上開始到裊裊出事爲止的行動。”
陸原看著夜夜心和笑無煙，忽然道：“裊裊死的時候很平靜。”
夜夜心低下了頭，哽咽道：“……那藥效……很厲害……”
風箏幽幽地嘆了口氣，緩緩走到裊裊身邊道：“我想妥善安置裊裊。”
問蒼天原本倚在窗臺邊，此時看了衆人一眼，道：“現在裊裊交給我最好。”
江水暖點頭，他現在必須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找出下毒者這件事上來，裊裊的後事，交給問蒼天的確是比較好的。
夜夜心道；“我留下來，在找出那個人以前，一切聽我的比較好。”
沒有異議。
清夜無塵。
夜已深。
夜夜心便請大家回房休息。江水暖兄弟一組，風箏和問蒼天一組，陸原和笑無煙一組。夜夜心看向江水暖道：“我就在這裡，無論哪一邊有意外，我都可以及時趕過去。”
江水暖點頭。此時，這的確是個好法子。
八．夜襲
夜裏風出奇的大。
陸原卻把窗子全打開了。笑無煙優雅的泡茶，倒茶，喝茶。他沒有為陸原預備，因爲他知道陸原需要的不是茶。
“這花茶有什麽講究麽？”陸原抱著酒壺饒有興趣地問道。
“清香淡雅，凝神聚氣。”笑無煙微笑著答道。
“你知道了？”陸原斜著頭問。
“既然你是最終的目標，我若不做些準備，豈不是嫌自己命長麽？”笑無煙仍舊是微笑著，和氣，謙虛。
“呵呵，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麽歷代學習進酒訣的高手後來都消失了呢？”陸原看著窗子外面，有些落漠。月光像水一樣的撒下來，天地間都是陰白的氣息。讓人透心涼。
“到了一定高度的人，都會厭倦塵世的喧囂。高處不勝寒，而寂寞隨行。”笑無煙似是有些感慨的放下了茶杯，起身，站在陸原身旁，指著月亮道：“縱使月華無限，若沒有星子相伴，也會黯然失色。”
“可惜只能是星子，卻不能是另一個月亮。”陸原冷笑道。他懶懶的喝了一口酒。
“若是另一個月亮，自有人仿效後弈射日。”笑無煙看向月亮。清輝滿面。
“小心!”
笑無煙話音未落，房内的燈已經熄滅！熄滅的瞬間，房間里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陸原背靠窗櫺沉聲道：“無煙！！”
涼風如刀！涼風如刀撲面而來！
此時，笑無煙回答道：“我……還好！”他説話的時候，真氣並不很順暢。
白色的影子隨著涼風飛擊！如刀涼風已至陸原的眼前！！
陸原不動聲色。
壩氣！一股叫人摸不到底的壩氣詭異的纏繞著千絲萬縷的韌勁遍佈整個房間！帶著毀滅性破壞力的刀意迫在眉睫！
進酒訣！
如九天銀河般狂洩的真氣滔滔不絕！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陸原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把匕首，明晃晃，亮晶晶。星光一般，雖然開始時光芒微弱，卻在極短的時間里暴漲似無邊之水！月光和星光，哪一個會更絢爛？
月光！
可是偏生這星光像太陽一般璀璨！放肆而熱情。囂張而深邃！
刹那間，月華被星芒吞噬。像夢一般的不真實，卻是事實！
刹那間，年華可以老去。月華可以沒有痕跡。
刹那間，致命的威脅已經解除。局勢已經扭轉。
刹那間。
陸原忽然消失了！
說時遲，那時快！笑無煙鬼魅般的出現在白影身後，掌風如刀！
兩個白影便可以混淆了天地的黑色。
卻又多了一個白影！
夜夜心。
夜夜心從窗子外面飛身而進！
“嗚……！”笑無煙痛哼出聲。
“哐！”一個白影飛身出窗。隨即，另一個白影也急馳追去。
風箏飛起來了。
問蒼天推開門，點了燈。只見陸原坐在地上，正抱著酒喝。酒很香。
江水暖進門時，笑無煙正揉著左肩，臉上的溫和絲毫沒有變色。地上一片狼籍，桌子和兩張椅子都成了碎片。
