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27 20:47:21weiwei

2006組曲 (11篇)

3.2006.03.04

吳爾芙(VirginiaWoolf, 1882-1941)用二十頁寫十年的歲月流逝,佔全書的十一分之一,另外的兩百頁,用來寫一個一下午。

也許散文,才是最直擊生活的。小說,有其獨立的時空結構,他的一腳跨在未來,雙手向上延伸、舞動。散文很悲傷,散文在生活的倦流裡浮沈,散文像是靜物畫,幾近於無賴地逼向瘋狂。

因為小說不寫不得,才能稱之為小說。散文,呵。

如果我的時間感覺可以在某些狀態下變得緩慢,以致於我能夠真正的看見一幅圖,或是一樣物件,看見什麼是光與影,看見對方的存有與存留。我坐在客廳裡,因為無事好做,而發現了自己正在這裡,幾乎很難想像到有一天正坐在這的我,會改變。那麼我的回憶是什麼?我停駐在這裡還是我意識自己在這裡?陽光和風如果曾經就是這樣地在我孩提時代吹送,現在的我,又在哪裡?

幾乎,我可以不用活著了。因為本然活著,像是在轉頭時,偶然聞得了某種香味,陷入意識低沈處,並沒有因此就不動了起來。

我消失了。在我認定自己還沒有消失之前,我假想死亡這件事情的發生。死亡,也就是我的不復存在?另一方面,此時的存在著,與消失的味道已差不多貼近。消失,陽光、和風也如我孩提時代般吹送。

我想,說說我自己。

因為無事好做,我站在書櫃前選書,雖然早知道沒得好選。一本熟悉的本子橫放在書排上,拿下翻了,發現是姊姊的國中畢業紀念冊,不是學校做的那一種。那時候,人人在畢業的時候都會買一本自己的冊子,在班上一一地傳寫,不熟的也可以,但不包括那些討厭的。

這本冊子,封面是一對西方男女深吻,在巴黎或是倫敦的街道。提名為城.市.心.情。裡面可以想見的就是那樣,留言者貼著自己3x5生活照,還有湯姆克魯斯的空軍裝護背卡,寫著最喜歡的人、最愛吃的東西、最討厭的事、血型、星座、願望,至於用什麼方式寫著一帆風順、勿忘我就不多加描述了,而偶像則一定有東山紀之、劉德華、庹宗華。

我的,在第一面。我甚至記得我寫的那天,可內容,在十六年後看,才發現曾經是這樣想的。

name:王瑋廉

Address:敦化南路545302F

Tel702-5352

Birthday6663

BloodO

zodiac:雙子座

like thing:吃、喝、玩、樂。天下事物無所不愛

nick name:安可、安ㄎㄧˇ、小狗、便便

嗜好:看TV、看book、騎車、看錄影帶...

夢想:到高山的竹屋過一輩子(隱)

like food:西瓜、芒果、肉食...

崇拜的人:各相聲名家的人。例:魏龍豪、侯寶林...

願望:考上台大、當記者、律師

糗事:帶襪子當手帕,上學忘記帶書包...


我曾經叫過便便嗎?我曾經想要考上台大嗎?我怎麼會想過要當律師?我,夢想竟是要到高山的竹屋裡過一輩子,還"" 

是的,有太多事情,我們忘了,在當下,我們幾乎無法辨別自己是誰,到高山的竹屋過一輩子,也許十六年後願望的我根本沒有變。

這麼想,竟覺得生命好短。再不久,我就會老了,而且繼續活著,直到消失。

也許,只有散文才是真正直擊著生命,漫不經心地割著人想哭泣。雖然我鮮少在散文的閱讀中體驗到這種"活度",就像我始終沒能看懂<巴黎的憂鬱>,或是一幅靜物畫,或是我爸媽。


3.12006.03.07

也許,我可以好好地來回顧一下,自己的過去,就像是生命已然走到了盡頭那樣。

然而如此一想,便覺得自己的一生並沒有什麼好說的,彷彿該發生的都還沒開始,有些零零碎碎的可供人一提,但整體評價是——不需要評價。就像是任何一個在路上從身邊走過去的人,我瞥見他一眼,然後迅速地給這個形象賦予一個角色命題或背景,或許他正承受著某種痛苦,但轉眼之間他死了,無論是車禍或自殺,我也不會太在意並且繼續過著我的生活下去。這樣的不在意,就如同某一天我車禍或自殺死了,從我身旁走過,瞥見我一眼的那個人,也同樣不會在意,而繼續過著他歡喜的、悲傷的日子下去。

