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27 20:56:06目漱
[小說]－－晴天.15
孟梓原是一直到過了晚間十點，才回到他租賃的公寓。還沒有踏進大門，他就知道裡頭有人。
開門，推門。孟梓原沒有意外，在自己的家裡，看見睡熟了的沫恩。
把手上的提包和車鑰匙放下。孟梓原安靜地翻出了自己的家居衣褲，一頭鑽進浴室沖澡。二十分鐘以後，他帶著一頭濕髮與兩條毛巾踏出浴室外。
走到陽台把頭髮擦乾。孟梓原轉過身，才打算要把自己房裡的那條毛毯拿出來讓沫恩蓋上，就聽見他的客人，還帶著些許睡意的嗓音。
「你回來啦。」
「不多睡一會兒？」
把手上的物件都歸位。孟梓原轉過頭，把掙扎著要爬起床的沫恩壓回沙發上。
「你不問為什麼我會突然跑來？」
「你心裡有事，不是嗎？」
輕描淡寫地，孟梓原打開櫥櫃，挑出一瓶酒。
「我們邊喝邊說吧。」
◎
比較可惜的是，孟梓原冷靜的臉皮並沒有能夠維持太久。他的冷淡自持，大概就只維持到他聽到沫恩向荷熙求婚那裡。
「告訴我，你只是想安慰她而已。」
「我是認真的。」
……酒量很差的某位學長，喝到第二杯就掛了。而在已經吐過兩次的狀況下，沫恩只覺得全身都輕飄飄的，什麼都講得出來。
「她不想結婚，我不能結婚。還有人比我們更相配的嗎？結了這個婚，我們對家裡就都有了交代。荷熙可以去生她的小孩，我可以不要老是被家裡盯著要對象。」
長長地嗝出了一口氣。沫恩兩眼發直地看著前方，兀自地說個沒完。
「這樣不是很好嗎？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啊……我們兩個結婚，就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
「……你忘記了嗎？你有我，那女人有她的男人。」
沫恩頓了一下，閉上眼。
「可是荷熙不要大迅。」
那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是，對他而言，沒有人比荷熙更重要。沫恩心裡明白，他不可能忘記荷熙的淚水。
他不知道他該怎麼忘記，那一天，緊緊抱著他，怎麼樣都不肯放手的荷熙。他知道荷熙有哭，但是他從來不提這件事。他知道，荷熙最討厭將自己的脆弱形之於外。
荷熙是強悍的，荷熙是可以讓人依靠的。他的荷熙總是一臉爽颯地站在前方，偶爾回過頭，笑得開懷又自信滿滿。
──那一天，荷熙什麼都沒有對他多說。她只是緊緊地抱著他，想要從他的身上多得到一些力量。
然後，他下定決心，要成為她的力量。
「我想要保護她……」
沒有睜開眼。沫恩像是在囈語，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
「我想要保護她。」
◎
──所以，其實她有想過，要跟她的那個學長結婚。
──這也沒有什麼嘛，荷熙玩著杯子裡的冰塊，想盡辦法要說服自己。結婚只是一個幌子，就像她的那個學長說的一樣；她不想結婚，他不能結婚，所以，還有其他人比他們更相配的嗎？
就算結婚了又怎麼樣？她的學長要怎麼去跟他男朋友滾，她一點意見都沒有。他們賺的錢只要各拿一部份出來負擔水電房租，其他就各過各的；他們可以繼續現在這樣的生活，一直到他的學長願意重新回到孟梓原身邊為止。
她一直在等；從她把孟梓原趕回去那天，她就在等。她知道，沫恩終究不會永遠待在她的身邊。她知道……她的那個學長，非常非常死心眼。
所以，她不在意暫時冠上楊太太的名號。而且，說真的。結過一次婚，她其實對家裡也比較有交代。
問題只是在，她要怎麼說服自己，「假裝」跟她的那個學長結婚。她應該怎麼說服自己，把她的學長一起拉下這潭混水。
