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陸原、江水寒
酒到七分醉。

酒已經到了七分，可是他還沒有醉。他沒有醉，他笑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五人。
是的，五人，因爲除了他和他自己的影子以外，還有一個人，以及一個影子。
一個美麗的影子，月光下，淡淡的痕跡。像是雪化時的氣息。

他倒酒，酒是冷的，清澈的，凜冽的。像是“他”的眼睛。
”他”正看著他喝酒，沒有説話，沒有動，只是看著。宛如看一場戲，宛如看身外的其他事物。
“百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他昤唱。
哧的一聲。
一把劍的影像出現在他的眼睛里。
劍半出鞘。
劍身微藍。
是“湛藍”。是“他”的湛藍劍。

“有這閑功夫發瘋，還不如跟我回去。”“他”冷冷的說。劍就這樣橫在“他”和他之間。
他擡起頭來，看“他”的眼睛，冰冷，清澈，凜冽。
他笑。
溫柔的一笑。
“陸原，我沒有工夫陪你玩。”“他”冷冷的說。
他還是一笑，溫柔一笑。“可是，我喜歡和你玩啊……”他頓了頓，喚道：“水寒。”
江水寒皺起眉頭。
手未動。劍回鞘。
啪！
陸原的臉上多了一個清晰的印記。
劍柄上的劍穗在微微的飄揚。
“少廢話，跟我走。”江水寒徑自轉身，“要是我發現你沒在我後面，你就等著被打死好了。”
這是一句有些矛盾的話，可是陸原沒有笑。他只是嘆了一口氣。“你真的很在乎嗎？”
“……歷來在乎。”江水寒回頭，很認真地道。“所以你知道，不要再逼我。”
“是，我知道。”陸原再次嘆氣。伸了伸攔腰。他知道他逃不開了，有些事，遲早都要面對的，怎麽逃都逃不開的吧？所謂的宿命是不是真的存在？若它存在，它又會怎樣擺布他？和“他”……

進酒訣。
逆水一派的絕頂武功，據説每次只傳授給唯一的一名出色弟子，即使是下一任派主，若是資質不佳，也沒有繼承的資格。實際上，從創派以來，就沒有任何一屆的派主繼承進酒訣。
江水寒，陸原，裊裊，風箏，問蒼天，夜夜心，笑無煙，還有派主江水暖。這一輩逆水派的八個人中誰會得到進酒訣？
陸原不在乎這個，向來不在乎，可是江水寒在乎，江水寒不允許他說不要就不要。無論他怎麽想，江水寒決定了的事情，是不容許他違背的。
很多時候，人，是沒有餘地的。永遠都被一個心結束縛著。沒有明天。

二．裊裊
明天在哪裏？明天是什麽樣子的？沒有人知道。明天就是今天過去以後的時間吧？可惜，很多時候人們只能確定今天——現在——此刻能做的事情，也許，很多時候，人們的確能夠計算出幾個明天的樣子，問題在於：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天永遠不可以相信。天不可測。

裊裊從來不信天。可是她唯一的朋友就是天。與天為伴。
她是孤兒，自小就在天的眼皮底下自由的存在著。她輕易不願意相信誰，因爲她之所以成爲孤兒，就是因爲她和她的父母太相信了。世間的故事太多，結果卻幾乎都一樣。成定局。無法更改。
想更改。想更改一些事情來讓自己相信“天”不是絕對的。裊裊這麽對自己說。

進酒訣。
進酒訣是一個契機，一個讓她看看能不能更改什麽的契機。她直覺著要抓住這個契機——不然，她將會錯失對她很重要的東西。
裊裊沒想過自己能不能勝過其他的師兄妹，她只是知道自己要去試一試。用盡全力的去試！很多時候能有敢于一試的勇氣，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直視的勇氣。人，本身就是相當怯懦的。

逆水派這一代的選拔，定在六月十七日。在他們自小長大的歸雲谷，由這一代的派主江水暖主持。
逆水派的傳人向來各有所長，並不知道彼此的功夫深淺，自從師滿離開歸雲谷各得其所，他們很少見面，偶爾相見也不過是點頭示意或者微笑。唯一讓他們有著密切關聯的，就是派主的命令。正如這次。

裊裊四月初便回到了歸雲谷。一回來，她便將自己關在了房間里，幾乎沒再出來。她是個固執的女孩子，她既然要爭奪進酒訣，那麽便要讓自己達到最高的境界。境界，是需要努力摸索的，任何的得到，都需要付出相當的努力。何況，她的對手是陸原——已經學會進酒訣的陸原！

