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居士按：

這是一篇舊文
忘了有沒有貼過
很久沒貼文章了所以拿舊文出來貼

如果沒貼過的話
這篇文章是沒發表的
因為沒寫完
文末寫待續
但展覽是多年前看的
所以不會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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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與實驗書法展觀後

今天和兩位久未見面的大學相約去逛高美館，說是逛高美館，其實主要是敘舊，兩位同學對書畫展的興致並不高，簡直是陪我去看的，於是我也沒好意思真的從頭看到尾看完，大約只讓她們枯坐一個半小時吧！

今天看展的印象：

1.
每個參展者都要交一件傳統作品、一件實驗作品，而每個人都傳統與實驗的領會不一樣。有些人的作品，我以為很有創意，但其實他認為那是傳統的。有些人的實驗作品，在他來說已經突破很多禁制了，但我總覺得看起來還頗傳統。

　　2.
　　絕少楷書，絕少行書，大多是草書、篆書，或草書結合篆書。以至於當我看到一篇穩當的行書時，竟有種感動的感覺。因為我看得懂哩！溫和而變化不大，也不板滯，我可以讀他的詩，將它視為「美麗的字」。大多數的作品，是將書法作品視為藝術的，於是文字內容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毋寧說是它如何去表現線條。

3.
　　今天看創意書法時，看到一幅字，印象中是對聯。但它的紙張好像中間折了一線一樣，常可看見同一字左邊墨濃、右邊墨乾，或者右邊墨濃、左邊墨乾。我莞爾一笑，果真是「對仗」啊！原想：或許我過度詮釋了吧，但後來看另一幅，特地在創作理念處提到書法的「對仗」，他將對仗的觀念用到書法上，於是它的對聯的墨深與墨淺是相對的。比方說上聯三字，依序是深淺深，下聯三字則是淺深淺，遠遠一看，像絞在一起的兩股對聯，甚為有趣。我想我看到的第一幅以墨濃對墨乾的字，應該也是書家刻意為之的吧！

4.
　　沒有在傳統作品中看到連篇的草書，草書都是字字獨立的今草。創意作品中，則豈止連篇而已，許多作品甚至讓人覺得：也許書家的心思已經寫出某個筆畫了，但他筆下一省，就跳到下一筆去了。若非說明文字，我豈能認出原字？有一幅名曰「寒天」的字，只見畫面的氣氛遼闊敻遠，似是抽象畫。原來是寒與天的筆畫都被簡省了。我以指劃一劃，感覺字形在書家心中出現了又消失了，好像在詩人捶練詩句時，刪掉一些可以不說的詞彙，讓關鍵一語露出來，乃所謂「雲龍一爪」的寫法也。我想到我們都是識得這二字的，所以心中會出現字的筆畫，再將它簡省掉；心裡幻想著如果不識中文的人，來看此二字，他焉能感受到蓄意的隱藏呢？他們只能看到這有限的外形而已，無法從龍之一爪感知道龍的全身。於是我想到學習的問題。一群經過學習的人，因為大家對文化結構已有默契，能高深莫測地以啞謎相互溝通。而這些啞謎對外人而言，則難以索解了。同樣是空白，原始的空白、和刪除一切後的空白，仍是不同的。不過對局外人而言，他們無法辨識其中的不同。說起來，這也是一種悲哀。

5.
　　在書法展中看到「雨後青山鐵鑄成」這麼一句詩句，是某個書家大病初癒後所作。另外一位書家將此語以實驗書法表現。原本惹我注意的是雨字。我一共看到三個相似的雨字，一個是落款的小楷，兩個則是實驗書法中所表現的內容。他們在書寫這個字時，差不多把它還原成形象，「寫」出窗子與無數的雨點，甚至看得到藍色的墨。說是實驗其實也還好，不過是回到上古時代而已。然而當我細看落款時，但到這句詩，不禁感到驚豔：多棒的詩句啊！
　　那幅書法只表現了「雨後青山」四字。「鐵鑄成」三字沒寫，只在落款中交待。然而，這句詩棒就棒在「鐵鑄成」三字，看著覺得這幅字未免離題。只是想想要怎樣用書法表現鋼鐵一般的初癒身骨呢？我也想不出來。思及此處，忽然對這四個字莞爾一笑。

