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04 01:15:55歐恩衣

rain006

『為什麼沒有電梯?』

八月中的舊金山氣候比台北涼爽許多,沒有像是被關在大同電鍋裡的溼熱悶烤,不時還有從海港送來的徐徐涼風。傍晚斜射的陽光顯得溫和可愛,一點也不具侵略性。但若要在狹窄密閉的樓梯間小心翼翼地將近三十公斤的行李給扛上三樓可又是另一回事。看他上氣接不著下氣,襯衫已經從腋下透出深色的汗水印漬並迅速地往胸前擴張版圖,仔細地看,頭上似乎冒著水蒸氣,小小的一個行李箱好像浸過水似地沉重。我討好地傻笑,其實也幫不上忙,卻還是故做模樣扶著箱子的邊緣。

『妳看這樓梯扶手都快散了,根本就不能扶,這樣不會很危險嗎?連電梯都沒有,這樣搬東西上上下下的妳一個女孩子不會很不方便嗎?要不是我剛好在城裡妳怎麼辦?』

『嘿嘿!所以為了感謝你的幫忙這次一定要請你吃飯,每次都是你帶我去吃好的,總該換我請你吧。』

『就為了這樣,妳早說嘛,下次讓妳買單不就成了。唉!一餐飽還得用苦力換得。』

好不容易陸續將兩箱行李給扛上三樓,我忙不迭取出鑰匙伸入鎖孔。已經快一年多沒回到這屋子,心裡不免有點擔心鎖頭會不會生鏽而開不了門,要是真的開不了的話這下我可能會被旁邊這位無所顧忌地大聲喘氣的男人給踢下樓。所幸輕輕地向右旋轉兩圈,沒費多大功夫,『喀答』一聲便把門給打開。進入屋內,沒有預期中的潮濕霉味,反而有股淡淡的木頭香氣。

『辛苦了!東西就先擱著吧。屋裡什麼都沒有,我們先去外頭喝點東西。』

『寶貝,這屋裡有水有電吧?妳要不要先檢查一遍再出門,免得待會回來真的什麼都沒有。』

『水應該本來就有,電的話來之前我有先打電話給電力公司開電源,等等,我看看。』

伸手往牆上的電燈按鈕按下,玄關昏黃的小燈立刻亮起,擔保了今晚不用擔心摸黑進門。快步走到廚房,扭開水龍頭,水龍頭底下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三秒鐘之後正要開始擔心,先是聽到一陣沙啞的呻吟聲,隨即一道深黃色的水夾雜氣泡衝出。沒有預料水會冒出來得這麼突然,嚇了一跳,還叫了出來,轉頭對著睿恩尷尬一笑。讓水持續流洩一分鐘,確定水變得清澈了才將水龍頭栓緊。

『好啦好啦,沒問題了,我們快走吧!』

下樓時頓時又覺得這樓梯間可愛了起來。搖搖晃晃的扶手一點也不危險,長期接受住客上下樓時的撫摸,表面已透出自然的油亮色澤,兩側的刻花造型復古有型,每個角度都像在微笑著。轉角處的玻璃窗框鐵銹斑斑,斜斜透射的陽光將窗花和人影映在牆上就像黑白老電影。也許我喜歡這間屋子就是從這樣的樓梯間開始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選擇住在這裡嗎?』

我們並肩順坡而下,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在我們的前面領路。原本套在他領口的領帶早已被扯掉,兩邊的袖子捲得高高的,西裝外套隨意掛在臂彎,雙手插在褲袋裡,身影輕鬆地晃著。聽了我的問話不急著回答,輕輕地嗯哼一聲示意我繼續說。

『我常對各種舊式的東西有特殊的情感。新的事物永遠在變化,很快就被更新的事物淘汰掉,變成不是新的卻也不是舊的。而老舊的事物只是靜靜地待著,舊的就是舊的,也不會變。』

他又輕輕地嗯哼一聲,我又繼續地說著。

『我們這一區,差不多都是像這樣的古董房子,可是住的人大多是那種追求時尚,走在流行最前端的族群。我記得住我樓下的是網路公司的工程師,設計線上遊戲的那種,隔壁的gay couple好像一個是服裝設計師一個是在Vougue那類的雜誌做專題編輯呢!』