每一個人,都和我一樣嗎?路上有這麼多的人,他們每一個人的價值竟跟我一樣的重要嗎?就好像有一天,我以一種路人的身份在他們眼前被車撞死,或是去了某個人開的餐館吃飯後中毒,或是看了某人開的牙醫診所而變成植物人,還是被某人毆打成殘廢等等,在他們生活的流裡,我是一個意外,一個路上瞥見的發生意外者,一個餐廳生意裡偶然出現的中毒者,一個醫療疏失下變成的植物人,一個被自己打到半死的爛咖。我,成了我每天看新聞裡的那些人,成了一則跑馬燈,成了無數醫療疏失植物人中的其中一棵植物...。我繼續躺在病床上插著管子維持呼吸,跑馬燈繼續播報又有一則因醫療疏失而變成植物人的案例,家屬悲痛不已...

在我自己的想法裡,我,要比任何一個別人來得重要。我有我的理想,我的未來,我的機遇,我的規劃,我的困難,我的秘密。我,因為我活著我自己,所以我一直想到我自己,我寫文章,我談事情,我罵人,我愛人,我在陽台打開雙手迎接新的一天,並打開電腦看看誰寄了email給我。這一連串,好像是不會變的,對,好像我不會死似的,生命、生活一直都會是這樣,不會關機,不會,變成一串跑馬燈。

我想到施舜晟老師變成一串跑馬燈了。他的媽媽還會想到他嗎?或是,想到他,是想到了什麼呢?施舜晟老師死了多久了?他的死,成為了什麼?一句慰問的話,還是一份懷念?他在往海裡衝去的那個時候,又成為了什麼?那些生還的學生對他而言是什麼?他對學生而言,又是什麼?生命,果真還會是一連串不中斷的流嗎?當消失突然襲來的時候。

在消失襲來之前。生命果真還會是一連串不中斷的流嗎?

我,現在,正呼吸著,等下,我會去做別的事,下一秒,我會有些別的想法。我無法去問時間軸中的哪一個我,才是我,因為這不很重要,我還有很多事情得去做、得去煩惱、去期待。然而只要我一想到,有一天,我只是眾多醫療疏失案件中的一員,只是被流彈無辜打死的一則新聞,或者,反過來,我只是在偶然間誤殺了一個人。

一個人。對於他,是什麼?對於我,是什麼?他生命的流與我生命的流,何者才是何者的對方?何者才是何者的彼此?是不是我不再輕忽他人的時候,他人也才不會再輕忽我?

少年在第二次見到朋友被毆打的時候,一下子撿起身旁的棍子衝了過去...


3.22006.03.12

如果有一天我犯了錯,你們會用諸多模式中的哪一種模式,來審判我的罪呢?——南亢白 <近焦犯罪>2003.6

在一次家庭聚會之後,他走在回家的街上,想到了自己被判罪的可能。每一次,只要當他與親戚、友人在暢談之後,他都會不自主地將先前的交談,視為一種或多或少的欺騙。這樣的欺騙,無疑可以說是一種"戲劇式的欺騙"——演員們相互對戲,並充當彼此的觀眾。他並沒有對此透露出一種悲觀的意念,反倒覺得這樣想,會因此感到輕鬆,因為好演員可以上戲、下戲,就像活著是可以暫時告停。

那些親密的交談總是讓他感到滿足,薩別卡(Cepeukle)有能力使每一次與人的交談都進行到一定的深度,或者用另一種說法,與對方調整到相似的頻率交流,就如同電的流動。他能夠在這樣的交流中幻化得奇形怪狀,從對方的心智出發,或是從交談的內容中反向變化。要去形容他在與人接觸過程中的種種意象,是件難以描述的任務,然而薩別卡卻像是與生俱來這種能力,甚至在對待""的時候也是如此。

在這些與人接觸尤其是交談過後,薩別卡深深感到一種滿足。這種滿足,與其說來自於他自身,更不如說是來自於對方——對方的心智熱力傳導到薩別卡的感應板上,而薩別卡將這塊感應板收置於檔案櫃的某個夾層之中。於是,他感到一種經由收納動作而產生的空感,或是說空間感——那感應板上紀錄了整個心智交流的過程痕跡,在路徑上總是能夠出現一套如跳舞的步伐——這份從近焦處移置,從而將視野讓出的動作使他想:如果有一天我犯了錯,你們會用諸多模式中的哪一種模式,來審判我的罪呢?

