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14 18:25:08小幫

【中篇連載】與黑之邂逅(2)

世上如果要挑幾個最折磨人的職業,雜誌的總編輯絕對排前幾名,我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如果要害誰,叫他去辦雜誌準沒錯。很不幸地,這個"害人準沒錯"的歹毒職業,正是Vicky賴以糊口的工作。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不是這個折磨人的工作,我和Vicky不會相識。那時我替她編輯的雜誌畫了一系列插畫,所以當她拿著一張插畫底稿在出版社大樓約我見面時,我並沒有太多旁枝末節的暇想,也許和雜誌的調性不服要我重畫吧。

她把那張底稿攤在玻璃的茶几上,大片落地窗照進的陽光從透明玻璃茶几反射出來,底稿像是放在投影機上發著光暈。是那張黑羽天使。

這張應該是用在一篇短篇小說的篇頭,我稍微看過那份文章,自認還蠻符合文章的內容。小說本身偏魔幻寫實風格,作者則是一位年輕的小女生,好像還待在外國念書,前一陣子才剛得過某大出版社的百萬文學獎,被視為新生代中深具潛力的文壇新星,不過她行事頗神祕,就連頒獎典禮時都是請別人代領獎金。

我看過她得獎的那本書在報上的書評,除了優缺點的分析之外,我最記得的一句話,就是這個評書人說這位年輕作者,在稚嫩的外表下,擁有著超越世代限制的蒼老靈魂,那是一個無法用歲月建構出來的深沉心靈。不知道為什麼,這段話在我鬆散的腦袋裡,停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這個書評同時也在Vicky社裡的文學雜誌撰寫文章,所以在他的大力推薦下,雜誌也因此特地請這個年輕作者做了一系列的短篇小說連載,這篇剛好是整個系列的首部曲。

至於畫作本身就沒那麼複雜了,我用單純的筆調畫出一個近乎透明的女性裸體,然後以若隱若現的黑色羽翼遮住重要部位,背景是飄飄墜落的黑色玫瑰花瓣,夢幻中帶著化不開的冷調,蕭瑟孤寂的氛圍充斥著整張畫。這個醞釀的過程倒是掌握得異常順利,感覺彷彿是畫從我的筆尖自己蹦出來似的,但我並不是在家裡的工作臺上完成這幅畫,這張畫的草稿,是我在地下道躲雨時無意間信筆捻來的。

午後旋風般突來的一陣雨,沒有看新聞習慣的我,理所當然淋的一榻糊塗,倉卒狼狽奔進一條從沒走進過的地下道。我會如此印象深刻,是因為這條地下道太乾淨了,乾淨到令人有點不敢置信,恍如置身異國,如日本,如新加坡,如任何有著異常神經質的國家。

沒有滿地被睡過的報紙、沒有美字頭早餐店奶茶空杯、沒有撲鼻的尿騷味、沒有被胡亂噴漆的可憐牆壁,尤其自從台灣吹起嘻哈風後,我就不曾在地下道看過一面完整的牆。其實我並不是反對塗鴉,對於這個醜得可以的城市來說,是該時候做點改變了,而我也的確認識一些把塗鴉當作宗教事業看待的朋友,他們用噴漆所作出來那種野蠻的畫,老實說,即使我用再利害的繪圖軟體也無法表達出其中一二精髓。我還蠻希望那些牆壁上,不再是政治狂熱份子所寫忿世忌俗的文章,或是連三歲小孩都覺得醜的幼稚圖案,而是這些充滿生命爆發力的藝術。

除了乾淨,地下道裡還飄蕩著悠揚的薩斯克風樂音,遠遠看過去,一個紮著滿頭彩色珠子的高大黑人,正拿著一管閃閃發光的低音薩克斯風演奏著。很具水準的演奏,優雅而適切地將音符表現出來,不過度賣弄技巧,只是把音樂的內涵很紮實地製造到空氣中,也許不是即興乾脆的豪爽演奏方式,但如果要說能撫慰人心的音樂,那就非這種莫屬。隨音樂的起伏,黑人弓著背緩緩擺動自己的身體,很有味道的一種擺動方式(不曉得為什麼,他那個模樣讓我想起水母發著螢光的觸鬚),彷彿和音符已完全合而為一。我想如果以節奏感為前提的話,白人和黑人之間的種族歧視應該不可能成立吧。

雨柔柔弱弱卻又保持一時半刻停不了的氣勢下個不停。

我站在地下道階梯的底層,抬頭朝四十五度角的方向往上望,看見了灰濛濛的天空。很奇妙地,如果保持這個姿勢不動,我竟然看不見任何一棟大樓,所以同樣的,我當然看不見囂張的招牌、被釘上廣告的行道樹、兇猛如虎的車陣、賣大腸包香腸的攤販,和,永遠像是被萊克特博士之類的恐怖吃人魔追殺,莫名其妙就健步如飛起來的人們。我突然覺得,鄉下的天空,是不是就長這個模樣,除了一大片的雲,什麼都沒有。

然而仔細想想,哪裡有分什麼城市的天空鄉下的天空,天空何嘗又願意被污染,只是人類終於開始砍樹整地了,然後漸漸地,參聳入天的高樓華廈一根根立了起來,刺著天空柔軟的肚腹,人群的聚集,帶來琳瑯滿目的污染,所以,無辜的天空就成了現在這副鬼模樣。

雖然很不情願這樣說,可是佔優勢的簡直都是壞人嘛!