……那種壞心眼的女配角都可以眼睛眨不眨地就做出各種喪盡天良的壞事，所以她應該要以她們為榜樣，快快樂樂地與她的學長一起走進結婚禮堂……
別鬧了。她的心底，有一個小小的響聲，堅定又帶著一點不屑地告訴她自己。
妳以為妳是誰啊？妳以為妳是那塊料嗎？妳以為妳真的可以穿上婚紗，從容自在地聽著鐘響走在Virgin Road上？我看妳到最後還是會從那地毯上頭逃跑吧！
拜託，這個時候妳先閉嘴好不好？
幾乎是要呻吟出聲了，荷熙忍耐著不抱頭踢腿，因為……
「我來遲了嗎？」
抬起頭，她看著眼前的男人，若無其事地牽動起自己的嘴角，拉出一絲可以稱上是開朗的微笑。
「沒，是我早到了。」
◎
大迅放下手上的提包，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Menu。他看也沒看，就把Menu還給了服務生。
「咖啡。」
◎
……事情是這樣的。有人天生海量，有人就是沒辦法多喝兩杯黃湯。沫恩自己不是那種完全不能喝酒的人，但是他只能喝啤酒，除了啤酒以外，嗯……也不是完全不能喝就是了。
在他們都還年輕的那個時候，曾經有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學弟，在他不知道第幾次失戀以後，去買了一瓶酒就在社團辦公室裡頭發酒瘋。自己喝醉也就算了，路上看到人也是抓了就灌。一整瓶約翰走路，他自己喝掉半瓶，剩下半瓶幾乎是社團裡頭的每一個男生都中獎了。當然，包括沫恩。
可能是這個學長看起來太過和藹可親吧，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個學長一臉就是很好欺負的樣子。這位學弟灌了他好幾口還嫌不夠，乾脆連最後的四分之一瓶酒都免費奉送。
荷熙衝到系辦去的時候，就只看到他的那個學長，已經完全不醒人事地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了。幾個倖免於難的學弟妹苦著一張臉，說是沫恩完全醒不過來。
那一次，她的脾氣發得滿大的。她知道沫恩沾了啤酒以外的任何酒類就會睡著；不管地方對不對，他只要睡下去，沒有二十四個小時就絕對不會醒來。
他也知道。所以，他一直很小心，……一直到昨天晚上。
真要說起來，荷熙也不是完全不讓他喝酒。畢竟人嘛，難免有什麼不順。偶爾喝點烈酒，其實也不是壞事。所以，只要是有可以讓她的那個學長好好睡上二十四個小時的地方，她都不怎麼反對他好好地喝上兩杯。
所以，當沫恩終於從長長的睡眠當中醒來，他除了對自己的頭痛感倒懊惱萬分以外，……這樣說好了。所以，他從他們的公寓消失了整整二十四小時嗎？她抱著頭，想起來自己連句話都沒跟荷熙交代……
「喝點水吧，你睡著的時候我給過她電話了。」
他抬起頭，看見站在他面前的孟梓原。沫恩乖乖地接過水杯，悶聲不吭地吞下孟梓原遞過來的止痛藥。
「荷熙怎麼說？」
「她說你只要不是睡在馬路上，她都沒有意見。」
低下頭，沫恩一下子就被自己的良心踢進萬丈深淵當中。應該是他要照顧荷熙的，結果呢？
到最後，就又是荷熙待在他身後，揮揮手，跟他說，沒關係，她會照顧自己。
今天還好，他是在梓原家喝醉的。但是，如果是在大馬路上呢？他的學妹是不是又需要挺著一個肚子（其實還沒有，但是他就是會想到那裡去……），手一揮就把他拎回家。
……他明明才對荷熙說過，他會照顧她。
「怎麼了？」
「我昨天喝了多少？」
把杯子放在一邊，沫恩搖搖晃晃地下了床，除了頭暈之外，其實也很想吐。
「一整瓶vodka。」
光是聽到份量與那個酒名，沫恩就感覺到一陣酸氣上衝。三步並做兩步衝進廁所去；孟梓原看到這個情況，也只能搖搖頭，嘆下一口氣。