是的，陸原已經學會了進酒訣。可是這一代的選拔還沒有舉行。
四年前，江水暖成爲派主，所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陸原逐出師門——他偷學了進酒訣！那時師傅正選拔下一任派主，在陸原和大師兄的比試中卻意外的發現了陸原使用的招式來源於進酒訣！進酒訣的心法歷來由派主保管。師傅自然沒有傳授陸原心法。可是陸原時千真萬確的學會了進酒訣，師傅當下便氣得一病不起，而後便帶病離谷，傳位于大師兄，再沒有現身過。

現在，大師兄要正式將進酒訣傳出，若她想奪得進酒訣，就要與其他的師兄妹們公平競爭，證明自己是這一代中最優秀最適合的繼承人。或者，她便要擊敗陸原，從他那裏得到進酒訣。
其實無論她做出什麽樣的選擇，都必須大大的提高自己的功力。況且無論誰得到了進酒訣，都必須履行義務——進酒訣一次只傳一個人，陸原已經學會了進酒訣，那麽，繼承進酒訣的人必須對付陸原——對付陸原，本身，就需要很高強的功力！除非陸原消失，不然要得到進酒訣，就意味著一場苦戰！

清聆閣。
裊裊低著頭。凝神的默念心法後，她的右手緩緩的舒展開。左手握刀，背對著月光，輕輕的閉著眼睛，刹那間，手中的短刀如那陰白的月光一般傾瀉而下!

三．風箏
清風徐徐。
陸原抱著酒瓶子有些委屈的跟在江水寒的身後，不為江水寒的威脅。
四年。離開歸雲谷已經四年了。其實很多時候時間是很好打發的。不知不覺，把你遠遠的抛在身後。流光容易把人抛。可是他未曾見到紅的櫻桃，綠的芭蕉。他只是如同看皮影戲一般的見識了無數滋味混雜的“故事”。
笑看紅塵。懷酒獨真。他曾經以爲自己就這麽和酒做伴，直到天荒地老。
他跟著江水寒，有一搭沒一搭的數著江水寒的腳步。每數到三百，他就喝一口酒。
爲什麽是三百？
唐詩三百首，篇篇為情愁。

情？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人情冷暖。“情”字，實在是很奢侈。可是人似乎就是喜歡追逐奢侈的東西。也許，這個是人的習性。

習性？
習性也是可以改變的吧？一段往事，一個忽然之間的自問，一次撥雲見日的感懷……習性並不是能跟人一輩子的品質。唯一跟隨著人的，就是改變，只有改變是一直不會離開的。

離開。他已經離開了以前的自己。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任何人都不是以前的任何人。而現在，江水寒要他回去，又有什麽意義呢？其實是他自己多計較了，世上的“意義”原本就是人自己去尋找來的，原本沒有什麽意義不意義的。庸人自擾。

清風徐徐。
風小，風箏是飛不起來的。風箏卻在飛。

江水寒停止腳步。擡頭，看見了一只水墨風箏飛的正高。他白皙的臉上有了一絲慍怒。微紅的顔色，像是晚天里美麗的雲霞。
沒有回頭，他冷冷地道：“等我。”

風箏飛得很高。
風箏坐在樹上。起碼，江水寒要找的風箏坐在樹上。
風箏穿了白色的衣服，頭髮整齊的高束著。他的手里，細細的線係著天上的風箏。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風箏幽幽地呤道。

拔劍遙指。江水寒冷著臉。

“動不動就出劍……”風箏仍是幽幽地道：“你就不能改改你這火爆的性子？”

劍起。
劍起如風。

風箏遇到風，是不是會飛的更高？還是，因爲風向難定，而無法順暢的翺翔？？

風箏幽幽的飄了起來。像是一朵軟綿綿的雲彩，沒有速度，沒有重量。只是整個人凝固在一個固定的空間里。空間里的空氣仿佛都隨著他的身形凝固了，壓抑，緊密。
江水寒不動聲色。隨著劍身的細微顫動，他周遭的空氣也開始凝固——本是同門，又怎麽不會對方的招式，只不過是程度不同罷了。

