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恩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的三點了。放下隨身包包，沫恩沒有把客廳的大燈打開；荷熙大概睡了吧，他想，就這樣進房間就好，反正他也該睡了。

「你回來啦。」

緊閉的房門大開。荷熙拿著茶杯，看起來是有點睡眼惺忪沒錯。

「抱歉，我吵醒妳了？」

「我不起來也不行啊。」

替自己倒了一杯開水。荷熙打了一個大呵欠，朝著她的學長搖搖手。沫恩看著看著；是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的感覺，又好像沒有哪裡特別不對……

走到擺放茶水的地方。沫恩很是順手地替自己泡了放了很多糖很多很多奶的咖啡；本來是想要直接回房去工作的，但是看見手上的杯子，沫恩才真的想到。

「荷熙、荷熙。」

敲門。在得到荷熙的首肯以後，沫恩打開房門，對著正在翻看論文資料的荷熙，舉了舉手上的杯子。

「幫妳泡一杯好不好？」

「欸，今天不要。」

拔下臉上的眼鏡。荷熙疲倦地揉搓著自己的雙眼；在看到沫恩一臉驚訝的時候，荷熙一下子就笑出聲音來了。

「我剛剛喝了兩杯啦，第三杯灌下去我就會變成咖啡因中毒了吧。」

◎

端著咖啡走回客廳。原本他是想要找荷熙談一談的；但是荷熙說，她還要忙一個小時，所以他決定要等他的學妹一個小時。

把光碟機上頭的片子塞進機器裡；沫恩窩回沙發，準備要好好地享受這部純情又有一個完美結局的浪漫電影。結果，片子才跑了一半，他就有一點想要睡覺了。

翻過身，把杯子裡頭的咖啡喝光。沫恩撐起自己的頭，靠著沙發扶手擋住自己的睡意。結果，就在男主角深情地吻上女主角的唇的那一瞬間，他也就完全抵擋不住睡魔來襲，整個人睡死在沙發上。

一個小時過後，荷熙從房間裡頭鑽出來。看見差點就沒有睡到茶几底下的學長，她嘆了一口氣。

坐到學長身邊；她拿起杯子，稍微聞了一下，然後皺緊了整張臉把杯子拿得遠遠的。

學長翻回來，睜開眼睛。雖然是睡眼惺忪，但還是認出了眼前的學妹。

「書唸完了？」

「欸。」其實還有一大堆；不過算一算，她也該去睡了。不然下午三點的課還遲到，老師不把她給好好大卸八塊那才有鬼。

「……」沫恩坐起身，然後，把自己掛到荷熙身上。這其實要一點技巧；太重了，會被荷熙丟出去。沒有掛住荷熙，他又覺得不安心。

「怎麼了？」

「安藤向我求婚。」

「然後呢？」

「他回日本去了。」

所以，安藤被拒絕了。荷熙伸出手，拍拍自己的學長。怎麼說呢，她同情安藤，但是她只能偏心自己家裡的學長。

「荷熙。」

「嗯？」

「……我好像跟他重新開始會比較好。」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一直都以為，他們之間已經斷了，永遠都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模樣；但是，當他轉過頭，他才知道，只有他認為，他們沒有在一起了。

他蹲在荷熙的影子底下，只能看見荷熙的笑臉與荷熙的裙擺。當他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他才發現，他身邊的人好多好多。

