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 (2篇)
在抵達前20分鐘的一封信 2004.12.07
妳看看能否瞧得出什麼端倪,下半場就是橋不對(註一),似乎還困在文本劇情裡,或者說:局長這條線只剩下空殼的感覺,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簡化?捨棄?HOW?)。
一方面期待自己能找到一個最簡單的形式,(如果說簡單,那麼事態應該很明白了:虛物、靜坐、cube)可一方面又覺得這樣是逃避與偷懶的,因為總覺得有一塊東西沒有被含括進去。整個文本原來的動態來自於警察局長的渴望和目的,以及傳令官的無故出現,才導致下半場的進展。排演室景是做一個背景的鋪排。如今,似乎靜態的部分變得很龐大(陽台的排演室),可是動態的部分卻停止了。
那麼該怎麼使得我們的這齣戲出現一個能量進行呢?(全部統一在靜坐練習裡嗎?這似乎不太可能)(重心在哪?往何處去?唉~又來了...)
原本子裡,動的線把靜的線拉起:(局長、傳令官、內鬥、陵墓扮演),之後又復歸於靜:(局長入墓、一切完成、解散、夢醒)。
我該完全地捨棄原本情結與結構麼?但我似乎並不想只抽取概念來做,我覺得那會讓我想到北美館的雙年展以及現代充斥著的一切概念、概念、概念……我似乎不想要只做一個概念(我自己有矛盾嗎!?),但我卻想要講一個很簡單的故事。
《外婆》(註二)是一個簡單的故事嗎?在細節上似乎不是,在故事上似乎是:一個外孫因為外婆死了而去追憶、扮演這一切。這麼說,外婆的概念很簡單,但也可以是一個精緻的故事囉!假設如此,那《陽台》的簡單概念是什麼?"細節"?"錯亂"?"雜訊"?"正反合"?"陰陽"?"凹凸"?
文本上如此複雜包含大量訊息
我似乎太貪心了,又想要這樣又想要那樣,貪心的是我一直覺得兩者可以融合。又是催逼到這個時候了,就像勇媽那時候到Jeff家錄音時,我說我還對演員抱著一絲希望,覺得他們會出來。現在,我對整個戲的形式也抱著一絲(希望?不捨?看不見?),但我真的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嗎?我是因為聽不見心的聲音而不知道,還是因為不知道而聽不見心的聲音。我,在催逼中欺騙自己嗎?
我覺得我現在周遭每一個東西、訊息都在給我啟示,可是我卻無法獲得一個真正的、有力量的啟示,我覺得我沒有辦法跳,我不知道是什麼重重的拉著我的腳?
曼陀羅。也許是曼陀羅,本子刪改到這番境地,成了另一個相應於惹內文本的曼陀羅了,然而我現在所做的一舉一動,會是在掃去我的曼陀羅,還是增添、或是毀壞、或是其實一點真正的行動也沒有。難道還是只有——等。
在這個時候,會無法確定、相信一切,覺得一切都很假,焦急於形式反而是被形式所牽著走,所謂的水到渠成又有多少是我們所能接受的?或是說:這是目前盡力的結果,是最好的了。我不相信。
我可以想像,有一個時刻,我突然能夠明白現在所遭受的一切,究竟是因為什麼、為了什麼,那時候我能心寬、自在、或是感恩的明白,可是那一刻也無法取代此刻的自己,此刻一種出不來、焦急的狀態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份,我並不覺得不妥或是不好。時間在這時候變得很慢又很快,我汲汲地注意每一刻可能接受到訊息,端倪所散發出來的氣味,可是就像一隻狗,拼命的嗅著,卻捕捉不到一絲具體的東西。
我覺得自己快得像要起飛了,像伊爾瑪一樣地起飛。而我又該提供什麼劇本、場地、道具、音效給我的排演室,我的客人、妓女、警察局局長呢?屬於我這齣戲的傳令官為何遲遲未到?那屬於看不見皇宮的訊息為什麼還沒傳來,我的珠寶、花邊、水晶燈什麼時候才會變成真的?我什麼時候,能像伊爾瑪一樣,重重地點頭,決定讓一切升空。
這麼譬喻,真是既荒謬,又有趣,又悲哀。(這三個形容詞,也許就是我對陽台的感覺!)
我幾乎已經被這些要去要留的文字、情節刪減,搞得真想就玩玩靜坐練習就演完算了的衝動了。
我覺得我把自己加速地太激動了,也許這樣對創作整合本身並沒有太大幫助。
我在想,應該有人可以用3天,就能輕輕鬆鬆把《陽台》的本子改成我現在改的模樣吧!可是我卻自以為謹慎和照顧地,改了半天還好像面對什麼天大了不得的事情一樣,而且可能還是改得面目全非,只是我自己現在身陷其中看不見而已。牆上貼的19張(缺一角)的方形還是白的,我一直想我能在上面畫些、寫些什麼,卻無法拿起筆來下筆或是乾脆把它通通撕掉。我似乎恐懼去破壞,白白的圖畫紙貼在牆上,等著我可以在上面做出很美麗的東西,可是一旦下筆,我就得面對這一大方美麗的白紙出現可能變得醜陋的痕跡,我害怕動第一筆,因為第一筆似乎很致命,如果我第一筆畫錯了、弄糟了,接下來就可能只是不斷地補救,或是乾脆放棄。然而曼陀羅究竟面對的是「如何的組成」和「如何的掃去」?