在這樣的行文中,他把"又會"""給去掉了,因為他認為在那個時刻,他眼前那些曾與他共同繪製感應板的人們,將不會加重任何語氣。

 

3.32006.03.20

俄國的契訶夫說過,那些被大家所喜愛的人,都時時有著被眾人拋棄的憂慮...

歐萊亞斯基(Oleaski)在路上走著,這一天,他又來到了十字路口,在多年以前,他也曾佇立在十字路口,看著眼前流動的車輛、急走的人潮、以及花花綠綠的招牌和參差不齊的樓房。只是這一次當他意識到他曾站在十字路口,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了。使他想起從前,也許是因為溫度、或是角度的關係,也或許什麼都不是,只是因為他還活著,就有可能想起。

多年以前,那時候他還穿著學校的制服,背著書包,喜愛將自己譬喻成小丑。雖然他的外表以及行為舉止完全不會令人想到小丑,他自己也不這麼認為。會將自己譬喻成小丑,是因為一個意象。小丑畫著誇張的笑臉,紅色的鼻子和卷髮,東搖西擺地站在鋼索上,他看不清楚前方,只看見刺眼的探照燈光,鋼索之外是安靜的、黑壓壓的,好像沒有觀眾,可是他知道所有的觀眾都在屏息以待。空空的感覺。他左搖右晃,想要放棄往前走的任務,只是,他連他該往哪一邊倒下,他都無法決定。是這個意象讓歐萊亞斯基認為自己是個走鋼索的小丑。那個時候,他站在十字路口,背著書包、穿著學生制服,在熙來攘往的城市街道裡等紅綠燈,他知道當紅燈變為綠燈,綠燈變為紅燈的時候,他便可以走出下一步,可是,在那之前,他站在人群之中,不知道該往哪去。

如今,他又發現自己站在十字路口了,另一個十字路口,但根本上,在這種生命感覺浮上來的時候,無論是他人生中遇到的哪一個十字路口,都會是相同的。但是這一次不知道該往哪去的感覺很短暫,僅僅只是當初那種感覺回溫一下子便消失,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認為自己是個小丑的他,他不走鋼索了,他準備去看電影,這是他發閒日子中唯一可以算是去做件事情的事。他剛跨出一步,便被一輛右轉的車碾過。

是輛卡車,沒有載貨,他的衣服捲進車輪裡所以又被拖行了將近一百公尺,最後留在車道上,像一包壓爛的垃圾。卡車司機是個原住民,喜歡看連續劇的人應該都對他不陌生。這次意外,讓這位原住民演員司機的生命從此轉向,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有一天會因為交通事故而坐牢,卻在坐牢期間因為拍了一部關於監獄的電視單元劇而獲得男演員獎,從此戲約不斷,星運亨通,甚至在五十歲的時候出版了自己的表演理論專書,成為他國家裡第一個創立表演學派的大師。在他專心致力於表演教育的年代,他經常提到從前的那場車禍,那個時候他還只是個小牌演員,專門演些電視裡原住民的配角,兼開卡車才能賺點錢,結果發生了意外,坐了八年的牢,但是這場車禍和這八年的牢教給他太多東西了,是他表演理論的醞釀基礎。他說:這種事只要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就好了,我撞死人,你們從中學會撞死人的表演體系,學員們聽了都哈哈大笑。

那一包在車道上被碾爛的垃圾沒死,歐萊亞斯基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但最後仍被救活了。他左邊的肋骨有一半都碎光了,醫生在他體內用鋼架撐住,可是仍然造成身體的一大塊凹陷;他的左手像是被用力擰乾的毛巾,只要身體一動就會甩呀甩的;臉呢,在動過幾十次手術之後,仍然無法辨別他的顎口在哪裡,唯一能判別的,只有一高一低的眼睛,在一個很難說明的位置上面;頭皮是扭縮的,並且生了許多難以解決的膿瘡。