……換一個講法。他，與荷熙身邊，圍繞著很多人。有些人忙著與荷熙說話，但是荷熙更忙碌；她在幫他罵跑，那幾個想要跟他說話的人。

「你不喜歡嗎？」

「嗯……」

「好好說話。」有點生氣了，學妹拉扯了一下他的頭髮。

「告訴我你要什麼，這樣我才可以把那東西拿來給你。」

「說這句話的通常是男人。」

他的手環過荷熙的頸項。他把自己，整個地給了荷熙。

「男人才說要給妳這個要給妳那個的；大迅一定有說過吧。」

「我大二那年你跟我說過；全社的女生都是女生，但是我的名字登記在男生那邊。」

學妹翻了一個很大的白眼；雖然是這樣，她還是給自己的學長拍拍，有點像是安慰他。

「我在這邊嘛。」

「不是要跟大迅回家過年去了？」

帶著一些調侃意味的，沫恩放開荷熙，讓她好好坐在沙發上。

荷熙沉默了一會兒；又沉默了一會兒，沫恩本來還覺得荷熙只是突然當機而已，但是時間一久，這位學長也自然而然地跟著擔心了起來。

……怎麼說呢。他家的學妹，只有在要下什麼讓他反對到底的決定的時候，會這麼乖巧安靜。一想到這一點，沫恩就覺得很緊張……

「妳會跟大迅回去過年吧？」

「這個嘛。」現在說不要，她學長大概會心臟病發吧。生氣還是驚嚇過度那很難講，不過最後一定是她被念。

「……」

「怎麼樣？」

「我有點不想去了。」

理由有很多啊；本來她就討厭旅行，討厭去別人家，討厭給人品頭論足討厭『妳真是個好女孩啊』這種話。……

「荷熙。」

……反正我們本來就還沒有拍板定案，情侶之間分分合合也不是什麼稀奇到不行的大事吧？我就是不喜歡那個傢伙的自以為是啊幹嘛我一定要跟他回家去嘛……

「荷熙。」嘆下一口氣；沫恩抓著荷熙的頭，直接轉回他眼前。

「就憑我們之間的交情，妳那些新世代女性的新新理想那個我們先不談；妳應該知道，一般講回去給爸爸媽媽看，就是定下來的意思了。」

……是這樣說沒錯啦。

「可是我想反悔了。」

「理由呢？」

……完了，沫恩對這個很囉唆的。荷熙轉過身，其實可以感覺到她的那個學長的視線。

理由、理由。

「那個傢伙遜成那樣，哪裡比得上我家的學長十全十美。」抱住；荷熙很是順手地強迫學長讓自己抱進懷裡，然後偷偷把學長的頭髮揉亂。

「妳少來。」敲頭。沫恩沒有把荷熙拉開；不過該問的還是得要問下去。

「妳怎麼啦，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嗎？那個驢蛋惹妳生氣的話，妳就把他一拳KO掉嘛。」

「你說的，到時候不要轉回來罵我。」

翻了個大白眼。荷熙繼續手上揉搓沫恩頭髮的動作；其實她很確定，如果她說一半實話，她的那個學長大概會感動到要死。把實話說完，大迅的頭搞不好會被學長打破。

「妳阿呆啊，不可愛的同事跟我可愛的學妹，我當然要挺可愛的那一個。」

……看吧。

「欸……沫恩。」

「嗯？」

「我跟他回去的話，很快就會被丟去結婚喔。」

「喔。」

「……你跟我一起嫁過去好了。」

直接抱住。荷熙幾乎像是抱住一個大玩偶一樣，滿足地在沫恩身上摩摩蹭蹭。

「喂喂。」白眼無數枚；不過這位學長倒是沒有把學妹抓開，他完全放任學妹，用無尾熊的姿勢粘在他的身上。

「不然你發揮同事愛一下，跟大迅一起嫁過來好了。」

「我又不是隨便哪個男人都好。」撇嘴。「而且妳那個男人，……」哼。

「你哼起來滿可愛的。」

放開自己家裡的學長。荷熙站起身，伸了一個弧度不錯的懶腰。

◎

轉過身，荷熙衝著她家的學長，露出一個稱得上是令人感到安心的微笑。

「禮拜三陪我去一趟醫院好不好？」

◎

「懷孕？」

孟梓原停下手上的動作。他轉過頭，看著身旁的舊情人。

「你說誰懷孕？」

「我是說，可能。」把頭埋在枕頭底下。沫恩的聲音聽起來比較像是呻吟……

「只是驗孕試劑作出來的結果是這樣啦，明天要去醫院作進一步檢查。」

……那不就是懷孕了？沒有多說什麼，孟梓原伸長手，取過床頭櫃上的香煙。

「應該還好吧，你那個學妹不是快要結婚了？」

「我現在只希望她會乖乖去結婚。」

坐直了身體。沫恩推開棉被，一個人走進浴室。孟梓原坐在床上，噴出兩口煙以後才意會到自己應該皺眉頭。推開棉被，孟梓原套上長褲。推開浴室門，孟梓原坐在馬桶上，看著浴簾後頭的那個人。

