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4 02:47:14東城居士

登瀛書院遊記
















  有時,過往日常的存在,因為已成過往,它才顯出秀異的姿彩。它靜靜地待在原地,不再是生活的環境,失去原先日常的人群,而成為觀光的景點。人們來此輕盈地旅遊,飽抒遊興,然後回家。人們回家,不是為了旅遊,家就是日常的安頓。

如果有一天,家,變成舊家,它就成為景點了。

  

1.

  我從霧峰吉峰路口搭著公車南下,經過舊家光復新村,到草屯站,轉乘往彰化鹿港的彰化客運,在新庄站下車。下車時,看到派出所,向員警詢問後,前行至數十步外一處有樹的巷子口,左轉直行,穿過新月橋,遠遠地看到巷子接上另一條大馬路。馬路兩側有兩間便利商店,隔路對峙,各自招待東去西來的遊客。走到這裡,便看到巨大的登瀛書院指示牌。沿指示牌,穿過田間小徑,遠遠在水田之間,看到一小簇被圍牆圍起來的傳統閩南建築。

到了,這裡就是登瀛書院。

 

  進了登瀛書院,有兩三遊客,有的在正殿祈福,有的在聖蹟亭燒紙。這裡其實就是文昌祠。官方設孔廟,地方設文昌祠,都是敬禮斯文的場所。由於官方祭孔,地方不敢僭越,因此祭祀的是五文昌[1]。像登瀛書院這種地方義學式的書院,往往借用文昌祠的場地。它既是祠廟,也是書院,扮演祭祀與教育雙重角色。但現在,書院名稱雖存,功能已廢,只保留祭祀的角色。仍然是文昌祠,但已經不書院了。

  登瀛書院是在道光年間成立的,目前可考的院長,僅洪月樵一人。洪月樵,清末秀才,臺灣淪日後改名洪繻,字棄生。臺灣有名的大詩人,其子洪炎秋也是著名文化界人物。大三那年,我第一次看到洪棄生的詩與詩論,驚嘆不已,不意鄉枌之間有此巨擘。他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可謂改變我的人生道路。我之所以願意投入臺灣古典文學研究,以及當代古典詩的創作,都是他給我的信心與啟發。他是鹿港人,常來霧峰作客,但我沒注意到他也是草屯登瀛書院的山長。

洪月樵來的那幾年,臺灣尚未割讓。他在這個地方培育讀書種子,學生讀四書五經,讀資治通鑑,學制藝,學詩。有四個社團捐獻田產給登瀛書院,作為書院的經濟基礎。四個社團是玉峰社、碧峰社、萃英社、梯雲社。社團的出巡執事牌,現在還完好地存放在書院的右護龍廂房。至於田產,日據時代時已捐獻一部分,去建草鞋墩公學校(今草屯國小)。而新庄國小與碧峰國小,也是登瀛書院捐產所興建者。書院的教育功能,已被新式學校取代了。今日仍有水田,脈脈圍繞登瀛書院的四周,但那不屬於書院所有。

  

  洪月樵來草屯的時候,寫過一首詩,寄給二哥當家書。既報平安,也表達對家人的思念。那時洪月樵父喪剛過一年,辭別母親,從鹿港步行到草屯展開新的教書生活。過往的日常,因為局部的失去,使剩下的部分更教人珍惜。母親失去父親,自己又要離家去教書。二哥說,家裡人越來越少了,媽媽很捨不得你。但洪月樵還是去了。草鞋墩到底算不算是遠方?或許不算吧,雖然步行要一天,但母親只要等一天,就可以等到兒子了[2]。洪月樵每逢過年,就帶著學生餽贈的束脩回家。一束一束脩長的臘肉,給家裡增添團圓的氣氛,雖然功不成名不就,但有子在他鄉教書,對高堂而言也差可告慰吧。

  我想像著在他們家,應該有著這樣的對話。母親問孩子,你現在做的是不是有前途的事?兒子回答,會有的,我相信這條路是對的。同樣的對話,電影《全蝕狂愛》中,法國詩人韓波的母親也如此問過韓波。信念使人義無反顧,但他們後來的成就都不如預期。他們在預期之外開花結果,花果帶著悲劇的色彩。洪月樵教學生時,肯定相信科舉是條常態的道路。但歷史的結果是:不久後臺灣淪日,再過不久後科舉也廢除。留在臺灣者固無論矣,內渡中國求發展的讀書人,也都斷了前程。洪月樵在此之前累積的豐富學殖修養,成為他處江湖而肆吟詠的穩健根柢。但從此就是一介逸民,不復少年時代想像的功成名就。

  

  2.