風箏靜靜的看著江水寒，一動不動的看著江水寒和他手中的劍。“你真的要對我動手？”他説話的時候總是幽幽的，生怕聲音大了吵到誰似的。
江水寒沒有答話。側身，劍和手腕之間形成一個巧妙的弧度。弧度微微的在顫動中擴大，像是有一股吸力，要把周圍的東西都吸食進來。
風箏幽幽的看了看江水寒的背後，“你執意要袒護他？”
江水寒頓了頓，冷著一張俊俏的臉，劍，已經在瞬息閒離手！
“我明白了。”風箏忽然升向高空，手中的風箏線“唰”的一聲筆直如長槍般直朝江水寒的“湛藍”刺去！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陸原邊喝酒邊搖晃著頭呤道。散漫，無奈，自嘲，打趣，多種滋味混雜在他的語氣中。他在等江水寒，他並沒有違背江水寒的話，不過，他走到他們的近邊等待，在哪裏等待其實都一樣是等待，雖然，很多時候，在不同的距離等待，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幸而，現在他可以選擇一個自己願意的距離等待。
他願意。江水寒願意麽？風箏願意麽？
“願意”只是各人自己的事，不過，有的時候，願意卻絕對不是一個人自己的事。千絲萬線，糾葛不斷。
“好久不見。”他向風箏打招呼。他們的確是很久不見了。

風箏一線。風箏依附著那又回復柔軟的線，在風中飄來蕩去。他的衣衫上有四道破痕。很整齊的痕跡。
江水寒冷著臉，劍已經回到了鞘中。右手上，隱隱有幾絲血痕。

“好了，不玩了，這次只是開始，以後，我也顧不得情分了。”風箏幽幽笑了起來，說完，便如輕煙一般飄蕩遠去。
風箏飛遠。

江水寒手上的青筋都突了起來。他恨恨地看著風箏離去的方向，胸膛劇烈的起伏。
陸原卻仍然是先前的樣子，自從與江水寒離開愛晚居，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喝酒，呤詩。似醉非醉。逆水一派的創始者是個極喜歡詩詞的怪才，故而逆水派大多的武功秘訣都於詩詞有關。修習此派的武藝必須隨時陶冶心境，對詩詞的感悟越深，越能領會法門要訣。陸原是不是一直在保持一種戒備或狀態？離開愛晚居，必然會和以前的同門“重逢”，可是，他是不是知道“重逢”會是這樣的開始？江水寒呢？江水寒是不是也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陸原很確定自己的立場，從他決定跟江水寒離開愛晚居，他就已經想清楚了。可是江水寒確定自己的立場麽？他又想清楚了沒有？

四．江水暖、笑無煙
情風徐徐。

歸雲谷。
江水暖緩緩的品茶。他一向愛茶，一向最愛在薄暮色時分看著廳前的花圃品茶。他喜歡將暮未暮的時刻，因爲此時一切都已落墨，只差最後的結筆。
他穿著墨色的長衫，頭係儒巾，這讓他看起來只像一個漸進中年的書生。他的確看過很多書，不過他看書的目的卻不是爲了功名，是爲了讓自己的造詣能到達巔峰。他喜歡淩駕一切的感覺。這不是因爲他是一個哥哥，也不因爲他是一派之主，而是他天生便喜歡超越別人，遠遠的超越。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話説強中自有強中手。想一直的淩駕於別人之上，唯一的途徑就是自己保持最強。可是世界上真的有最強麽？
長江後浪不斷推前。

進酒訣。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進酒訣。那是他所能知道的最高的武功！他沒有一天不盼望著能學會這奇妙的武功。可是，他沒有。
四年前。他成爲派主。他的第一件“功績”便是發現師弟陸原偷偷的學會了進酒訣！師傅離開後，他下的第一道“決定”便是將陸原逐出師門！！
可是又怎麽樣？他沒有得到他最想要的東西。進酒訣一代只能傳一個人。那個人，是陸原。
可是，他是派主。
既然陸原是偷偷的學到的，那麽他便可以重新公正的選拔一次，在師兄妹間選出最優秀的一個來繼承進酒訣——他，也有這個機會。
進酒訣一代只能傳一個人。既然要重新選，那麽陸原的存在便是不合理的，如若陸原不肯廢去進酒訣，他，便只能讓陸原消失！