「那個傢伙不想結婚啦？」

「那個傢伙？」

停下手下在頭上抓出一堆泡泡的動作。沫恩皺著臉，其實一點都不喜歡孟梓原就這樣闖進浴室。

「你先出去啦，我馬上就洗好了。」

「你的身體我又不是沒看過。」明明剛剛還在床上纏綿……

就像個成熟男人一樣，孟梓原拿起了馬桶上的報紙，狀似漫不精心地隨口詢問。

「喂、喂。你剛剛的意思是，你那個學妹不想結婚了？」

他聽到沫恩嘟囔了一句話；總而言之，不是中文。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停頓。沫恩把自己埋進蓮蓬頭下，讓嘩啦嘩啦的水聲把他整個蓋住。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感覺到水流滴下地板，把他的依戀啊幼稚啊自私啊通通沖開他的身體。嘩啦嘩啦、嘩啦嘩啦；荷熙早就該嫁了，他告訴自己，大迅不怎麼樣啦，不過當作一個男人，可以了。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他很喜歡荷熙，可能最喜歡荷熙。可是那又怎麼樣？他只是「喜歡」，不是「愛」。

比較起來，「喜歡」就是沒有「愛」那麼正當的感覺。要賴在荷熙身邊，怎麼可以只是喜歡而已呢？把水給關了，沫恩扯過掛在浴簾外的毛巾。把臉上的水給擦乾了，他把毛巾搭在頭上，就這樣裸身走出浴室。

「感覺上你比較希望你的那個學妹嫁人。」

「她嫁掉比較好。」

套上長褲、套上襯衫。沫恩轉過身，想要拿過孟梓原手上的吹風機。結果被梓原硬是把頭給按向前。

「孩子都有了，男人也愛她。我想不出來她有什麼理由不結婚。」

「放不下自己家裡的學長；這個理由應該不算太牽強？」

沫恩笑了笑，低下頭，沒有接話。

他知道，荷熙的遲疑不是因為他。但是他從來不在乎，自己成為荷熙遲疑的藉口。他知道那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但是他喜歡「荷熙是因為擔心她的那個學長所以不結婚」，這樣的說法。

「你還不想跟她分開？」

「我從來沒想過要跟她分開。」

「……那麼，我呢。」

感覺到梓原的手指在他的髮間撥弄擺動。沫恩抬起頭，停頓、沉默。

◎

「像現在這樣很好？」

停頓。孟梓原停下手上的動作，沒有能夠看見沫恩臉上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像現在這樣，我們偶爾見個面，上個床，耳鬢廝磨一夜以後各分東西、很好？」

「……有什麼不好呢。」

沒有轉過頭。沫恩只是安靜地，看著前方，平鋪直敘地說話。

◎

「就像你說的。我們偶爾見個面，上個床，耳鬢廝磨一夜以後各分東西。這樣，就可以了。」

◎

大迅在馬路的另一頭就看到荷熙了。

荷熙坐在這個城市當中的某家咖啡廳裡。一樓，正對馬路的落地窗前。手上好像在翻什麼；應該是資料吧，大迅想，有聽過荷熙提，她老闆好像恩准她開始準備論文了。

行人紅綠燈上的綠色小人開始走路。大迅把背包拉上肩膀一點，跟著人群橫越過馬路。荷熙抬起頭，像是在人群當中找他，又因為找到他了，因而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