  「登雲有路志為梯,聯步高攀鳳閣;瀛海無涯勤是岸,翻身跳進龍門」。登瀛書院正殿外的楹聯,據說是洪月樵所親撰。聯嵌「登瀛」二字。我頗意外大詩人如洪月樵者,竟會用此故技,將現成對聯改裝增補,成為新的嵌字聯。「學海無涯勤是岸,青雲有路志為梯」,這樣的對聯合該出現在《昔時賢文》、《格言聯璧》之類的坊間蒙書中。這幅對聯,未載於洪棄生的全集中,想來月樵夫子並不放在心上吧。不過這年頭,有志不一定能為梯;勤奮不一定能上岸。整體環境的變化,讓人甘願作牛、也不見得有犁可以拖。洪月樵也快遭逢魔怪橫行的世界了,但此時此刻,在深密的樹林間,他仍安靜地教書,抱著寧靜的信仰,相信有自己出頭的一日。

  我站在書院的後院小圃,向外望去,是剛剛走來的阡陌。書院規模不大,很快就可以繞一圈。這裡本來就不是那種小橋流水曲屧幽廊,專以繁複引人入勝的庭園。它就是一個生活中的地點,一個唸書的場所。離開登瀛書院時,我竟然有這樣的念頭:「下次來這裡讀書。」但我遠在臺南,一邊教書,一邊求取自己的「功名」,要以書院為日常生活的地點,怕是不能夠了。我又想起父親很適合來這裡唸書,父親有一頭白髮,和書院的氣氛很協調。但轉兩趟公車只為讀讀書,也不夠生活化。

  我待在剛剛經過的大馬路邊的萊爾富,坐在靠窗的吧臺,整理整理思緒。剛剛在書院,看到兩塊黃色的壓克力榜單,上寫著「登瀛書院清代北投堡文武功名錄」,以及「登瀛書院近現代功名錄」。前一塊有洪月樵及其他人的名字,後一塊,有日據時代人物,有當代人物,如洪元煌、張深切、洪敏麟、吳敦義……等。我搞不懂了,這些人,難道都是登瀛書院的生童?正好翻到吳俊瑯的論文《草屯登瀛書院沿革誌》,附錄有段訪談,受訪者洪敏麟提到:大法官洪遜欣、司法院副院長洪壽南,在日據時代國校畢業後,曾在登瀛書院讀書,後來考取臺中一中。洪敏麟本人也是在登瀛書院準備考一中的,行政院長吳敦義,也去登瀛書院唸書,考上一中。這些人都是新庄國小的學生,而且都在書院讀書復習、準備考試。說起來,書院就是個K書中心。

  如今登瀛書院,不知有沒有人來院子的石桌K書?兩塊壓克力功名榜的中間,有一不鏽鋼燭座,置放著數十個黃澄澄的鳳梨蠟燭。蠟燭外頭包覆紅紙,寫著考生的名字,並寫著「考試名稱:201護士執照考」、「考試名稱:體育心理師」等。燭光從玻璃罐中照出來,輝映出擁擠的溫暖。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生活方式,有各自的幸福藍圖,等待賦諸建築。

 

  3.

  第一次去登瀛書院,是去拜訪登瀛詩社的詩友。認識登瀛詩社詩友,是因為偶然間,在鹿港文開書院舉開的全國詩會上,結識了登瀛詩社社長許賽妍詞長。那時便有個約定,要去拜訪交流。

  登瀛詩社是最近才成立的。成立之前,叫作「六人雅集」。這六個寫詩的朋友,在南鯤鯓文藝營結識,組成不正式社團,切磋討論。名字還沒來得及取,自然而然地叫著六人雅集,叫久竟然成為正式的名字。後來附設於登瀛書院底下,成為登瀛詩社。成立之初,出版三本書,又舉辦登瀛詩獎,在擊缽詩盛行的臺灣古典詩壇中,提倡性靈詩的創作。據社長說,舉辦這次詩獎後,登瀛書院的遊客,多了一批詩人。看來他們不是來祈求功名,而是來尋覓靈感;不是來參拜朱衣使者[3],而是頂禮繆思女神。