不是跟他那個學妹求婚了嗎？為什麼還喝成那樣？聽著廁所裡頭的嘔吐聲越來越淒慘，孟梓原探頭看了一下，確定沫恩還吐得出來。
「沒事吧？」
「噁……應該還好吧……」
抬起頭來，又是一陣的頭暈眼花。沫恩抱緊了馬桶，差點連自己的胃都給吐了出來。
然後，是一陣的冰涼……孟梓源揉了幾塊毛巾，其中一塊就放在沫恩的脖子上。他遞給沫恩一杯冰水漱口，然後，他讓沫恩靠著他，席地而坐。
「還好嗎？」
把第二塊毛巾摺疊好，放在沫恩的額頭上。孟梓原看著沫恩帶上了一些蒼白的臉龐，只是無聲嘆下一口氣，什麼都沒說。
「……抱歉。」
「別說這些。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頭痛、想吐……」
典型的宿醉。搖搖頭，孟梓原讓沫恩暫時靠在浴室的牆壁邊，自己則出了浴室。看著孟梓原的背影，沫恩閉上眼，只覺得一陣窩囊。
「吃點蘋果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孟梓原已經回到了他的面前。眼前，除了一盤已經削好的蘋果以外，還有一整瓶的冰礦泉水。
「你還有兩件衣服放在我這裡。等一下你沖個澡，我送你回去。」
孟梓原一邊說，一邊把沫恩的衣服放在衣物籃裡頭。他拉開浴簾，從一旁的櫃子裡頭拿出了乾淨的毛巾，讓沫恩備用。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反正你喝醉了就只是猛睡而已。」
聳聳肩。孟梓原等到沫恩把蘋果吃完了，喝過兩口水，才替他把門帶上，讓沫恩自己留在浴室裡。
放下手上的餐盤，孟梓原看著緊閉著的浴室大門，最後也終究是嘆氣出聲。
◎
然而，就在沫恩睡得不醒人事的這同時，荷熙與大迅的咖啡之約也在持續行進當中。
喝著手邊的果汁。荷熙看著眼前的男人；剛才大迅問她，他到底是做錯了什麼，才會讓他們兩個人落到今天這種地步。
這男人可以了。知道她決定跟大迅分手，孟梓原曾經這麼對她說過。這男人可以了，妳就行行好，讓他娶了妳吧。
……她當然還是跟孟梓原槓了兩句。但是，她知道孟梓原那句話背後的意思。
這個男人可以了，夠愛妳了。妳又不是不愛他（奇怪，這句話真耳熟），幹嘛非得人家推到十萬八千里外不可啊？
……抓著吸管，荷熙又喝下一口果汁。
問題不是在他們是否相愛。事實上，如果只是愛不愛，那事情很好解決。
「妳愛上其他人了嗎？」
沒有馬上會意過來。荷熙遲疑了一下，才把自己的視線從窗外調回來。
她得要花上很多力氣，才能看著大迅。但是，她沒有辦法對大迅說謊。
「不是這樣的。」
閉上眼，荷熙只能搖搖頭。
◎
「我只是沒辦法，繼續跟你走下去。」
「就只是這樣而已。」
◎
……沫恩一直覺得，他的人生一定有哪裡出了差錯。他知道偶一為之的事與願違無可厚非，但是現在這是什麼情形？
醫生收回聽診器，轉過身，一邊寫病歷表一邊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
「腸胃炎。」
「……」腸胃炎？真的是連腸胃都快吐出來了，沫恩撫著自己的胃，只感覺到一陣頭暈眼花。
「這不是只是單純的宿醉嗎？」
「如果你之前有好好保護你的腸胃，那的確是宿醉完就沒事了。」
敲了電腦兩下。沒有讓沫恩再多問下去，這位醫生揮揮手，表示診療已經結束。
「半個月不要碰油。吃白稀飯、白土司就好。這個藥按照三餐吃。」
可愛牌護士很快地把藥包遞到沫恩面前。怎麼說呢，那種感覺就像是他再多說一句話，小護士就會把他掃出去一樣。接過藥，默默地站起身、沫恩看著門外頭的毛毛雨，還是打起了傘，然後鑽進停在路邊已經有好一陣子了的小汽車裡頭。
「沒事吧？」
接過沫恩遞過的傘與藥包。坐在助手席的荷熙皺著眉頭，翻看了一下藥包上的說明。
「腸胃炎？」
「嗯。」