“……香味。”江水寒皺著眉頭道，“你的香囊味道很濃。”
“我會記得下次用淡些的。”笑無煙點頭。
“若不是你的香味濃了些，興許我們就知道是誰下的手了。”夜夜心從門口進來，風箏跟在她身後。
“沒有追到？”江水暖問道。
“沒。”夜夜心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他的動作很快，而且，我們都穿了白衣服……”
的確，大家都穿這白衣服。喪服自然是白色的。
九．夜襲
長夜未盡。
他們自然還是要睡的。江水寒負責照顧笑無煙，問蒼天還是和風箏，江水暖，夜夜心和陸原一起在大廳。無論進酒訣多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抓出兇手。
夜夜心看著陸原，“你沒事吧？”
“還好。”陸原喝酒。
“無煙說你方才忽然不見了，發現什麽綫索沒？”夜夜心仔細的打量著陸原，不知道爲什麽，此時的陸原顯得特別的疲倦。
“……進酒訣很重要麽？”陸原慢慢地道，“若是讓我選擇，我寧願……”
匕首流光一般飛向左側！
線，一條柔韌的線！
線如游龍，自由靈動。卻在匕首接近的時刻忽然堅硬如鋼！陸原見過這線，放風箏都用這種線。風箏線在這裡，風箏在哪裏呢？
江水暖喝道：“風箏！你做什麽！？”長劍已出。
“他什麽都沒做。”問蒼天緩緩從對面的窗子現身，斯條慢理的道；“他就在我身邊。”
風箏已經換了墨色的衣服，正站在問蒼天身旁。手一揚，一條風箏線，柔韌如柳絲。
此時，長劍已經和那風箏線纏斗。夜夜心袖中短刀早就蓄勢待發，優美的旋身，順勢一刀，連打帶消的化向風箏線。
陸原的匕首已在柱子上。柱子背後便是控制風箏線的人。他是誰？陸原沒有過去看，他只是坐著，喝酒。仰著頭，看窗子外面的天空。
現在，不在場的只有笑無煙和江水寒。可是，會是他們中的誰麽？是不是因爲如此，陸原才不肯去看是誰在那柱子後面？
問蒼天悠閒的踱進大廳，和風箏一左一右。形成包圍之勢。
漸漸逼近的腳步，使得風箏線也漸漸收縮。夜夜心的短刀惊若翩鴻的左右不定。江水暖的長劍卻有些勉強。線，或揉或鋼，忽快忽慢，靈活，沒有拘泥。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
逆水派向來男習長劍，女習短刀，除了風箏能以線代劍外，沒有人可以如這般將這細棉之物運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那麽，柱子背後的人是誰？
柱子後面，沒有人。
風箏線突然軟弱無力的垂下。線斷。
綫索也斷，雖説綫索原本就不多。
笑蒼天回過頭，看著陸原：“你知道。”
陸原喝酒。沒有説話，只是看著星星，星光只能暗淡奉月麽？
夜夜心惊道：“你知道是誰了？！”
江水暖收劍如鞘道“是誰？”
風箏幽幽地道：“是我。”
江水暖猛的回頭，不敢置信的看著風箏：“你不是個爲了進酒訣就分不清輕重的人。”
風箏笑，幽幽的笑。“我不會爲了進酒訣去傷害任何人。”
“那麽，你爲了什麽？”夜夜心橫眉冷問。
“嫦娥。嫦娥在月宮里會不會很寂寞呢？”風箏説道，他本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他向來話很少。
陸原嘆息。“你不該問的。”
“人有的時候，總是要問一問的。有的時候，問和不問，或許會有兩種結局。”風箏幽幽的看向陸原，“你，多保重。”
“我會的。”陸原笑了起來，像是清雪二月早上溫暖的太陽，像是黎明時分東方的啓明星。他沒有喝酒，他只是向風箏舉起酒壺，他笑得很溫暖，卻，也很悵然。
江水暖劍半出鞘立在廳中央，怒道：“你爲了誰？裊裊也是你……？？”
“師兄，裊裊和我，都是可憐的孩子。”風箏幽幽的說完，便從容的走向門口，仿佛是再不牽挂什麽了，腳步輕鬆，神色自然。
夜夜心低著頭。短刀如月光。
