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 (2篇)
無眠夜夢 2004.04.12
聽流行歌曲。
好久沒有聽流行歌曲了,
屬於曾經聽流行歌曲的日子。
夜晚睡不著是奇怪的時刻,感到活著的虛空。不,也不是這麼地單純,而是有種種回憶與思想不斷湧現,還有一種接近極限的感覺,在夜裡蟄伏的另一個世界的生命。
或者渴望更為清醒,或者就是更為清醒,呼吸變得較淺,理性意識較不明,你無須說服自己去遵從些什麼規範,你彷彿更保有了自己。
靜靜觀察周遭的靜物,彷彿它們正在變化著。房間的日光燈打亮你眼界能及之處,尚提及了它的背面。
想像自己幾乎就快要跳離了。意識到胃,但不完全是餓的關係。如同病後感到空虛,空氣中有一種無謂的味道。也許就是這味道,使得呼吸變得短淺、難眠,接近了霧中之花,生存的極限。一種從躁熱喉嚨中上升的氣味,也是此刻氣候略悶、喘不上氣的氣味,也是媽媽剛開門說話時的氣味,也是腦中種種回憶的氣味。
那麼,我感覺,我回到歷史裡了。
歸復於歷史。再度,我回到歷史中,不僅僅屬於我在歷史中的地位,而是我前世的,前前世的,還有那些永世不能忘懷的記憶與想像。如果說,這些想像與可能的追尋,不過是失眠夜裡的一場夢,醒著的夢,那麼這夢該有多少?何時結束?結束,就醒來了嗎?
接承歷史內在意志的脈絡,找到自我生命的範圍與重心,對生命創作。該從何而起?
日子一天一天還得繼續。
又是永無止境的變與不變。
我的前世在哪?
我的祖先在哪?
我的歷史的接承在哪?
我就在那。
多少人都經歷這樣的夜晚。他在西藏的高原,在拉薩布達拉宮的星斗下。因此他上西藏,去追尋他的前世,一場夢。
外婆在半夜,在日光燈的照亮下,坐在床頭,她在想些什麼?她評斷了自己的生命,且追尋著自身的前世嗎?此刻正坐在客廳的媽,也正在看著港劇一步一步地追溯至源始嗎?樓上被關在籠子裡的狗呢?他在想些什麼?他究竟是離得比較遠,還是比較近呢?
總有一會兒,我仍會拋下筆,躺下,睡上一會兒。
我正為自己種下因,得來日後的果?佛經又是誰種的因,他得了什麼樣的果嗎?
"明朝散髮弄扁舟"。這是誰的句子?何以在此刻浮上我心頭。
去承認自己的不完整,和人在一起。去相信自己的不及,如菩薩墮落,再度墮落以與人同舟。性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有一天我會因性而感到羞愧或是犯罪嗎?愛呢?有一天我會真正懂得愛嗎?
我累了。我說過。總有一會兒我會睡的。因此我從未真正醒來過。愛情的經歷是最教人睡得深、醒得清楚的,卻也不曾真正地醒過。
果然是悶熱的,我聽見有人開冷氣的馬達聲,在這四月春。
四月春的冷氣聲,
夜半無人哼嗡嗡。
那會兒這時下書筆,
涼氣一漫睡意濃。
活著 2004.04.27
看不清楚的是,《霧中風景》(註一)底片裡的那棵樹,《小鎮》(註二)中的Emily在舊時光中失聲大喊:時間過的太快,我根本看不清楚。
我總是看不清楚,因為想要看得更清楚。我無法衡量在得與失之間,究竟該怎麼算計,因為我仍是不時地算計。於是對於佛經裡將一切歸之為妄相,我只能被動地深感戚戚,繼續看著眼前的大千世界,失速地變。
變,與不變。總是變與不變,像一個逃不出的軀體,儘管想像,卻依舊無法離開自己。然而藝術(天呀!藝術這個詞啊!),可以將現實中的不可能化為可能,《牡丹亭》(註三)裡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大野一雄可以帶著衰老的皮囊變成少女(註四),這一切彰顯,現實的不可能,事實上是可能的(湯顯祖: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更是必然的。
又怎麼樣呢?在此刻同時,有無限的確立,且有無限的崩塌。
問題是我們能不能把注意力細分再細分,細分到可以同時感知所有。什麼是所有?也許在能夠感知前,我不應當問這個問題。也許,我們應該把語言一點一點地拆解,直到發現攤開在我們眼前的零件可以一覽無遺,找到無漏的真理。(在Godot未到前,也許我不應當懷疑)。
是的,如果我不能一覽無遺,將一切攤開,我怎麼能去斷定一件事情,而且相信自己是對的呢?也許這是哈姆雷特的問題,也是現代人的悲劇。
如果我不能相信自己,我有什麼資格去批評別人呢?甚至,我還懷著正義或是悲憫的心。
生命,真的是可貴的嗎?