縮在駕駛座上，沫恩萎靡了一下。然後，又很快地振作起精神。
「我沒事了，回家吧。」
◎
荷熙又翻看了一下藥包，然後，抬起頭。
「欸。」
「嗯？」
「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
沉默了一下。然後，是更長的沉默。
◎
「我們先回家吧。」
◎
『我們結婚吧。』
他聽見荷熙對他說。
……
一下子從床上坐起身。沫恩探手，想要把床頭燈打開……然後，他縮回手。
抓抓頭，又把自己丟回床上。沫恩看著一房間的昏暗；其實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會遲疑……明明先求婚的人是他，荷熙只是跟在後頭答應他的求婚而已。他應該要很高興，然後很快點頭答應才對吧。
……完全高興不起來。翻轉過身，沫恩張大了眼，看著從窗外投射進來的路燈光亮。
完全高興不起來。一定有發生過什麼事吧？沫恩又翻回了正面，瞪著天花板看。
才要開始鑽牛角尖，他就聽到門外傳來的細微聲音……
是荷熙吧？跳下床，沫恩想都沒想就跑出了房門。
◎
等到吐得差不多了，荷熙才抬起頭，接過沫恩遞過的毛巾。
「謝謝。」
「舒服一點了嗎？」
把荷熙扶到自己剛剛搬到浴室裡頭的椅子上坐下。沫恩把馬通沖過以後，把漱口杯裝上水，遞給荷熙。就在荷熙對著馬桶漱口的同時，他又把荷熙剛剛用過的毛巾整理好。
「抱歉。」撫著胸口，荷熙連話都還不太能夠講得出來。讓荷熙喘過一口氣，沫恩就把水杯拿進浴室。
「喝兩口就好……好了。還會想吐嗎？」
輕輕拍著荷熙的背脊，沫恩直接把杯子放到洗臉槽裡頭去。
「應該沒事了吧；」深呼吸一口氣，荷熙像是嘆氣一樣地把氣吐了出來。
「抱歉。」
「妳在說什麼啊。」
輕輕敲了下荷熙的頭。沫恩轉過身，隨手把杯子沖了沖。
刻意把動作拉大。沫恩閃掉了荷熙的目光；他是很擔心沒錯……事實上，他作過功課了。但是實際碰到孕婦吐成那樣，還是讓他慌了手腳。
「妳在這裡休息一下。」
把預備好的枕頭墊到荷熙的身後。沫恩蹲在荷熙身邊，仔細觀察她的臉色。
然後，他直接坐到地板上，
「……沫恩。」
「嗯？」
「我們結婚好不好？」
「……」
這是荷熙第二次跟他講這個話了。沫恩嘆下一口氣，抬起頭。
「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這是妳第二次向我求婚了。」
苦笑。沫恩抓抓頭，背轉過身，靠著荷熙的小腿側。
「妳就說吧，不論什麼事我都挺妳。」
「哪裡有發生什麼事。」
抽開自己的小腿，荷熙整個人都縮在椅子上。她把頭埋在膝蓋間，聲音有點悶悶的。
「……」
「沫恩。」
「嗯？」
「……他跟我說對不起。」
連聲音都帶上了水氣。沫恩只是嘆下一口氣，從架子上又抽了一條毛巾下來。
「他跟我說，……只要我們可以在一起，要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拉開荷熙抱在一起的手跟腳。沫恩仔細替荷熙擦去了臉上的淚水，接著抽來衛生紙，夾住荷熙的鼻子。
「蹭一下。」
自己按著衛生紙，荷熙擤過鼻子以後，又想要把自己抱成一整團。
「像妳這樣縮成一團，小朋友都要被妳折成好幾段了。」
嘆氣。沫恩就這麼蹲在荷熙面前，抓住荷熙的手。
「真的要跟我結婚嗎？真的不會後悔嗎？」
「……我不要後悔。」
抱住沫恩的頸項。荷熙閉上眼，把滿室的光亮都隔絕在自己的眼界外。
◎
「那好吧，我們結婚吧。」
開門，推門。孟梓原沒有意外，在自己的家裡，看見睡熟了的沫恩。
把手上的提包和車鑰匙放下。孟梓原安靜地翻出了自己的家居衣褲，一頭鑽進浴室沖澡。二十分鐘以後，他帶著一頭濕髮與兩條毛巾踏出浴室外。