我花了時間為自己鋪好一大方美麗的白色圖紙,結果竟是害怕做錯而遲遲不敢在上面下筆。我想,這就是我面臨的問題了。最終,真正的對峙,是我和一大方自己鋪織出的白色的對峙,我因為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而呆望著已經在眼前、手邊的一切。是不知道,還是害怕,還是不誠實,還是累了?儘管我腦中出現千百萬個想要畫上的東西,我卻都違逆每一次出現的聲音,因為我怕,如果那不是我真正要的,該怎麼辦?我所面對的,正是《打樹記》(註三)裡哥哥在7-11裡的冰箱前所面對的,沒想到,一直都是。
如果這樣,也可以稱做"為了射中靶心"而等待的話。遲早,我會在上面犯下第一個錯誤。
是的,在這短暫的十分鐘之內,我犯下了,我在上面畫了非常非常無聊且無意義的東西,(有空妳可以來看,如果我沒有撕掉的話)。我的腦中一直出現一個聲音:是的,我要做一次很大的浪費。
畫完了。
很平凡,色彩繽紛,又很醜,或者說,也沒什麼醜,可以當垃圾丟掉。不過,我還是蠻喜歡的。很乏味,不具有天才或大家的潛力,像小朋友亂塗,不過我也只會這個。其實還蠻高興的,自己可以塗的這麼像3歲小孩畫的,越來越開心。(而且我還可以每天都畫一些,隨時可以加減和修改)
戲,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呢?對觀眾負責嗎?似乎,不要緊了。
我還記得林奕華之前做的《A片看太多了》,本來以為有很多美麗青少年的A片或三級畫面等等,結果很無聊、無趣,很難看。真的好難看,難看到現在還記得。
恣意揮灑,這會是劇場能有的特色嗎?或者,恰恰是劇場與塗鴉最大的分別!
很像是在文具店裡給人試筆有沒有水好不好寫的那種紙片,我想要那種紙片,那上面的圖案真好看。
註一:指《陽台》的排練
註二:指獨腳戲《在外婆的死之前》第二版
註三:王瑋廉的劇本創作,收錄於臨界點出版的劇本集「繁花聖子」
真正的陽台 2004.12.22
我想,不只是睡前翻了翻亞陶(註一)的關係,而是內心裡一直有什麼想要說,卻始終沒有辦法表達出來。中文翻譯的亞陶雖然沒有英文本的文字來得激情,雖然我也看不懂英文本的,但是在躺上床之後,仍然無法睡去,而這一次,我必須起床,打開電腦,寫下一些也許是自己想要表達的。
但是我想要表達什麼呢?因為我沒有足夠的信心與勇氣,因此我沒有辦法毀去這一切,這一切不應該繼續在劇場發生的東西。
我依然無法在劇場裡做出一齣真正難看的戲,當製作人向我要節目單感言的時候,我真正想寫上的,是12月17號我一個人在速食店寫下的東西,我必須將這些文字記錄在這裡,讓那些可能看到的人看到:
「距離《陽台》演出,今天恰恰剩下一個禮拜。我不知道我究竟衝破了沒有?還是『仍舊一天一天地爛下去』。如果這樣的概念依然控制著我們的思考模式,那麼也就無所謂衝不衝破的問題了。包括演員,都認為上半場排演室的處理方式,像是瘋人院,不只一個人向我說:『神經病院』。我想說,這個世界上,至少是我的世界,還沒有出現過好的東西,或者說——真正好的東西,或者說,所有的一切都如此美好。
在某天下午,我突然感受到以往這在忠孝東路6樓房子裡的氣息,而回想起來我似乎真的曾經和『物』溝通過。要求一個演員去和一個方形的cube溝通,果真像個神經病,我想,那也是因為我曾經享受過這樣的感覺。
我希望整個場上,瀰漫著『物』的感覺。
同時,我又覺得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也許感覺、感官和頭腦、思想一樣,都是虛妄不切實際的。我無法斷定,由於我也不想斷定。我企圖讓自己在發光,無論在那個世界裡。我曾經說過我瞎了,因為我看不見在我想像與感受之外,那隱隱約約的事物。我又無法或不願以簡單的方式去靠近。
海浪竟是不可能向後翻滾而去,那麼既有的規範又該限定在何處呢?