相信會有很多人說,你必須搞清楚你所要面對的群眾,當然,在這同時你必須清楚你自己想要的東西,你才能夠更有雅量地去看待別人的想法,你才不至於迷失在頭緒紛亂的迷宮。所以,我問,全知全能是不可能的嗎?有人會說:可能,但你只能嚮往,卻永遠不可能達到。接著我帶著狐疑的眼神望向這個人,說:你確定?他可能說:你不能以掌握一個物件的方式來掌握不斷變動的思考。他也可能會說:你所不能接受的,是你自己。他也可能說:下一秒鐘你也許就不會這麼想了。我想,直到我累了,或給自己找到一個暫時的位置安頓,就沒有關係了。
人必須死,只有在人死的時候,才會出現那些擁有未來的人。《櫻桃園》(註五)裡那些被時代丟棄的人,必然歡欣地接受自己的被遺棄。那些將死之人,在痛苦中暗暗偷笑。然而被戰爭殺害的人也是如此嗎?冤屈而死的人呢?被虐殺、自殺的人呢?對死亡另類的想像,是否也是一種暴力,所有的觀點都將成為暴力?所有的觀點也都可以再改變,不斷地改變,像在嘲諷它自己當初被提出的時候。於是,這種智識的遊戲已經沒有什麼好玩的了,除了一時的興奮,暫時地蒙蔽,以及累的時候,創作也不過就是人對自己不斷解套的過程,想望更好!?屁。
怎麼會如此呢?想望更好成了屁。「希望」是一種對自己生存解套的遊戲!?不斷地玩,最後只是感到無聊、乏味,就算從反方向走也一樣。如果我不能離開我自己,一切都將沒有意義。
總有一會兒,我會睡著的,在夢裡,我繼續。在睡眠的時候我也無法死去,我依然像往常一樣地生存。在創作裡,我也無法離開我自己,就算我感動地哭了,或是深刻地覺得豁然疏通,頓悟了,這也只是一場遊戲,一次戲論。
但,沒有人能剝奪我繼續活著。我可以從受胎時就被教育,一直到成為現在這個樣子,但我可以決定我自己的死。如果連自殺,都不能夠彰顯我自己,都是被操控的結果,那麼我也接受,我恐懼、懷疑、害怕,但依然像個芻狗、死狗般活著。
安得列:……生活是惱人的牢籠,當一個有思想的人到了成年期,思想意識成熟了,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好像被關在一個牢籠裡,逃不出去似的。確實,他不存在於生命中並非出於自己的選擇,而是由某種偶然的條件促成的……這是為什麼?他要弄明白自己生活的意義和目的,別人卻說不清,或者說些荒唐的話,他敲門,門卻不開,後來,死神來找他了——這也不是他的選擇。
米哈依爾:完全對
米哈依爾:那麼您不相信靈魂不朽嗎?
安得列:是的,尊敬的米哈依爾,我不相信,而且也沒有理由相信。
米哈依爾:老實說,我也懷疑。不過,話說回來,我又有一種感覺,好像我永遠不會死似的。哎,我心裡想,老傢伙,你也該死了!可是我的靈魂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你別相信,你不會死。
——契訶夫<第六病房>
我說過,有一天我會累的,雖然我會睡一會兒,但我卻依舊像個死狗般活著,並且沾沾自喜。
註一: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
註二:懷爾德的劇作,即《淡水小鎮》的原著
註三:湯顯祖的劇作
註四:日本舞踏宗師
註五:契訶夫的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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