  登瀛詩社平日的活動,以吟唱與創作為主。創作由林東霖詞長主持,吟唱則由許賽妍詞長負責。也有教學,也有切磋。每隔一段時間集稿一次,社員交齊稿件,發表在《中華詩壇》雜誌上。我問東霖詞長當初在哪裡學詩?他說他轉益多師,自己也讀書領悟,不過最早的啟蒙是在埔里昭平宮學的。昭平宮,是埔里地方人士集資興建的孔廟。曾禮聘洪月樵的友人施梅樵去設帳教學。施梅樵將鹿港調傳到埔里,發展變化,成為有名的埔里調。東霖詞長教詩的時候,順口吟頌埔里調,這悠揚的音調,當年從鹿港傳去埔里,現在又傳來草屯。如果出門去搭公車,彰化客運可以直接到鹿港,我如果輕輕吟著埔里調去,下車時不知會不會聽到相似的回響呢?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安靜,而且與我的人生有很多想不到的聯結。在瞬息萬變的時代中,登瀛書院堅持著清代的規模,廂房地面甚至還是未經打磨的石子地。它對我而言是景點,但也給我家的感覺。好像你去世界環遊一圈回來,有個場所,安安靜靜沒有改變地,仍然在老地方等待著你,給你溫暖,給你擁抱。

 

──本文收入《南投散策3》,南投縣文化局出版,民國100

 

 

■登瀛書院交通資訊

一、開車:

1.南下路線:國道1號(中山高)中清交流道中彰快速道路14→草屯史館路登瀛書院

2.北上路線:國道3號(中二高)草屯交流道14→草屯史館路登瀛書院

二、大眾運輸:

1.彰化客運,搭乘草屯(經彰化)鹿港線,或草屯彰化線,於「新庄站」下車,沿芬草路二段往彰化方向前行,左轉史館路(投9)直行,至博愛路(台14)交叉口,沿「登瀛書院」路標即可到達。

2.國光客運,搭乘臺北南投線,於「林務局站」下車,沿「登瀛書院」路標即可到達。

3.南投客運,搭乘臺中(經草屯、埔里)日月潭線,於「林務局站」下車,沿「登瀛書院」路標即可到達。



[1]一般而言,五文昌指的是文昌帝君、關聖帝君、朱衣神君、魁斗星君、孚佑帝君,但臺灣各地書院所祀,不盡相同。登瀛書院所祀,除新塑的五文昌的神像外,尚有早年留下的文昌帝君神像、魁斗星君神位以及朱熹神位。仔細算來,在殿內頂禮膜拜的六個神像、兩個神位,扣除重覆的文昌帝君與魁斗星君,其實合計只是六個對象。

[2] 洪棄生〈到北投寄兄〉詩:「……此間雖云樂,門閭老母倚。已著孟郊衣,空致仲由米。重累我仲兄,盤匜一身理。憶昨欲別時,兄懷有憂只。去歲痛昊天,蓼莪哀未已。今當季子行,家庭人有幾。聞兄此一言,惆悵不能止。但道咫尺天,朝發夕可抵。……舉頭看雲飛,回頭看雲起。遙想吾家中,有人懷季子。」詩意為:「在這裡教書雖然快樂,但家裡有老母在等待。我如今穿著母親親手縫製的遊子衣,無法像子路一樣天天背米回家奉親。只能勞駕二哥打理家裡的一切。想起離家時,二哥心裡很憂慮:『去年父親過世,大家都還很難過。如今老么你也要離開,家裡還剩幾個人?』聽二哥這麼一說,我也是無限惆悵。只能說去的地方很近,早上出發晚上就到了。……舉頭回頭,看白雲飛動。想起白雲那端,鹿港家裡,有人正在想念著老么……」草屯舊屬北投堡,故云。

[3] 朱衣神,又稱朱衣使者、朱衣星君。相傳歐陽修知貢舉(主考官),每逢閱卷,總覺其旁「有朱衣人點頭」,然後批章入格。有詩云:「文章自古無憑據,惟願朱衣一點頭。」足見歐陽修雖為主考官,仍遵朱衣神默示。參見草屯鎮公所編《登瀛書院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