並不是故意要這麼地去形容車禍後的歐萊亞斯基,實際上他的形貌離描述的還差得很遠。他坐公車,因為不用錢,只要他一上車准會有好心的人將一個人的座位讓給他坐。他一歪一歪地坐下,不能完全控制的頸部總往右邊偏晃,像同意著什麼一直在點著頭。他看著車窗外,有人,有樹,有停下來的車子,有商店,有紅綠燈,有狗,有紙片。

歐萊亞斯基常常把自己發生車禍以前的照片拿出來看,小時候的,一直到中學時期,大學時期,研究所畢業後的,大多都存在電腦裡。他有好多照片,有一些是和他不同時期的朋友一起拍的。他記得,他一直都被眾人喜愛,他也喜愛他自己。他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3.4.1 20060328

飛鳥(Hitoli)小姐在看完電影之後,佇立在戲院門口,看著眼前比過去都還要更繁華的大街。

她心中仍迴盪著影片中,一段名為「Courage」的曲子。乾淨的女聲飄渺如煙,在她心中形成一個意象:冰寒的湖面上盪著白霧霧的空氣,平靜且寧靜,像是沒有動靜,但下一秒鐘,這一雙眼睛,或著說,一整個身體,卻從湖面沈入水裡,喪失視覺的焦距,並無法呼吸。Sarah Polley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唱這首歌,一旦當她唱到「Courage my world, the coming doesn't matter」,她便掉了下去。

在清楚釐清出這個意象的時候,飛鳥小姐已經坐在一家咖啡廳店裡。她從口袋裡拿出數位相機,檢視著今天一整天拍下的照片:......斑駁的牆、水泥縫中一株蒲公英、木門上的刮痕、小孩、掩蔽的天空。藉由這些影像,她能夠回想到當時拍攝時的感覺,但是她不確定在相機中的影像,是否就是她所要的。大多數的時候,她發現,這些影像都只成為她的動作,而非她的創作。那飄渺如煙的女聲再度侵入她腦中,但是她不想要再次沈入水裡。


3.4.2 2006.03.29

飛鳥小姐有著勻稱的身材,但是她對於一般女性喜好的打扮不感興趣,也許這是她足以讓自己隱沒在人群裡的一種方式;她拿著攝影機在人群裡,拍下一卷卷、尚未定出標題的錄像帶。她確實正在拍一部紀錄片,傳播公司的朋友當時想也不想地就把這個案子給她----拍攝一個知名老作家晚年的生活情景----公司給了很大的自由讓她去紀錄這個老作家的生活點滴,因此飛鳥小姐幾乎每天都拜訪老作家的家。

她拿著攝影機跟拍老作家餵魚、倒茶、寫作、在躺椅上打瞌睡;有時候她坐在前院的台階上,拍攝光在牆角處盆栽上移動的樣子。她想到了從前自己還跳舞的那個時候。

老作家幾乎不說話,對於飛鳥小姐的拍攝活動,也沒有太多干涉。在堆滿書本的雜亂小房間裡,他的動線就是到前院餵魚、澆花,從陰暗狹窄的木頭走廊到小廚房裡倒茶,其他時間不是在躺椅上看書,就是趴在桌前寫作。看得出來,老作家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非常迷人、極有風采的男子,高高的個頭,濃密的眉毛,薄薄的唇,然而現在,唯一在他身上遺留下來的證據,是那直挺挺的鼻子。他這一生著作等身,而且每一本出版的書都成為當代的經典,在那一本本詩、小說、散文、論述、批評等各類創作中,他的文字,似乎構築了這個世界的邊線,而人們幾乎可以沿著這條邊線,望見他所指向的他方。

「這個世界只具有兩種形式:一種是邁入無盡的直線,一種是圓。」飛鳥小姐按下攝影機的停止鍵,回過頭去。整整兩個星期,這是她來訪後第一次聽見這位長者開口說話。

窗外的雨仍沒有停,街上的車子在大雨中呼嘯,呆在公車亭等車的人們,眼神發直地盯著車道的遠處。


3.520060410

索拉美(Solamei)長得瘦瘦小小的,在沒什麼人的街上,他把一塊不規則的小紅磚頭踢向路燈桿,發出挺大的撞擊聲,他看了看四周,沒有任何人,但他還是給自己露出了得意的笑。

