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7 13:46:00東城居士

致洪棄生

致洪棄生



老鷹蹲踞於門前的矮樹
看你因吟詩而搖晃的頭顱

不歐不亞亦不倭
分列的辮髮接續千鈞的重量
世界變化得太快,天下
自九州膨脹為五洲
西人三尺童蒙,皆識太陽地球之位
萬國衣冠禮俗
三十年經世濟民的聖賢文章
忽然間尷尬得可笑
中國衰,非疇昔
老樹的價植就在於老樹本身
當這個世界的樹木流行被砍去做紙漿的時候
你依然能自信地欣賞每片剛剛抽出的綠葉
把毒熱的陽光轉換成綠意
在老樹的森林裡修練著
修練成為神木,看著山下十代人的生死迭替
有人磨斧砉砉,斧鋒向著神明
那幼稚而又充滿力道的健美身軀啊
一斧劈下,神木又痛又笑
在還沒來得及讓小樵夫明白什麼是神性的時候
已有老樹被砍了下來,肉身做了紙漿
而神的意識則繼續擴張它的綠
長年青翠,從來不讓烈日曬傷樹蔭
老樹的森林,對某些人而言向來陰森

三十年的聖賢文章
慢慢融化成鐵漿
滾燙,走出來一個歐冶子鍛鐵成鋼
鑄鋼為劍,一輩子頭髮的長度
變成血。融到劍的靈魂中
在流行槍砲彈藥的新的年代
一把靈魂的劍
乃有聖賢的寂寞:「僕之事業已無可望
半生心血,只在詩文。如
歐冶鑄劍,以身殉此矣」
門生謹慎抄錄的詩稿
亦發出嗚嗚的呼嘯
劍在匣中吼,詩向後人鳴
然紅羊劫火,詩魔詩妖齊出
未曾鍛鍊的詞彙,將長的河流染成一條髒水
用髒水洗出的經典詩句
會是怎樣的腔調?

我不知道。我們已是不讀私塾的後代
也許這很好,只是我們的無知使你百倍的寂寞
一座尋常的墳墓
收藏大師的骸骨
「蓬島詩人洪棄生先生暨德配丁氏墓」
你的墳,住在清明而不住在紀念日
你的詩,熠熠發光是蓋住酒甕的另一面

我們寧可憶起鹿港未設出張所的年代
看那位意氣風發的少年
生落古人後,忽作古人想
常存不朽心,骨幹自英爽
少年一迴有力的辮髮
未出的秀才,龍蟄於鹿港的深巷中
關心不朽
也關心巷子外頭
無辜的人群為土地清丈而起事
戰火波及,驚嚇到你的母親
一首詩,為人群而寫
一把淚,為母親而灑
當你老時,你為母親撰寫嵌滿戰火的墓誌銘
火燄山九十九個山頭卻有外人在清數

清數啊!如果山頭是火燄
怎有人能數盡它的跳動?
二十一萬里,東海岸以東
熬波浴日的自是另一個仙境
在外人尊貴的鞋印踩髒蓬萊以前
你是島上的古遺民
愛看群巒競綠,萬樹含翠
沒有電燈在延長白晝的眼睛
沒有來意不明的眼光在監視
沒有浪人在教授有用的文明
在有地托足的日子裡
一名皇朝的秀才
平生不懂得歛才就範
引以為樂、引以為苦
引以為誡、引以為喝酒談笑的材料
你一直都是皇朝的秀才
即使有一天已經無地可插腳
你依然是。

爾後白話的潮水洶湧澎湃而來
不成調的音響慢慢找出他們的旋律
一再歌唱,成為一片汪洋
汪洋中群龍被迫成為魚,在水中尋找平凡度日的方法
百年後我看到一隻鶴
棲於沙洲之樹,修整乾淨的羽毛
瀟灑流眄顧盼。默默。

忽然孤獨的巷子嘯出長空的聲響
鶴飛起的時候
風雲正生於足下


註:「不歐不亞亦不倭」、「中國衰,非疇昔」、「僕之事業已無可望;半生心血,只在詩文。如歐冶鑄劍,以身殉此矣」、「生落古人後,忽作古人想」、「常存不朽心,骨幹自英爽」、「去岸二十一萬里,熬波浴日東海東」、「群巒競綠縟,萬樹含翠濃」、「風雲生於足下,霜雪入於毫端」等都是洪棄生的句子。「西人三尺童蒙,皆識太陽地球之位;萬國衣冠禮俗」乃改自王石鵬《台灣三字經序》中的「西人五尺童子,皆能明五洲萬國之俗、太陽地球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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