『還有妳也是啊,時尚總監!』

『討厭啦!叫什麼總監,你唬誰?欸,要不我們就乾脆去中國城吃飲茶吧。』

『妳真的把那小子一個人留L.A.?新的計畫,總監?』

『你再喊我一聲總監試看看!』

伸出拳頭作勢要捶他,他只是笑笑地看著前方也不閃躲。

『也是時候讓他充充電了,一直把他放在身邊只是浪費他的實力。』

『真的只是這樣的原因嗎?我怎麼覺得好像有點藉故把他調開來掩飾什麼的味道。』

我真的往他手臂重重地捶下去了。

『你討厭咧,明明就知道還故意問。要不然怎麼辦?天天帶在身邊然後跟著他陷下去嗎?還是先就此打住再說。』

『很有妳的風格嘛。』

『你還虧我!其實我是真的為他好,你不信也罷。他很可愛,跟他在一起說的話比和你一起時還多,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可以很容易地開心起來,一沒看到他就到處找他...』

『這樣的話妳應該是真的愛上他囉,對吧?我猜得沒錯。』

『你很煩,亂講,我哪有?說起來他壞起來的時候更可惡呢。常常把我氣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已經到達頂點不會再有更氣的事了,結果還一次比一次火大。把他丟去那裡,活該。』

『嘖嘖,能把我可愛的小寶貝氣成這樣還真的有點本事,我就從來沒能惹得妳發火。』

只一句話就能把我講得好心虛,我心裡清楚其實大多時候都是睿恩在包容我。

『也不是啦,我自己本來脾氣就不好,其實大部分都是比芝麻綠豆還要小的事情。我有盡量在控制,為了這次這件事我們談了很多次,每次都有好好的談。剛開始還是一點共識也沒有,不管我好說歹說,他就是覺得這是我氣頭上做的決定,以為過陣子我氣消了就沒事了。都這樣,以為把事情轉成情緒化的問題就可以用甜言蜜語來唬弄過去。過去每一次到後來我都會退讓,他也總有辦法讓我軟化。

後來他看我的態度一直都很堅定,才慢慢地接受是因為工作上的考量這樣的理由。當然他還是不情願,他不能理解為什麼我就是不能留下來陪他。即使是因為工作,我也可以一起留在那邊,我堅持要走,我想最後他也猜得出背後真正的原因,可能就是知道這樣所以才不希望我走。你也知道以我的個性真正決定了就是決定的,對於他我已經一再地破例,破例耶!

但是想也知道,我不可能永遠陪著他,今天不走將來有一天還是得走,為什麼不能趁現在大家狀況都好好的時候離開得漂漂亮亮的呢?我真的覺得這樣的方式對他是最好的。

以前無論我對他好或壞,他都是用十倍二十倍的好來回報,但最終我能做到的還是只有那麼點,這樣對他不公平。我真的沒辦法,勉強不來,不能怪我,我能給他什麼?我能為他做什麼?能做都都做了...』

嘴巴停不了,有太多的話憋在心裡,就像剛才屋裡好久沒開的水龍頭,一打開就嘩啦啦地夾雜著氣泡衝洩。一直默默走在身邊的睿恩便是打開水龍頭的那隻手,把水龍頭打開了,也不關上,就任它恣意地流著,觀察這水會維持穩定的出水量還是漸漸乾涸。我是後者,後繼無力的那種。越說下去越覺得心虛,原本的理直氣壯變成了無理取鬧,變成了滴滴答答反反覆覆。

『趁熱快吃吧!看妳吃東西比我自己吃到好吃的還要高興。來,先吃蝦餃?腸粉?還是妳最愛吃的腐皮卷?』

一回神,這才發現我們坐在茶樓裡靠窗的位子,滿桌的蒸籠、茶水杯碟,睿恩忙著將點心往我盤裡送。我愣愣地看著他,不瞭解我們是怎麼走到這家茶樓的?也不瞭解我們是什麼時候點了一桌的點心?我只記得我們並肩邊走邊聊,聊著聊著過馬路時沒留神到轉彎過來的Cable Car,睿恩及時拉了我一把,之後就是現在了。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快吃啊!從剛才妳就這付表情,也不說話,我想妳一定是餓極了,所以隨便找家茶樓就帶妳進來。是我點的不合妳的味口嗎?還是...』

我記起來了,就在睿恩拉住我的一瞬間,我回到了那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