　　6.
　　我每次寫字落款時，都擔心落得格式不對。有一次問裱褙店的師傅，師傅說落款沒有一定的規矩，怎麼落都可以。這是一門學問，落得漂亮落得不漂亮可以看見工夫。從此之後，我對落款一事充滿興趣，看書法展總是看人怎麼落款。
　　有一幅字號稱是傳統書法，但他的落款是落在中間的。那是律詩。前四句從右寫到左，後四句從左寫到右，中間留白處用以落款。原來滿心以為這是幅實驗書法，哪知竟是傳統的！他的實驗作品更明顯地突破傳統，只是我沒印象了。另一幅字，用八個大大的紅色印文寫下八句詩句，合起來是一首律詩。印文中是篆書加上一點草書的感覺，印文旁則以小字行楷注明原詩。心下覺得這幅創意十足，想不到竟然又被書家視為傳統書法！

　　7.
　　有的老先生的書法，很傳統。他的實驗，就是在筆畫上盡量做破壞了。然而就我粗淺地瞭解，這看起來像是清朝書法的趣味，精神上並非獨創（印象中耿公說過董其昌的書法是破壞筆畫的代表，我找了一本董的帖子來臨，果然筆畫混亂，很難臨摹）。只是說也許改變筆畫的方式可能是那位書家獨創的而已。
　　而另一區的書家似忽年紀普遍地較輕，我甚至看到一幅字，粗而均勻的線條佈滿整個畫面，筆畫間空白處蓋上幾方小小的印章。書家解釋說他想以落款給書法補白，哪裡白就補哪裡，讓整個畫面看起來是被填滿的。他原來以為這是他的獨創，所以視為實驗作品；後來看到已有古人做過類似的事，他只好另外再寫一幅實驗書法，原來這幅當成傳統的了。我忽然發現傳統也好、實驗也好，對不同的書家意思可能完全不一樣。對這個書家而言，明明是個對他不構成影響的傳統，他還是將之視為傳統。就我而言，我會認為他要是早生數百年，這個「傳統」當由他來開啟。

8.
　　每個參展的書家，都在傳統書法展現他的實力。
　　他們大約也都認同要實驗，必須先瞭解傳統是什麼，對傳統技法也熟稔，才有能力去創新。我看著會場狂亂的筆跡，心裡想：一個沒學過寫字的人，能不能亂得這麼美？我尤其喜歡看一幅看似亂揮一通的字，旁邊配上工整精緻的小楷落款。這樣的畫面，讓人覺得這樣的工夫才算是面面俱到，才不是仗著一無所知、來偽裝創意；才不是妄想一步登進藝術殿堂的懶鬼，在殿堂中販賣他的素樸與無知。

　　9.
有一幅字，他的「命意」很有詩意。
他以不同的墨色、不同的筆跡，重覆地寫「愛」這個字。寫了數遍，全部疊在一起。有的筆跡是狂放的、有的筆跡是艱澀的，它們濃淡腴枯各有不同，但全疊成一個愛字。
光是把它的創意用大白話描述一遍，我都覺得是首詩。

10.
常常看到書法家說在某某音樂、某某建築領悟書法的道理，果真藝術到了深處總是相通。我每次在吟詩的時候，吟到頓挫繼而飛揚之處，總是想到隸書的磔捺。從前曾以隸書之法入楷書，一個橫劃結束之時，未曾回頭修飾，只在微微的提筆中，暗暗宣告一個筆劃的結束。我從這裡頭感覺到一種溫厚的處世態度。穩重、美觀、不修飾但也不草率。後來看到有位書家，從字的變化配合中領悟做人的道理。比方說一個金字，當它是一個字時，當然可以堂堂正正，四平八穩；但當它變成一個偏旁時，它就得窄些、傾斜些，配合另外一個也經過變形的字，搭配起來才會像個整體，才會好看；這位書家在此領悟到與人相處共事的道理。
我又想到趙傳也在搖滾樂中領會到做人的態度。他有首歌的歌詞說：「你說搖滾有時候是／是一種人生態度／可以隨心所欲／但是節奏必須要清楚／我說搖滾也是國劇臉譜／變換著喜怒哀樂／就看你到底要怎麼塗」。這段歌詞，看起來也是感受很深。
張旭在看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時領悟草書筆法。「雲門舞集」有個舞碼叫〈行草〉，不知道是齣怎樣的舞？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