他故意翻倒牆角邊的垃圾桶,把正貪食的貓嚇跑,他隨意按下某一戶的電鈴,然後躲在轉角聽著老女人高聲的叫罵。現在,他正坐在廣場上。小的時候他便住在這大廣場附近,然而他覺得那時候與這時候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很討厭在廣場上玩球、打牌、睡覺、喝酒、閒扯、推著輪椅亂逛的人,他覺得這些人為什麼都不死,還是死了一個,就會出現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補足。一群鴿子飛落在他腳跟前的地方,他很想衝過去扭斷其中一隻的脖子,並規定其他的同類不准飛,且要眼睜睜看著手裡那隻從反抗到垂軟的過程。

索拉美覺得這個廣場應該只給他一個人,他覺得自己應該在這大廣場的中央唱歌,而且所有的人都應該聽他唱歌。於是他從水泥階上站起來,往廣場的中央走。

一個孩子在他面前跌倒,原本沒有哭,可是一見到媽媽跑過來,便哇哇地吼了起來,索拉美從孩子的身邊經過,一點也不覺得孩子可憐。「有什麼好可憐的」,他想。他沿著廣場上石板的縫走,讓自己每一步都踏在線上,他想最好這時候不要再有什麼東西擋在他的前方,要不然他會幹下令人害怕的事。有一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忍無可忍了,因為他覺得總有很多人、很多物、很多事情要擋住他走直線這件事,不過都沒有一件真正影響到他的前進,或者說,他都潛在地避開了所有的可能。

有一整片雲遮擋住了太陽,雨點便落了下來。他產生一個想法,更確切的說,這使他產生了一個決心。「再走過四塊石板,便是大廣場的正中央了」,他想。人們在這時候都紛紛地躲進廣場旁的咖啡店、商店門口避雨,好幾台輪椅擠在公車亭的簷下,對著天空抱怨、咒罵。

索拉美站在大廣場的正中央,他看見所有的人都佇立在廣場四周,等待。一個音符從他略微顫抖的唇溜出,接著,就像雨點一樣,一滴接著一滴地流瀉出來。那有如天使般的聲音,自雨的濺落中泛出。

他盡情地唱,甚至連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動起來,他唱的,是一首他自己在逛馬路時所編的歌曲,有些詞還沒有想好,旋律,也因為他的興致而有些即興的轉變。他看見所有人都在注視他,有一刻,他感到自己離這些人好遠好遠,又好近好近。

其中一台輪椅上的老太太,用乾乾扁扁的聲音說:「不知道那孩子在幹什麼!唉呀……這雨。」

遠遠,可以看見索拉美在大雨中,像是在打鬥什麼一般地揮舞著。

20060410

20110423


3.6 20060421

或許多年以後,當米謝度瓦(Micheduwa)再度回首這段不堪的往事,而把桌上的濕紙巾撕成一朵白花、或是八爪章魚的時候,他還是會忘記,當初他是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或許愛情和道德一樣,都在於邏輯程序的問題,只是在這當中,都很難確知,究竟是哪一個環節出了錯。

他穿著一身厚重的毛料西裝,樣式老得不能再老了,好大一顆腦袋支在一管既細又白的頸子上。他的雙手和脖子是一套的,在座位上算錢的時候,鈔票在那飛快的指間穿梭,像是一雙玉手在播弄豎琴,可臉和腳底是一套的,只是在每個月到公眾浴室除腳皮的時候,沒有辦法一同把臉皮也刮下一層。他總是讓人覺得他把褲腰拉得太高,使得一雙細長的腳和鼓腫的胸部相接在一起,或著讓人產生一種更奇怪的想法,其實是他的屁股和胸部腫在一起,腿是另外再插上的。

所以他總是讓人覺得他永遠挺著胸脯,儘管坐在位子上辦理各項業務的時候,顧客也都會多看他兩眼。一名女子,就這樣盯著他看,一直到他抬起頭來將存摺擺到窗口的時候,米謝度瓦才意識到眼前這位女子正盯著他。於是米謝度瓦在對方還沒有伸手以前,便立刻將存摺收了回來,說他忘了還有一個章沒有蓋。他抄下了存摺內頁的身份證字號,然後眼也不抬、抖著手將存摺放回窗台。

下班前,他在主管的電腦裡輸入了號碼,一樣抖著手將螢幕上的姓名、住址、電話號碼抄下。有一度他覺得自己不會寫字了,或者說,寫出來的東西他也不能認得,好不容易一筆一劃寫完了,他頭也不回地拿著手提包走向門外。