我活在一個無限分岔的頂點上,卻又困死在這個頂點的尖端。我無法清楚去說明事物。
這是一齣由演員負責的戲,他們當然不能憑著過去的劇場經驗,來支撐這齣戲的演出。如果他們的靈魂不夠強大,那麼這就會是一齣噁爛的表演。
如果看完上半場,你覺得滿意,那麼你就可以離開了。下半場和上半場一樣無聊,只是我自覺沒有處理好,而比較靠近噁爛。但基本上,是無趣的。
一齣無趣的戲。
我想無論如何,導演、燈光設計、舞臺設計、音樂設計、服裝、化妝、影像、道具、演員,都會不斷地為這齣戲加入許許多多有趣的元素,至少,除了大量的低級趣味以外,從節奏、層次、形式上也會努力營造一些高級的趣味。畢竟,一齣戲總該吸引觀眾繼續看下去。但問題是,觀眾沒有看不下去的戲。
(在公園旁邊開始流行剪髮、修指甲、按摩,真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
況且,任何一齣戲都會走到有它自己的節奏、形式、和趣味。趣味,對於劇場,對於我們的生活而言,真的如此重要嗎?那麼在充斥著這麼多趣味的世界裡,我們何以還是會感到枯燥、無趣。喝油降火,實在不是一件好事。結上打結,以痛制痛。
也許這齣戲,恰恰在於讓觀眾看見一場被趣味控制的悲哀。這一點,恰恰是因為我信任觀眾。被視為一個悲哀的案例,猶如希臘悲劇洗滌了觀眾。現在,觀眾在一個悲哀的案例前,自己洗滌了他自己。
『既然有劇院,我又可以來,那麼我就有權利把我和我扮演的角色,引向一個結局,屬於我們倆結局。』」
我說:當光打下來,演員應該自顧自地在光的外面表演,有人說:那麼觀眾只會覺得那是cue點錯了,我說:不會,因為演員會在光外演到結束,而光也始終自顧自地打在它要打的地方。我多麼希望演員的服裝不要做好,演員應該穿著他自己的衣服上臺;水銀燈不夠亮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根本不應該有任何燈光,劇場的日光燈夠亮了;不應該有任何音樂,對峙的時候就算有這麼強烈澎湃的音樂,場面也不需要將它調整到像是很澎湃的模樣。進劇場的一切,都抵觸著我真正想要的劇場,而如果我夠勇敢,哲龍(註二),你說對了,我會讓所有設計製作出來的音樂、服裝、燈光、舞臺全部拿掉,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劇場,尤其是《陽台》這齣戲,那才是我心中真正的《陽台》。
我無意宣言什麼,或是凸顯自己有多麼乖張和奇特,事實上在劇場裡面這樣做一回,根本無傷大雅,無傷劇場僵死的氛圍,無傷生活僵死的可能,無傷觀眾、演員、設計這些人的一生。這最多也不過只會是個小小的『實驗』,不成熟、自以為是、舉無輕重的實驗。一點也不重要,對我而言,這樣做根本無關重不重要的問題,因為劇場不可能再更好了,我目光狹窄,沒有看過真正下大本的國外精美大型製作,我只是從我現在的生活裡得知,劇場不可能因為這些「美的慣例」而變得更好,不會因為用了幾百顆燈、幾百套衣服、幾百萬的舞臺、多麼有概念的音樂而變好。喝油降火,我們真的知道我們在幹些什麼嗎?用幾十萬去跟人家國外幾千萬製作比嗎?茱莉亞羅伯茲一個人就要2千萬了,這樣比,不是扯著自己的臉笑話自己嗎?做《勇媽》的時候羅sir(註三)說:去看看人家美國百老匯的製作!羅sir後來就不做劇場了。羅sir,我沒有看過,說真的,也不想看,不是先入為主,因為劇場不會因為有沒有百老匯,或是我喜不喜歡百老匯而有所改變,劇場是因為你自己的參與才有的。
我就是不喜歡法國《小王子》舞台劇,儘管我沒有資格說,因為我沒有現場看過。《小王子》從來感動人的,就不是舞台劇裡那樣描述的,《小王子》是書,就像《陽台》也是書,你曾幾何時在書以外的地方感受過書?小王子當然可以是一個美麗的小男孩,那但絕對是因為觀眾看見了小王子真正的醜陋。
如果你們願意,可以把我前面所說的一切設計撤掉,讓劇場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演員。演員,你可以照著我們排戲時候所走的那個樣子,繼續去走,用你自己的熱情去創造一切。戲會很乾、很無聊、很難看、很笨、很白癡,或許,你們還會覺得自己很悲哀,但是一切都不會如你們所想的,因為你們的一切早就被合理了,這才是真正悲哀。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們這麼做,因為作為導演的我是這麼地懦弱。
如果我會繼續走下去,那絕不是我走不走的問題,而是我正活在這裡。
註一:法國戲劇家,提出殘酷劇場
註二:《陽台》的舞台設計
註三:《勇媽》的燈光、音響設備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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