清風徐徐。
風中有淡淡的花香，很特別的花香，這香，只有一個人身上會沾著。笑無煙。
笑無煙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江水暖的身後。
“師兄。”笑無煙施禮。他向來是個很有禮貌的人。不管對面的人是誰，他都會很禮貌。
“無煙，你真的想清楚了麽？”江水暖將茶杯往竹藤茶几上一放，回頭看向自己最小的師弟，他雖然最小，卻是同門中最古怪的一個，他到這裡來的第一天起，便明確的表示他來這裡只爲了學習師傅的花草學識。
在江水暖的記憶中，笑無煙從沒有出過手，大家都知道他是花草高手，也就都不以爲意。可是江水暖知道這個小師弟的功夫不會在他之下。每次他近身，自己都沒能及時察覺，倘若不是他隨身沾了他所種植的極爲獨特的花草香味，怕是自己根本無法得知他已在身旁。這分功力不可小視。
“無煙自小便無心武藝，進酒訣還是交由師兄師姐們較爲妥當。”笑無煙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袋子，“這是無煙新培育出來的花茶，師兄若不嫌棄，不妨嚐嚐滋味。”
江水暖微微一笑，接過袋子，輕輕一聞，“好茶！！”便客氣的道了謝。
笑無煙是三天前回到歸雲谷的。與師兄師姐們寒暄了些別後冷暖，各自送了禮物，笑無煙便告辭回下江南。
笑無煙天性愛花草奇香，離開歸雲谷後經營了一個小鋪子，卻是江南一代最出名的鋪子。鋪子所有的草藥，胭脂，無一不是精品。他不但是個花草奇才，也是個商業奇才，短短的幾年間，已經積累了大筆的財物。能和他相比的，也只有夜夜心了。

五．夜夜心
沒有人知道夜夜心做的什麽買賣。也沒有人不知道夜夜心家財無數。她雖然不愛炫耀自己的財富，卻很挑剔自己的吃穿用度。
這就是夜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

夜夜心也收到了江水暖的告示。六月二十七，歸雲谷爭逐進酒訣的告示。夜夜心只是笑笑。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個有過去的人。過去經歷的很多事情都讓她不再是以前的夜夜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還不至於身不由己，可是，她已經知道很多事情的無奈了。每個人都有無法抹去的過去，很多時候，只有過去才是可以永恒的，因爲只有無法改變的才真正的永恒吧。既然過去的無法忘記永恒存在，那麽，除了面對還能怎麽樣呢？正因爲有了過去，現在才能夠真實。所以，她要為過去而背負，背負一些快樂或者痛苦。
又有誰是不痛苦的呢？
沒有人。

陸原現在有多痛苦呢？以他的立場而言，江水暖的告示一出，他就沒有安穩的日子過了。面對以前的同門，再沒有感情的人，也會很痛苦的吧？就算不為以前的親人反目而難受，也會為不盡的麻煩而心煩。
沒有人可以躲避以前。沒有人真的不期待未來。若是沒有以前又哪裏來的未來呢？要結束以前，又怎麽會是一件輕易的事情？
夜夜心冷笑。
掙脫是需要很大的力量的。力量從哪裏來呢？
實力，這個世界，實力雖然不是最有説服力的力量，可是，卻是人最能把握的力量。陸原有這個實力麽？
朝如青絲暮成雪。世事無常。
夜夜心也只能努力的把握住自己能夠把握的，減少一些遺憾。沒有餘力幫助誰。況且誰是誰非，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陸原現在，身邊應該還有江水寒。同門學藝的八個人中，除了江水寒與陸原交情較深以外，其餘的六個人可説是沒什麽交往。尤其以裊裊與塵世最爲緣淺，她甚至是極不喜見人的。裊裊現在，在做什麽呢？

裊裊死了。

六．歸雲谷。
裊裊死了。
陸原看著裊裊死的。她就死在他的手上。她卻不是他殺死的。可是會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相信。江水寒那時正和他哥哥在一起。
那是他們回到歸雲谷的第二天。

裊裊是來和他切磋武藝的。這本是件很尋常的事，他們以前常互相討教。只是這次的結局不尋常，裊裊死了。

他看見了江水寒蒼白的臉，看見了江水暖鐵青的臉。也看到了，風箏沉默的臉。陸原喝酒，笑了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陸原笑呤。
“你現在還喝得下去？”江水暖壓抑著憤怒，冷漠地問道。

“任何時候我都喝得下去。”陸原嬉皮笑臉地道：“不管是酒是淚是血還是別的什麽，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喝下去。”
懷里，抱著已經冰冷的裊裊。陸原的眼角是濕的。可是他依然是笑著的。無所謂的笑著。笑，並且喝酒，很猛的喝酒。
江水寒死死的看著陸原眼角的潮濕，看著看著，他自己的眼角也濕潤了。他又看向裊裊。慘白的臉，死灰的顔色。死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