等他意識到自己的時候,他正站在一家速食店門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裡站了多久,只發現自己左手仍緊緊地握住一張紙條,而且竟然無法將自己的手掌打開。不過,他心中仍略微開心地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因為左手是他的幸運手,尤其是在無意間使用了左手,這更是確認了幸運的機率。

米謝度瓦太過於緊張了,以致於他始終無法準確地按完電話號碼,最終他只好放棄,而改由寫信的方式。寫完信,他看著梳妝台鏡中的自己,第一次,他發現自己整個胸脯很突出,或者說是很腫脹,於是他站起來,又坐下,試圖想要確知,在辦理窗口的角度下,他究竟看起來會是什麼模樣!「像一顆長著手腳的花生人嗎?」他很羞慚地發現自己竟想到一個這樣的意象。「花生人!」然而他幾乎已經無法擺脫這個對自己描述的意象了。

把自己視為一個「花生人」,儘管他不是,但是就因為他不是,卻又無法擺脫著個意象,讓他感覺到一種令自己羞慚的不道德感覺。「我怎麼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像花生的人!」米謝度瓦幾乎無法再想下去,而鑽進了自己的床鋪底下,並且偷偷地忍著笑。他就這樣在床底下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從床底下爬出來,他就變成一個花生人了。面對一段從此將沒有著落的愛情,他已經無力回想,這一切,究竟是從哪裡開始發生的,又怎麼會如此荒謬地無法回復。他努力地回想整件事情的始末,終於發現,這整件事的問題出在邏輯程序上,也許他應該先看自己的腿,再看自己的軀幹,或著先問主管他是否能夠使用他的電腦,再為那位女子補辦一張存摺,或是關於幸運手的認識......而不是將自己視為是一個長著手腳的花生人。

或許多年以後,當米謝度瓦再度回首這段不堪的往事時,他還是會忘記,而無論是愛情還是道德,都只在於邏輯程序的問題,只是在這當中,我們都很難確知究竟是哪一個環節出了錯。


3.7 20060531

她看著眼前的過往走過,卻沒有辦法分辨出這一格畫面與那一格畫面究竟有什麼關連性,一些她所不認識的人走過,她想,也許是因為埋藏在腦部的皮層之下,所以她無法以理性辨識。這些陌生的人,並非無緣無故地出現,而是出自於一種氣味,音樂的氣味或是觸覺的氣味,也或許是溫度、濕度所引發的氣味,這屬於記憶的氣味。這些陌生的人,有如自己筆下那些陌生的文字,明明出自於自身之手,卻與之無感,彷若遙遠的一顆明星,堅定地掛在那裡,卻無發召喚出任何的意義。

貝嘉爾達(Pecharda)趴在床上,任由午睡時的夢魘在她的身體與腦部行走而過,她無法為此時此刻任何一個流動的部分說明,只能默默用身體承受著。「總有一天我會逮住你。」無法移動的她也不知道這句話從何而來,只是她看見了那些過往記憶的畫面......那不認識的姊姊、一陣狂風掃過、宵禁的街道、向她打招呼的人......奇異的思想不知從自身而來,抑或是從外界襲來。最明顯的,是有一陣她無法確知自己正躺著還是趴著,一幢空房,在海邊,廢棄的二樓屋內沒有任何家具,只有斑駁的水泥牆面。她想像自己正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冰冷的海風從沒有阻擋的水泥窗洞呼嘯吹進。她覺得自己像窗簾一般,但是不會飛動,但是她仍認為自己有如窗簾一般,或許她看見了窗簾,但事實上她知道她沒有,可是她腦中對著自己說「窗簾在飛動」,於是在她的腦中有過那樣的畫面,可是現實的事實上是沒有的。或許什麼也沒有,一切都只是午夢時的妄想。她裸著身,讓陰暗海面上的冷風吹著自己光溜溜的身體,她亦無法分辨是貼著水泥地的部分冰冷,還是沒有貼著的部位冰冷,究竟水泥地蘊存了她身體的溫度,還是海風吹過的部分才真正冰涼。她覺得她自己站起來了,可是事實上是沒有的。她知道沒有,可是她又感覺她有,就好像鏡子裡的自己,在自己不經意的時候動了一下。