「我遲到了？」

「老頭今天慈航普渡放我一馬，我想說我就先過來吃飯好了。」

「唔嗯。」用手撐著桌面，大迅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轉到荷熙手邊的飲料上。

「這是什麼啊？」

「唔，柳橙汁。」

「我知道是柳橙汁啦。」抓頭。「可是妳不是說過這種軟性飲料不符合妳這種硬派女性？」

「硬派不是靠一杯柳橙汁決定的。」

翻了個大白眼。荷熙推過大迅的頭，決定不繼續在果汁的話題上繼續糾纏下去。

◎

「如果可以跳過談戀愛的步驟直接結婚其實也不錯……」

「欸？」

「就是、」把自己的滷蛋跟荷熙的海帶換過來。大迅嚼著嘴裡的香菜，看起來是很認真沒錯。

「我不太會說什麼妳一天想我幾次啊、那之類的。可是我很喜歡妳……」

抬頭，看了眼前的大迅一眼。荷熙幾口把眼前的乾麵吃得乾乾淨淨，然後替自己叫了一碗湯。

「我家的學長常常跟我說，不可以嫁給只能對我說喜歡的人。」

「……」那個傢伙管的還真寬。「一個真正的男人不會老是把愛不愛放在嘴上。」

……低下頭。荷熙讓老闆娘把湯放在她眼前，然後把湯裡的貢丸吃光光。

「怎麼不說話？」

「你一定會生氣的。」

慢條斯理地把碗盤堆疊好。荷熙拿出面紙，擦擦嘴。

「你又知道我會生氣了！」

「你絕對會生氣的。」

「我會生氣我就是小狗！」

……其實，還是生氣了吧？荷熙看著她的男人，笑了。

「喂。」

「幹嘛？」

「你要不要去吃冰？」

笑瞇了眼，荷熙站起身，把自己的一份餐費放在桌上。

「公館那邊的冰店應該還在開，我們一起過去吃好不好？」

◎

「妳把沫恩的那個話告訴妳那個男人了？」

太驚訝了。所以，他一時之間忘掉他是要把手上的咖啡喝掉。孟梓原放下手中的杯子，像是看著什麼珍禽異獸似地，又把荷熙從頭到尾，看了一次。

「妳是開玩笑的吧？」

「你認為呢？」

繼續喝柳橙汁。荷熙聳聳肩，盡量不去想，已經戒掉有一陣子的咖啡有多麼美好香醇。

那明明就不是她那麼喜歡的飲品。但是，一旦有一年內都不能碰咖啡的覺悟，她就會不自覺地想要喝上好幾杯解解饞。

算了，她又不是沫恩，還是不要那麼長不大比較好。

「啊啊，如果我的男人是沫恩的話，那事情就不會這麼複雜了。」這位學妹看著外頭的斑馬線與外頭的人群，一半認真一半說笑地，像是抱怨一樣的發言。

「別鬧了。」白眼。

「你信不信我叫沫恩當我孩子的爸爸，他絕對會很樂意的點頭答應？」

如願以償地看見了梓原一臉想要翻臉的模樣，荷熙笑開了臉，毫不在意地要著吸管；雖然她並不是真的想要喝果汁。

「他愛的只有你，但是他最喜歡我。」

「謝謝妳指點迷津，」第二個白眼。「需要我對妳五體投地表示感激嗎？」

這女人，專程把他找出來「喝咖啡」，該不會就是為了要問這種大家都知道的問題吧？他當然知道沫恩最喜歡這個學妹，喜歡到幾乎是百依百順的地步。他也知道，如果荷熙想，沫恩轉頭就可以變成她肚子裡頭孩子的爸爸。

他連一點點遲疑都不會有。就像，他的學妹當初幫助他那樣的義無反顧。

「在這裡？不好吧。」

笑著，荷熙繼續咬著吸管，要服務生給她一杯鮮奶，她看著窗外，逕自地沉默，不開口。

「妳難得找我出來一次，該不會就只是要找我放話，顯示妳的主權吧？」

往常都是他去堵她；非常時期，他會去找她。所以他接到荷熙的電話，說是要出來喝咖啡的時候，他啊，其實是非常非常驚訝的。

「唔，那也是我的目的之一。」

收回視線。荷熙轉回頭，像是在鑽研什麼似地，盯著他的臉不放。

「妳到底想幹嘛？」嘆氣。沒有理會荷熙的動作，孟梓原喝著已經冷掉的咖啡，齜牙咧嘴地面對面前玻璃所反射出的自己。

「唔，沒事，就只是看看你。」

只是逕自平靜地，荷熙轉過頭，丟過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