走到陽台把頭髮擦乾。孟梓原轉過身，才打算要把自己房裡的那條毛毯拿出來讓沫恩蓋上，就聽見他的客人，還帶著些許睡意的嗓音。
「你回來啦。」
「不多睡一會兒？」
把手上的物件都歸位。孟梓原轉過頭，把掙扎著要爬起床的沫恩壓回沙發上。
「你不問為什麼我會突然跑來？」
「你心裡有事，不是嗎？」
輕描淡寫地，孟梓原打開櫥櫃，挑出一瓶酒。
「我們邊喝邊說吧。」
◎
比較可惜的是，孟梓原冷靜的臉皮並沒有能夠維持太久。他的冷淡自持，大概就只維持到他聽到沫恩向荷熙求婚那裡。
「告訴我，你只是想安慰她而已。」
「我是認真的。」
……酒量很差的某位學長，喝到第二杯就掛了。而在已經吐過兩次的狀況下，沫恩只覺得全身都輕飄飄的，什麼都講得出來。
「她不想結婚，我不能結婚。還有人比我們更相配的嗎？結了這個婚，我們對家裡就都有了交代。荷熙可以去生她的小孩，我可以不要老是被家裡盯著要對象。」
長長地嗝出了一口氣。沫恩兩眼發直地看著前方，兀自地說個沒完。
「這樣不是很好嗎？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啊……我們兩個結婚，就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
「……你忘記了嗎？你有我，那女人有她的男人。」
沫恩頓了一下，閉上眼。
「可是荷熙不要大迅。」
那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是，對他而言，沒有人比荷熙更重要。沫恩心裡明白，他不可能忘記荷熙的淚水。
他不知道他該怎麼忘記，那一天，緊緊抱著他，怎麼樣都不肯放手的荷熙。他知道荷熙有哭，但是他從來不提這件事。他知道，荷熙最討厭將自己的脆弱形之於外。
荷熙是強悍的，荷熙是可以讓人依靠的。他的荷熙總是一臉爽颯地站在前方，偶爾回過頭，笑得開懷又自信滿滿。
──那一天，荷熙什麼都沒有對他多說。她只是緊緊地抱著他，想要從他的身上多得到一些力量。
然後，他下定決心，要成為她的力量。
「我想要保護她……」
沒有睜開眼。沫恩像是在囈語，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
「我想要保護她。」
◎
──所以，其實她有想過，要跟她的那個學長結婚。
──這也沒有什麼嘛，荷熙玩著杯子裡的冰塊，想盡辦法要說服自己。結婚只是一個幌子，就像她的那個學長說的一樣；她不想結婚，他不能結婚，所以，還有其他人比他們更相配的嗎？
就算結婚了又怎麼樣？她的學長要怎麼去跟他男朋友滾，她一點意見都沒有。他們賺的錢只要各拿一部份出來負擔水電房租，其他就各過各的；他們可以繼續現在這樣的生活，一直到他的學長願意重新回到孟梓原身邊為止。
她一直在等；從她把孟梓原趕回去那天，她就在等。她知道，沫恩終究不會永遠待在她的身邊。她知道……她的那個學長，非常非常死心眼。
所以，她不在意暫時冠上楊太太的名號。而且，說真的。結過一次婚，她其實對家裡也比較有交代。
問題只是在，她要怎麼說服自己，「假裝」跟她的那個學長結婚。她應該怎麼說服自己，把她的學長一起拉下這潭混水。
……那種壞心眼的女配角都可以眼睛眨不眨地就做出各種喪盡天良的壞事，所以她應該要以她們為榜樣，快快樂樂地與她的學長一起走進結婚禮堂……
別鬧了。她的心底，有一個小小的響聲，堅定又帶著一點不屑地告訴她自己。
妳以為妳是誰啊？妳以為妳是那塊料嗎？妳以為妳真的可以穿上婚紗，從容自在地聽著鐘響走在Virgin Road上？我看妳到最後還是會從那地毯上頭逃跑吧！
拜託，這個時候妳先閉嘴好不好？
幾乎是要呻吟出聲了，荷熙忍耐著不抱頭踢腿，因為……
「我來遲了嗎？」