貝嘉爾達吃驚地看著她的姊姊竟沒有老,可是明明離過去已經好久了,為什麼她的姊姊好像才剛剛要變成一個女人。她記憶著小時候和姊姊的生活,那些音樂、顏色、物體的形狀、地板的光澤、以及眼鏡。可是那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啊!為什麼此時她的姊姊還沒有變老,卻好像才正要開始跳舞。那麼過去的,究竟是什麼?究竟是什麼過了,以致於在認知上她們都還沒老,可是記憶裡的那些卻好像已經無法再用時間計算的那樣久遠。

她想,她快要被這午睡的夢魘給吞噬了。她看得見,但是並沒有張開眼睛,她想或許自己其實是有張開眼睛的,只是她現在無法知道,因為她正在另外一層記憶的時空裡旅行,暫時還沒有辦法回到現實裡來。但是現實是存在的,就像無論如何她還是可以知道這是一個下午,然後她想先睡一下,以及鬧鐘再過不久可能就要響了。她知道自己肉體在哪裡,雖然她並不能確知,自己的眼睛究竟是張著還是閉著。有一陣子她感覺自己醒來了,呆呆地坐在床上,但同時,她又曉得現在的這個,只是自己的幻想,她沒有起來。由於經驗的關係,她並不恐懼自己將永遠被困在另一層記憶的時空裡。

卡爾維諾。她一方面覺得自己像卡爾維諾,一方面又鄙棄這種攀比的想法。她只覺得卡爾維諾筆下的文字,與她的腦部構造甚為相似,好像只是因為水龍頭關不緊,所以才流出來。卡爾維諾曾經在書裡寫到她,那是在描述一個城市的時候。大家都知道那本書叫做《看不見的城市》,其中有一段在說明某個街道旁的古老建築時,她就從轉角邊繞了過去,因為手中提著超市的塑膠袋太重,她才沒有對著卡爾維諾拍攝鏡頭的角度打招呼,不然,她是很想與這位有才華的男人認識並交談幾句的。(另一隻螞蟻也從她腳邊經過,螞蟻也沒有向她打招呼,因為螞蟻實在太忙了,無論在什麼時代。)

貝嘉爾達決定準備要醒來了,剛剛在腦中閃過的種種念頭已經差不多了。於是貝嘉爾達醒來,她發現剛剛醒來的她仍坐在床上。這時候她才恐懼了起來,因為她一直坐在床上,而此刻她又起來,那麼這兩個都在床上的她,究竟該怎麼辦呢?比較早起來的那一個像個失魂的木頭坐在那裡,現在這一個,像水一樣,只能軟軟地斜側臥在床上,看著坐著的那一個。因為視線無法聚焦看清楚的關係,她只好再度躺下,她努力去想自己便是坐著的那一個,免得等下她醒來又發現那個像水一般的仍斜斜軟軟側臥在床上,無法具體成形,而又出現了第三個、第四個,因此,她想,她就是坐著的那一個,灰灰的那一個。接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次她在她的對面,可是她比較沒有那麼恐懼了,而還稍微能夠下床,走到房間外面,斷斷續續地倒一杯水喝,或是出門。


3.8 20060605

安洛帕歐吉(Anlopaogy)不說話。母親將他帶到兒童心理治療中心,一方面擔心這孩子可能得了什麼病,一方面心想他或許在某方面會有天才。他們把他放在一個房間裡,並在房間的隔壁透過攝影機觀察他。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這孩子都沒有什麼過於異常的舉動,雖然有一次他長時間站在桌子旁邊一動也不動,但後來醫療人員發現那是因為桌子邊上有一群螞蟻,某些孩子總是會長期觀察某一種細微的現象,他們的心思比較細膩,容易有過敏的症狀,嚴重一點,也會出現一些精神方面的狀況。醫師要安洛帕歐吉的母親注意這一點,尤其是在單親家庭,孩童通常會在心裡掩藏很多事情。

安洛帕歐吉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反應,在長袍哥哥、姊姊問他一些話的時候,其實他也會回答,並不像他母親所說的那樣沈默不語,醫療人員甚至私底下說是這位母親自己的話太多了,孩子才顯得如此安靜吧!

