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居士案：

　昨日自某舊磁片挖出舊作若干，皆大一上時游喚老師
課堂上作業。作業原來都是寫在作業簿上，此檔案大約
是我某日無事，將作業打字整理起來。我們班新詩作業
簿有二，甲本批改時，便以乙本創作。如今我二簿僅存
其一。其中篇什，有的已收入《上帝的香煙》，有的修
改過了，有的幾已遺忘。說起來，這些詩也都是上個世
紀的東西。





新疆人

吐魯番的雨在他頭上
乾掉了

吐魯番的雨在他眼眶
乾掉了



倉頡的情書

倉頡拿一條打滿結的繩子
送給他
少年時的情人



空井

尚非古老就空了
我的茶杯是一口井

打撈起一口清冽
我卻失足而且罪了



不是流浪

用飛鏢射地圖
土地沒有流血

左腳自火車踏上月臺
秋風吹下紅雨來



遺忘的瞬間

排好隊的思緒流出筆尖
便一鬨而散

散作滿天的繁星
占星的人想到夢



雨囚

空手走進一座空屋
屋外滂然降下
水製的鍊條



在植物園躺著看雨

細雨
跳了一個腳布
栽入髮中



斷簡

拾起一個竹簡
寫幾個字
折成兩爿



殘篇

繩子被蛀蟲偷偷咬斷
江山咬掉半壁
留下半壁



石

桌上那堆作料以放了好幾天了，幾次想煮，但
沒煮，反而煮起石頭來。
石頭被煮化了，不能喝，那味道苦而且漫長。

老人也道不清那石像的故事。只見它痛苦地按著
肚子，手上的碗裏養著青苔。



倦

眼球裏的鐵門，要拉了
但我還要看門外的景

就這麼看著
天籟響了起來



彩虹瀑布

白色的燕子自天空飛下
投胎

投胎的瞬間化成飄魂
採虹在死難處上立碑

開啟的快門沒有鎂光
我把影子刻在水上



小草

在柏油馬路的邊界
點綠一叢

（太陽底下，不需要別的光）

綠色的火慢慢延燒
燒軟了我的腳



往雲龍瀑布路上

不過是一些頁岩
沒有瀑布聲
沒有熊

山看來不像粽子
沒有香味
也沒有餡

但我卻誤以為我是綁粽的麻線



餌

他昨天的言語
在今天懸成餌

他被逼上斷頭臺
吞下餌

沒有鳥經過他
沒有人看到他



讀零雨〈伍子胥日記〉

伍子胥的眼睛
掛在城上

看到
另一座城上
我的眼睛



中毒

喝下湯藥前
在碗中看到的是
自己

喝下湯藥後
在空中看到的是
自己



醫生之死

文人醫生死在書桌前，看不到認何徵狀，偵一
隊、緝毒組、著名醫師都穿著手套戴著口罩，連最
底層的檔案夾都翻出來，找不到病菌。
實際上，病菌一直大模大樣地黏在稿紙上，看
著這些人焦頭爛額，重覆地說：「找不到病菌。」



島

盤古擲出一顆土石
島被海水囚禁起來

島民面對海水歌唱
水能載島啊不能覆島

海邊的風吹過下巴
一個巨濤正要孵化



雞

小時候
我把麥片灑在
雞圈的周圍
機便伸出牠的頭
啄食賣片

啄食賣片的頭
睡在米飯做的床席上
我別過頭去
吃牠還沒吃的
蕃薯葉



考試前夜

坐在課本前面
我把單字撕裂

一整個夜
單字熬成濃湯

喝湯的同時
我哽住了我自己



詩與我
在掌中蘊釀一道雷
發出
擊中
百年後我的心臟



車禍之火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行道樹排在一旁險些慘叫，有火
到馬路中央不停游牧
水的無能見證於零散的淚水，見證於
窮極淚腺的馬路
處處看得到數字的逃跑

坐鎮在火的城圍四周的是一顆顆
看火的頭顱，火燒不到雲
雲，就這麼無心地飛去
起初我仍試圖挽救一棵樹
時間卻任意燒去所有的樹葉



危險十四行

往未來的路出發
我灑著柳枝行走
一布一腳印，一腳印
便種了一顆地雷

卻顧所來徑，雙手
已種下綠色的路線
我以為我是無心的農夫
日出而作

日入，而何以息？
回家的路上
混淆眾人的足跡

我仍是躡著腳尖要回去了
也許，不到終點
終點便列隊歡迎我



愛情

要讓月亮變成人造衛星
並不困難

只要在想我的時候，對月亮
發射電波



秋

一個女子
在還沒黃昏的時候笑了一下

秋，就這麼來了



失業的夢

一群羊
在管樂樂器店裏
打發無聊

為什麼牠們坐在狹窄的甬道口
開著後腳
像無業的游民？



生命共同體
一個腿毛
和一個腦細胞
是一樣的

一個腦細胞
和一根無名指
是一樣的

一個無名指
和一顆腦袋瓜
是一樣的



生活

針筒在天空下起雨
都市的天空發了芽



非詩人

他走進浴室，拿起香皂、拿起沐浴乳、拿起巴
斯克林，問我：「這些怎能當飯吃？」
我無言以對，事實上他總是在吃飯前洗澡；他
總是很用力地把洗米水搬進浴室，倒進浴缸。



譯崔顥〈黃鶴樓〉

昔人已乘著黃鶴
飛去了，只剩黃鶴樓還住著
黃鶴
不再回來
白雲空候了千年

漢陽的樹，在晴色的江川排隊
鸚鵡州
迷漫著清清芳草
想找一片家鄉的屋瓦，黃昏江上
愁雲卻織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