抬起頭，她看著眼前的男人，若無其事地牽動起自己的嘴角，拉出一絲可以稱上是開朗的微笑。
「沒，是我早到了。」
◎
大迅放下手上的提包，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Menu。他看也沒看，就把Menu還給了服務生。
「咖啡。」
◎
……事情是這樣的。有人天生海量，有人就是沒辦法多喝兩杯黃湯。沫恩自己不是那種完全不能喝酒的人，但是他只能喝啤酒，除了啤酒以外，嗯……也不是完全不能喝就是了。
在他們都還年輕的那個時候，曾經有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學弟，在他不知道第幾次失戀以後，去買了一瓶酒就在社團辦公室裡頭發酒瘋。自己喝醉也就算了，路上看到人也是抓了就灌。一整瓶約翰走路，他自己喝掉半瓶，剩下半瓶幾乎是社團裡頭的每一個男生都中獎了。當然，包括沫恩。
可能是這個學長看起來太過和藹可親吧，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個學長一臉就是很好欺負的樣子。這位學弟灌了他好幾口還嫌不夠，乾脆連最後的四分之一瓶酒都免費奉送。
荷熙衝到系辦去的時候，就只看到他的那個學長，已經完全不醒人事地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了。幾個倖免於難的學弟妹苦著一張臉，說是沫恩完全醒不過來。
那一次，她的脾氣發得滿大的。她知道沫恩沾了啤酒以外的任何酒類就會睡著；不管地方對不對，他只要睡下去，沒有二十四個小時就絕對不會醒來。
他也知道。所以，他一直很小心，……一直到昨天晚上。
真要說起來，荷熙也不是完全不讓他喝酒。畢竟人嘛，難免有什麼不順。偶爾喝點烈酒，其實也不是壞事。所以，只要是有可以讓她的那個學長好好睡上二十四個小時的地方，她都不怎麼反對他好好地喝上兩杯。
所以，當沫恩終於從長長的睡眠當中醒來，他除了對自己的頭痛感倒懊惱萬分以外，……這樣說好了。所以，他從他們的公寓消失了整整二十四小時嗎？她抱著頭，想起來自己連句話都沒跟荷熙交代……
「喝點水吧，你睡著的時候我給過她電話了。」
他抬起頭，看見站在他面前的孟梓原。沫恩乖乖地接過水杯，悶聲不吭地吞下孟梓原遞過來的止痛藥。
「荷熙怎麼說？」
「她說你只要不是睡在馬路上，她都沒有意見。」
低下頭，沫恩一下子就被自己的良心踢進萬丈深淵當中。應該是他要照顧荷熙的，結果呢？
到最後，就又是荷熙待在他身後，揮揮手，跟他說，沒關係，她會照顧自己。
今天還好，他是在梓原家喝醉的。但是，如果是在大馬路上呢？他的學妹是不是又需要挺著一個肚子（其實還沒有，但是他就是會想到那裡去……），手一揮就把他拎回家。
……他明明才對荷熙說過，他會照顧她。
「怎麼了？」
「我昨天喝了多少？」
把杯子放在一邊，沫恩搖搖晃晃地下了床，除了頭暈之外，其實也很想吐。
「一整瓶vodka。」
光是聽到份量與那個酒名，沫恩就感覺到一陣酸氣上衝。三步並做兩步衝進廁所去；孟梓原看到這個情況，也只能搖搖頭，嘆下一口氣。
不是跟他那個學妹求婚了嗎？為什麼還喝成那樣？聽著廁所裡頭的嘔吐聲越來越淒慘，孟梓原探頭看了一下，確定沫恩還吐得出來。
「沒事吧？」
「噁……應該還好吧……」
抬起頭來，又是一陣的頭暈眼花。沫恩抱緊了馬桶，差點連自己的胃都給吐了出來。
然後，是一陣的冰涼……孟梓源揉了幾塊毛巾，其中一塊就放在沫恩的脖子上。他遞給沫恩一杯冰水漱口，然後，他讓沫恩靠著他，席地而坐。
「還好嗎？」
把第二塊毛巾摺疊好，放在沫恩的額頭上。孟梓原看著沫恩帶上了一些蒼白的臉龐，只是無聲嘆下一口氣，什麼都沒說。
「……抱歉。」