那篇小說中的天使也是如此,明明是善良純真的可愛天使,卻被可惡的撒旦在安穩睡夢中偷偷強植上象徵邪惡的黑色羽翼。天使流著眼淚辯解,可是同伴們只看得見那對黑得發亮的翅膀,你是邪惡的使徒,他們說,不准你再踏進天界一步,惡狠狠地。

所以天使開始流浪,在暴風雨來臨的時候。為了找尋一個屋簷避雨,天使去祈求那些曾被他賜福過的人類,但他們只記得老人告誡過,不要靠近以黑羽為衣的東西,是的,東西,一如他們形容那些以四腳行走於地的畜牲。他忍受烈日無情的曝曬,凜冽寒風狂暴地的吹襲,天使以一種孤絕的姿態移動碎裂的身軀。然後,他在最後一道陽光落下,晦澀無盡的黑暗重臨時,終於放棄了希望,虛弱地病倒在路邊。金色迷人的頭髮纏捲著殘敗的枝葉,白皙細嫩的皮膚佈滿癒合一半的難看傷痕,只剩那對撒旦送給他的黑色翅膀,依舊強而有力如利刃般揮舞著。天使從混濁的積水中看見自己,不再漂亮,不再甜了,他發出微弱如喘息的聲音,哭泣.....,而罪魁禍首撒旦呢?這個害人的壞傢伙,大概正悠閒地在地獄用熊熊烈火烘著自己被露水沾濕的三叉尾巴吧。

我依照作者在小說序篇中所描述的感覺,很順利地將那幅畫大概地勾勒出來。平常養成隨身攜帶簡便畫具的習慣,為了就是防備像現在這樣的情形。以前剛開始畫畫的時候,還不曉得掌握靈感的重要性,所以常常遇到突然靈光一現的狀況,結果手邊卻沒東西可供紀錄的窘境,我的抽屜裡到現在還收著幾張以前拿來當草稿紙的Motel廣告傳單呢。

當畫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微微抬頭一看,才發覺雨不知不覺已經停了,陽光像一隻強壯的手臂般,將灰色的雲層撥散開來,讓太陽的光芒得以重新臨照大地。撒克斯風的聲音也停了,我看見黑人將金色的樂器小心翼翼地放回樂器盒中,然後從背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大口喝著。我將畫收起來,走到了他面前。

「I like your music,so smooth.」我說。

走近才覺得他真的很高大,尤其配上那一頭像是要爆炸開來的辮子頭,感覺有點壓迫感。不過黑人聽了倒是很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又長又白的牙齒,頻頻對我點頭。我從口袋裡掏出早上吃燒餅油條找的一百塊錢,放到擺在地上的黑色皮帽裡,黑人的頭點的更用力了,而且彎腰不知道在他的背包裡找些什麼,過了一會兒,黑人用他那雙大手把一張瓦楞紙舉在我面前,上面寫著四個不太工整的黑字:「感恩非常」,然後他又伸出巨大顏色像巧克力夾心餅乾的手掌示意我等他一下,接著回身從背包裡拿出一張CD給我,大概是他自己錄製的音樂,連封面都沒有。

這下反而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只給一百塊就拿了人家一張CD,盜版也才這個價錢。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像是看穿我的心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豪爽地對我說:「ok,ok,no problem,just a gift,my friend!」然後又露出那口白牙對我笑著。他那個模樣,讓我想起在爵士大樂手路易斯.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身上所發生過的一件事。

爵士之王路易斯.阿姆斯壯非常熱愛音樂,所以每當表演完的時候,他都會展現出招牌的露齒笑容來表達自己的快樂,問題是,喜歡Jazz的不只有黑人,所以他這個動作,在同是爵士巨匠的邁爾.戴維斯(Miles Davis)眼中看了很不是滋味,因為以那種表情面對白人,看起來就和在對他們諂媚求憐沒兩樣,十足犯了族類尊嚴的大不韙,但阿姆斯壯卻說:「我是真正熱愛音樂才會想都不想出現那種表情的。」此話一出,結果反而是邁爾.戴維斯看起來太小家子氣,顯得沒度量了。那麼爽朗的音樂是不容許交給一個晦澀靈魂來演奏的。

那個黑人一定也是這樣,是一個十足熱愛音樂的人,所以這種熱愛的心情才會將一百塊和CD之間的差距填滿,心甘情願地將之送給了我。在被淋了一身濕的下雨天還會碰到好事,就像發現因受迫性失誤而壞掉的限量款手錶,其實還處在三年保固期裡一樣,令人感到心曠神宜。

原來墨非定律也有不準的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