風箏線像游龍。
短刀飛線風箏，風箏線卻飛向陸原的匕首所在的柱子。
風箏中刀。匕首回到陸原手邊。
夜夜心恨恨地道：“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原諒你！”美麗的臉上，大大的眼睛。眼睛里，沒有薄霧。一片清朗。
風箏笑。
閉上眼睛。
很寧靜。
陸原沒有出手。問蒼天也沒有。陸原沒有出手是不是因爲那時他的匕首還不在手上？問蒼天沒有出手是不是因爲他沒有任何的兵器？
他們嘆氣。
爲什麽嘆氣？
陸原道：“喝酒吧。”
問蒼天道；“三百杯。”
兩人笑。一個苦澀，一個略微傷感。
江水暖走到柱子背後，拾起斷了的風箏線。風箏線也好，別的線也好，都是由兩頭的。沒有兩頭的線，只怕世上還沒有。
線長，可以由不遠處注入内力控制，至於招式變化，卻很難在風箏方才的位置控制。那麽，還有另外一個人在這裡控制麽？
這個人是誰？
陸原和問蒼天知道麽？他們知道爲什麽不說？
江水暖轉身，看著自己的兩個師弟。忽然之間，他覺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感覺，只有體會過的人才知道。那種滋味……！
夜夜心收刀，看著風箏沒有表情的臉，看著他墨色衣服上隱約的血漬，忽然道：“他對我，總是很好的。”
問蒼天若有所思地向陸原道：“你看見我和風箏在窗子外面，似乎並不吃驚。”
“因爲睡不著的人很多。”陸原喝酒，又轉向夜夜心説道：“夜心的眼睛很明亮，像井中的水。”
“所以你看見了那條線。也看見了我們……”問蒼天頓了頓：“這麽說，你之前也不知道了。”伸了個懶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風箏放心不下你，所以，我們決定來陪你們。”
“現在，他陪著裊裊……”江水暖接口道。
十．之後
亂麻一樣的思緒。可是，卻不會覺得特別淩亂。這就是江水暖現在的感覺。
天亮了。
六月十七。
裊裊和風箏都安葬了。他們沉睡在歸雲谷的最高處。高處不勝寒。卻也只有在高處，所受到的打擾是最小的。
還有疑問，那個白衣人是誰？第一次夜襲時的白衣人並不是風箏。而那個控制風箏線的人是誰？兩個人是不是同一個人？
陸原沒有問。他喝酒。
江水寒冷著一張臉，在知道風箏的事情以後。他沒有忘記風箏那時說，還只是開始。開始就已經這樣，那麽發展下去，會是什麽樣子？
笑無煙和問蒼天下棋。黑白子，別樣的分明。
江水暖依舊主持著大局，維持著歸雲谷日常的運轉。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陸原忽然道。
“陸原！”江水寒惊喝道：“你……！”
陸原回頭一笑，“我已經纍了，你也過來休息吧。”
江水寒未及説話，忽然聽見夜夜心道：“你果然知道了。”
陸原將手中的酒壺反倒，酒流了出來，青青顔色，是陸原最愛喝的竹葉青。“離魂……離魂的滋味不錯，只是現在我還不想嚐。”言罷，看向夜夜心，“該是說清楚的時候了。”
離魂是笑無煙研製的絕頂毒藥之一。
江水寒回頭，夜夜心婀娜行近。
“你說吧，我都聽著。”夜夜心優雅地坐下，左手託腮，右手撩撥長髮，無形嫵媚。
“水寒，讓大家都來吧。”陸原平靜地道。平靜中，有著說不出的釋然。
江水寒咬牙，然後一甩袖子，依言去叫大家過來。
“夜心，你若勝了比試，進酒訣也還會是你的。”陸原調笑著説道。
“若你不死，我縱然得到了進酒訣，也白搭。”夜夜心爽快地道，拍了拍手，又道“派規我還是要守的。”
“哈哈。”陸原大笑了出來，他的臉是笑著的，可是他的眼睛沒有笑，“夜心，你以爲我是誰？”
夜夜心白了陸原一眼道：“現在我倒有些喜歡你了。以前只覺得你有些太過圓滑。”
“我到喜歡以前的樣子。”陸原雙手枕頭,笑著，淡淡的。
如風刀！
突兀的一把刀出現在陸原面前!