「別說這些。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頭痛、想吐……」
典型的宿醉。搖搖頭，孟梓原讓沫恩暫時靠在浴室的牆壁邊，自己則出了浴室。看著孟梓原的背影，沫恩閉上眼，只覺得一陣窩囊。
「吃點蘋果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孟梓原已經回到了他的面前。眼前，除了一盤已經削好的蘋果以外，還有一整瓶的冰礦泉水。
「你還有兩件衣服放在我這裡。等一下你沖個澡，我送你回去。」
孟梓原一邊說，一邊把沫恩的衣服放在衣物籃裡頭。他拉開浴簾，從一旁的櫃子裡頭拿出了乾淨的毛巾，讓沫恩備用。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反正你喝醉了就只是猛睡而已。」
聳聳肩。孟梓原等到沫恩把蘋果吃完了，喝過兩口水，才替他把門帶上，讓沫恩自己留在浴室裡。
放下手上的餐盤，孟梓原看著緊閉著的浴室大門，最後也終究是嘆氣出聲。
◎
然而，就在沫恩睡得不醒人事的這同時，荷熙與大迅的咖啡之約也在持續行進當中。
喝著手邊的果汁。荷熙看著眼前的男人；剛才大迅問她，他到底是做錯了什麼，才會讓他們兩個人落到今天這種地步。
這男人可以了。知道她決定跟大迅分手，孟梓原曾經這麼對她說過。這男人可以了，妳就行行好，讓他娶了妳吧。
……她當然還是跟孟梓原槓了兩句。但是，她知道孟梓原那句話背後的意思。
這個男人可以了，夠愛妳了。妳又不是不愛他（奇怪，這句話真耳熟），幹嘛非得人家推到十萬八千里外不可啊？
……抓著吸管，荷熙又喝下一口果汁。
問題不是在他們是否相愛。事實上，如果只是愛不愛，那事情很好解決。
「妳愛上其他人了嗎？」
沒有馬上會意過來。荷熙遲疑了一下，才把自己的視線從窗外調回來。
她得要花上很多力氣，才能看著大迅。但是，她沒有辦法對大迅說謊。
「不是這樣的。」
閉上眼，荷熙只能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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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沒辦法，繼續跟你走下去。」
「就只是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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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恩一直覺得，他的人生一定有哪裡出了差錯。他知道偶一為之的事與願違無可厚非，但是現在這是什麼情形？
醫生收回聽診器，轉過身，一邊寫病歷表一邊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
「腸胃炎。」
「……」腸胃炎？真的是連腸胃都快吐出來了，沫恩撫著自己的胃，只感覺到一陣頭暈眼花。
「這不是只是單純的宿醉嗎？」
「如果你之前有好好保護你的腸胃，那的確是宿醉完就沒事了。」
敲了電腦兩下。沒有讓沫恩再多問下去，這位醫生揮揮手，表示診療已經結束。
「半個月不要碰油。吃白稀飯、白土司就好。這個藥按照三餐吃。」
可愛牌護士很快地把藥包遞到沫恩面前。怎麼說呢，那種感覺就像是他再多說一句話，小護士就會把他掃出去一樣。接過藥，默默地站起身、沫恩看著門外頭的毛毛雨，還是打起了傘，然後鑽進停在路邊已經有好一陣子了的小汽車裡頭。