回到家,安洛帕歐吉在窗台上玩著跳棋的棋子。他把不同顏色的棋子排成一列,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往前移動,直到已經逼近了窗台邊緣,他便將沒有空間再前進的那一顆棋子,往後套在另一個棋子的上面,之後再一個接一個地持續移動。就這樣,他將每五個一套的棋塔移往旁邊,最後總共有五組棋塔排成一列,每一組都有二到三種顏色,他算著哪一組紅色的多,那一組黃色的少,哪一組紅黃藍三種顏色都有。之後,他媽媽叫他去吃飯。

安洛帕歐吉上床以後,就看著眼前的天花板。他等待每一次當外頭車子經過的時候,眼前的光會由慢到快地隱沒、再出現,他覺得自己也像那光一樣,由慢到快地隱沒、之後又出現。他躺在床上,他知道他媽媽今天為什麼帶他去醫院——他生病了,雖然這病不像感冒發燒一樣會疼痛,要吃藥,要打針,但是他知道他有一種什麼病,不然媽媽也不會帶他去醫院,雖然她一直說那不是醫院。

安洛帕歐吉還沒有看到光在眼前忽大忽小,如果當他看到的時候,就表示他快要睡著了。他想像自己將來會怎麼樣,因為帶著一種這樣的病,他長大以後會是什麼樣子。他看到一個瘦瘦的自己在某個黑暗的空間裡動來動去,但是不知道在做什麼,有很多人在看著他,就像下午在小房間裡,也有人在看他一樣。安洛帕歐吉想,是因為這種檢查不出來的病,所以長大以後的他才會那樣。


3.9 20060617

他看見米卡夏(Micasha)細白的下臂撐在柔軟的床面上,因為過於用力而顯露出藍色的靜脈血管。米卡夏瘦長的臉上,雙眼閉著,微微略有些皺眉,他的鼻子和嘴唇呈現出優美的弧線,這種弧線的感覺,和米卡夏從頭到腳全身白晰的皮膚的感覺一樣,帶有一種因柔弱而產生的吸力。但此刻,他正奮鬥著,正不停地調整著自己的下體,以求得到一個更有力的相對位置。

他並沒有因此而感覺自己像是米卡夏的指導老師,從一開始就沒有,這也是讓他感到好奇而想一步一步進行下去的驅力,就像舔一隻棒棒糖。他的身材相對而言強壯多了,皮膚顏色也較深,在兩人互動的過程當中,也是他主動,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那樣,或著應該說,像一個哥哥愛著自己的弟弟妹妹那樣。可是這只是形式上的,從一開始,他也就已經知道,米卡夏因他的單純所造就的力量,使得米卡夏可以和任何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角色相抗衡,就像武俠小說裡面那些單純的青年一樣,米卡夏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能力,但他讓所有人都承認他的能力。

他很可以一個翻身,用他強壯的雙臂制服米卡夏於床上,然後換他向米卡夏進攻,讓那白淨的身體、標緻的骨骼盡在他的身下。事實上他一直在向米卡夏進攻,儘管現在他正接受米卡夏在他的身體裡,他仍看著眼前的他,想著正在進行的一切。「邊緣向中心的突進」,他突然這樣解釋了他們此刻的關係。他略收下顎,看著米卡夏的身體——他的身體因為緊張而變得緊實,長條形的腹部隱約透露著肌肉的線條,兩側的肋骨收縮著,低著頭,像是一個學生半夜在準備考試那樣的認真。他自己是不動的,或著,其實他也正全神貫注地迎戰米卡夏,而不由他任意移動——他的身體聽見了米卡夏的動作,而感到自己正被一股從邊緣而來的力量進逼。

他想到某幾本小說裡面會描述到的情節——一名肥壯的黑人婦女,或是偶然間流浪到某地的吉普賽胖女人,打開了一個年輕未知少年的初夜。少年在進入胖媽媽的體內時,感受到如母體子宮般的濕暖,而女人亦以雌性本能的姿態,容納這新生力量的勃起。他想,那是一個和諧世界共存與接納的方式,是生命循環、生態互蝕互融的完美啟發,是兩條軸線相繞相繼的配合。但他是一個男人,米卡夏不會在這當中找到孕育的空間,而會是戰鬥,永無休止的對抗。

他逐漸閉上了雙眼,他看見米卡夏(Micasha)正在喬動下體,以一種不很流暢的方式在動作......他的身體聽見了米卡夏,也聽見了自己......那不斷熱切調動的,是邊緣和主體的引力,召喚著的,不是相續的錯接,而是平行的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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