陸原原本是躺在一根橫出來的枝幹上的，此時腰部忽然拱起，頭一縮，原先頭的位置，那塊枝幹已經沒了。
夜夜心笑嘻嘻的看著他，“你怎麽會以爲我能放過你呢？”
陸原喝道：“裊裊！你想清楚！！”
“陸哥，我，沒有別的辦法。”一個清脆的聲音低低地道。
是裊裊！是應該已經死了的裊裊！！
風箏線。線很纏綿。裊裊方現身，便被縛住。
夜夜心的臉色變了。風箏，也沒有死麽？
問蒼天。笑蒼天握著風箏線。
夜夜心的臉，一下子什麽表情都沒有了。
江水寒和江水暖呆住了。看到裊裊的時候，他們簡直是說不出任何話來。笑無煙卻是鎮定從容的。他一向如此。
“原本我回來，只是因爲水寒希望我能通過正式的比試，得以重返師門。”陸原道。“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起這麽討人厭了，從風箏第一次找上我時，我就覺得奇怪。”
江水暖道，“他找你的時候，想必沒有提起進酒訣的事。”
問蒼天道：“那麽他找你，並不是爲了進酒訣。”
“裊裊是個很乖巧的孩子，她若想要進酒訣，可以在比試的時候公平爭取，縱然得不到，依她的心性，不會糾纏不休。”陸原接著道：“可是裊裊和我交了四次手。有三次，是在‘死了’以後。”
“……是裊裊……”江水寒呢喃道：“原來是裊裊……”
“偷看進酒訣時，我絕想不到會有今天。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報應不爽。”陸原苦笑。“裊裊應該知道，我的内息很亂。我只有用酒氣封住紊亂的真氣。”
“所以你才會在打鬥時忽然再不出手……”夜夜心頷首笑道，“我倒錯失了良機。”
“也正是如此，我才要陸原回來，無煙的草藥應該可以克制住他日益雜亂的内息。”江水寒看向兄長。
“夜心，你到底想做什麽？”江水暖問道。
“呵呵，我想做什麽，我不過是清理門戶罷了。”夜夜心輕描淡寫，似乎什麽事都沒放在心上。
“裊裊，你呢？”江水暖問裊裊。
“……我只知道，若不照著師姐的話做，我就真的活不了。”裊裊低聲道。
“裊裊中的毒，是‘靈藥’。”笑無煙道。
“你應該有解藥。”問蒼天伸手：“拿來。”
江水寒道：“怎麽都是出自無煙的手。”
笑無煙笑道：“也許是無煙的手藝太好了。”檢視了隨身的袋子，拍了拍手，道：“這個的解藥我沒帶。”
夜夜心懶散的道：“好了，別廢話，給個痛快吧。”
“什麽才是痛快呢？”陸原似乎也難住了。低眉思索。
“很簡單，就是死。”夜夜心笑道。一眨眼。她就死了。
她最後一句話是：“我居然想起風箏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陸原嘆氣。
“她事先在嘴里藏了毒藥。”問蒼天道：“我聽説，有種買賣的組織，裏面的人都習慣這樣……”
沒有人知道夜夜心做什麽買賣，可是沒有人不知道夜夜心很有錢。他們也不知道前者，他們也都知道後者。
“可是，我們還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麽。”江水暖長長的嘆氣。
十一．沒有結束
“我起先並沒有確定是她，不過，她回來的速度太快，的確也讓我留意過。”陸原喝酒，還是喝酒。
“是風箏讓你確定的。可是另外一個人是誰呢？”問蒼天摸著下巴。
“呵呵，也有你問的一天啊？”笑無煙笑了起來，很是得意，“我總算是有點開心的事情可以消遣了。”
問蒼天微微一笑：“風箏的話一向不多，通常這種人的話，都是正確的。”
“對於正確的話，蒼天從來不反對。”陸原哈哈一笑，喝了一大口酒。這次，他眼睛里的笑意都要漫出來了。
“你說，偷看進酒訣的人不止陸原？”江水暖驚異的看著弟弟。
“陸原看的那份是假的。真的已經被人換走了。“江水寒冷冷地道 ：“這些年來，陸原的功力漸弱。
我曾以爲所謂的進酒訣，不過是讓派中最厲害的高手被迫退隱的武功。可是，現在我確定進酒訣已經被人換了。”
“……陸原是不是也想到了？”江水暖問道。
“是，他回來，就是爲了這個。”江水寒看想不遠處的陸原，咬緊了下唇。“所以，那個人對陸原下殺手！”
“放任那個人不管麽？”問蒼天問道。
“有些事，還是莫問的好啊。”陸原看向太陽，太陽，只有一個。多的了。自然有人來射。
“難道是那個人真這麽可愛，讓你不忍心説破。”問蒼天不問了，只是感慨。
“説不定那個人和我一樣可愛呢。”笑無煙嘻嘻笑道。
“就是，那麽，我們不如多團聚幾天吧，少鬧心~”陸原抱起酒壺，說完就喝。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陸原還是喝酒。酒是永遠都喝不完的。
酒到七分醉，現在，是幾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