「沒事吧？」
接過沫恩遞過的傘與藥包。坐在助手席的荷熙皺著眉頭，翻看了一下藥包上的說明。
「腸胃炎？」
「嗯。」
縮在駕駛座上，沫恩萎靡了一下。然後，又很快地振作起精神。
「我沒事了，回家吧。」
◎
荷熙又翻看了一下藥包，然後，抬起頭。
「欸。」
「嗯？」
「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
沉默了一下。然後，是更長的沉默。
◎
「我們先回家吧。」
◎
『我們結婚吧。』
他聽見荷熙對他說。
……
一下子從床上坐起身。沫恩探手，想要把床頭燈打開……然後，他縮回手。
抓抓頭，又把自己丟回床上。沫恩看著一房間的昏暗；其實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會遲疑……明明先求婚的人是他，荷熙只是跟在後頭答應他的求婚而已。他應該要很高興，然後很快點頭答應才對吧。
……完全高興不起來。翻轉過身，沫恩張大了眼，看著從窗外投射進來的路燈光亮。
完全高興不起來。一定有發生過什麼事吧？沫恩又翻回了正面，瞪著天花板看。
才要開始鑽牛角尖，他就聽到門外傳來的細微聲音……
是荷熙吧？跳下床，沫恩想都沒想就跑出了房門。
◎
等到吐得差不多了，荷熙才抬起頭，接過沫恩遞過的毛巾。
「謝謝。」
「舒服一點了嗎？」
把荷熙扶到自己剛剛搬到浴室裡頭的椅子上坐下。沫恩把馬通沖過以後，把漱口杯裝上水，遞給荷熙。就在荷熙對著馬桶漱口的同時，他又把荷熙剛剛用過的毛巾整理好。
「抱歉。」撫著胸口，荷熙連話都還不太能夠講得出來。讓荷熙喘過一口氣，沫恩就把水杯拿進浴室。
「喝兩口就好……好了。還會想吐嗎？」
輕輕拍著荷熙的背脊，沫恩直接把杯子放到洗臉槽裡頭去。
「應該沒事了吧；」深呼吸一口氣，荷熙像是嘆氣一樣地把氣吐了出來。
「抱歉。」
「妳在說什麼啊。」
輕輕敲了下荷熙的頭。沫恩轉過身，隨手把杯子沖了沖。
刻意把動作拉大。沫恩閃掉了荷熙的目光；他是很擔心沒錯……事實上，他作過功課了。但是實際碰到孕婦吐成那樣，還是讓他慌了手腳。
「妳在這裡休息一下。」
把預備好的枕頭墊到荷熙的身後。沫恩蹲在荷熙身邊，仔細觀察她的臉色。
然後，他直接坐到地板上，
「……沫恩。」
「嗯？」
「我們結婚好不好？」
「……」
這是荷熙第二次跟他講這個話了。沫恩嘆下一口氣，抬起頭。
「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這是妳第二次向我求婚了。」
苦笑。沫恩抓抓頭，背轉過身，靠著荷熙的小腿側。
「妳就說吧，不論什麼事我都挺妳。」
「哪裡有發生什麼事。」
抽開自己的小腿，荷熙整個人都縮在椅子上。她把頭埋在膝蓋間，聲音有點悶悶的。
「……」
「沫恩。」
「嗯？」
「……他跟我說對不起。」
連聲音都帶上了水氣。沫恩只是嘆下一口氣，從架子上又抽了一條毛巾下來。
「他跟我說，……只要我們可以在一起，要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拉開荷熙抱在一起的手跟腳。沫恩仔細替荷熙擦去了臉上的淚水，接著抽來衛生紙，夾住荷熙的鼻子。
「蹭一下。」
自己按著衛生紙，荷熙擤過鼻子以後，又想要把自己抱成一整團。
「像妳這樣縮成一團，小朋友都要被妳折成好幾段了。」
嘆氣。沫恩就這麼蹲在荷熙面前，抓住荷熙的手。
「真的要跟我結婚嗎？真的不會後悔嗎？」
「……我不要後悔。」
抱住沫恩的頸項。荷熙閉上眼，把滿室的光亮都隔絕在自己的眼界外。
◎
「那好吧，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