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大華

我剛出生十來天，開始哇哇哭鬧不休，醫生說是：「氣管炎」病情時好時壞，尚不足月就抱個藥罐子，從此身體頻頻出狀況，跟疑難雜症交手搏鬥。
氣喘：常一口氣喘不上來，呼爹喚娘，使盡吃奶力氣，辛苦爭取一口保命氣。娘灌苦汁後，抱著我，邊搖邊唱兒歌，輕拍著背，心貼心，擁著受難兒，靜靜入眠，耗了3年，跟氣喘拜拜。
肺病：初上小學年餘，被傳染肺結核，當年威力如癌症，自是藥罐不離。睡前，娘摟著手腳冰冷的我，輕聲說故事。通體暖和，安然睡著，三年，肺部結核已無蹤影。
地中海貧血（中度）：自小只要站在室外幾分鐘，馬上頭昏、冒冷汗，不支倒地。醫生認為重病在身，體質差之故。一次做特殊血液檢查，發現此症，症狀特徵為，暈眩，得自遺傳，無法治療。醫生說：「不用管它」，密切注意昏倒、意外為重。
癲癇：高中，初次上護理課中，突然大叫，昏迷不醒，醒來躺在醫院，資深護理長的老師，教娘照顧此症方法。從每月發作一次，漸至時時發作，走路、吃飯、看電影，睡覺。至今，西醫只能治標，根治無方。再度擁抱藥罐，早晚一晚苦汁，含著淚、閉著氣吞下。
一次趁娘不在身邊，迅速倒掉苦汁，被她發現，她緊握著我的手，憐惜地說：「我知道藥汁難嚥，更心疼你受罪，可是捱過難關，就脫離苦海，堅強點，媽媽陪你。」母愛的溫潤調和苦汁，甜蜜入喉。每晚，娘用兩個熱水袋，分別放在床上頭與腳部位，鑽進被窩立刻溫暖進入夢鄉。
5年來的365天，從未缺一日，飲酖解病，終於熬過來，戰勝羊癲癇。
平安渡過3年，左臉麻木，檢查證實「腦波放電不正常」臉麻是癲癇小發作現象，問醫生「治療期多久？」「與高血壓一樣」，一生相隨。
我是娘的附件，像她的手提包，隨時帶著。爹娘超愛看電影，歌舞、喜劇，熱鬧笑過，記得不多。戰爭、吸血鬼、蛇精、武士，樣樣深植童心。
爹娘好客，精於烹飪，家裡常高朋滿座，我愛擠在大人中間，豎著耳朵聽牆角。爹這邊說，逃難悲苦，地者被清算慘狀，小兵逃亡被抓回槍斃，日軍殘暴等，情節令人毛骨悚然。
轉到娘身邊，三姨那句：「先把小孩電死，再自殺。」落入耳裡，驚惶失措，彷彿遭電襲擊瞬間放聲大哭。
這些導致恐懼陰影，銖錙寸累，一點風吹草動，嚇得如驚弓之鳥，變成膽小鬼。
多年後，遇一心理師，抽絲剝繭，引導追想，找出在幼稚童年，個性形成關鍵期，看不建的心理劇場，深化個性，影響深遠，最難走出陰霾，不易完全平復。
經過老師指導，不斷閱讀心理書籍，逐漸自恐懼迷宮中看見曙光，可以接受夜晚獨自在家，天黑一人外出，隨時提醒自己：不可怕、不要怕。
我爹善泳，娘也會游水，爹喜歡大自然，常帶全家郊外戲水。他捧著我練浮水，一旦發覺他放手，怕得大叫、抽筋，屢試屢敗，娘要求放棄練習。三個弟弟在學期間都是泳賽冠軍，獨我旱鴨子。爹另交重任：岸邊看守衣物大員。
初中二年級，體育課同學們跑百米計時考試，要求老師讓我跑，59秒。高興地四處宣傳，表哥笑我，紀政百米跑9秒，你多人家50秒還樂。娘立刻聲援我：「努力跑完全程，跑多久都要表揚。」
那位英俊帥挺，剛師大畢業的體育老師，找我參加乒乓校隊。娘與老師溝通後，鼓勵我「運動對生病的人有幫助」，我成了校隊一員。笨手笨腳、無視異樣眼光和取笑。開心練習兩個月及上場作戰，哈！我們冠軍，致勝秘訣：左撇子。我拍出的球忽東忽膝、忽近忽遠，沒人能接住。年輕老師奇招，為學校立下功勞，令運動白癡便球賽英雄。
自出生一路與病魔糾纏不休，娘無怨無悔，照顧無微不至。可從不因而溺愛、放縱，她嚴格重視教養、紀律，以身教、言教，教我人生道理。
小學：同學母親病逝，常遭他人欺負。娘說，沒媽孩子最可憐。常邀同學來家裡玩，替她
添件衣服、吃點零食。告誡我：「不可驕傲」「什麼是驕傲？」娘說，譬如你有媽媽，他沒有，取笑她就是驕傲，應該照顧她、幫助她。」
在羊癲癇時期，經常有小孩跟著我，不斷叫「瘋子」。向娘哭述，娘開導：「你只是病。別人不對、不講理，別在意。」娘又說，何況你很可愛，老師、同學、家人都喜歡你，關心你。我破涕而笑，雖被病痛折磨，從不失歡顏，天天寬心地上學、生病。
青年期：娘奠定我價值觀，「南京到北京，買得沒有賣得精」，一分錢一分貨，想佔人便宜，結果吃大虧。除父母外，任何其他人無義務給你物質、錢財。萬萬不可貪取，否則付出更貴代價。凡事靠自己，受人幫助，銘記於心，有人須要幫助，及時伸出援手。
娘耳提面命、嘮叨不休，雖嫌煩厭，但同學都喜歡與她交心。個性開明、樂觀的娘，給我畢生受用的勇氣、力量和啟發。
對抗病魔經年，終於站在勝利這邊，展現出生命的奇蹟，病友們更加羨慕。娘欣慰：「你上輩子燒了好香」，把我從重症患改列殘疾人。
舉凡生活起居、飲食調配、衣著打理，全由娘料理管控。我按表操課負責穿衣、吃飯，定時出門、回家。偶有違規，娘立即使出緊箍咒「眼淚」，我招架不住，唯有臣服。
讀書歲月，三不五時病倒送醫是家常便飯。增加學校壓力，要求我退學，娘爭取上學權益，聲明有意外她負責。從幼稚園到大學，我全有畢業證書，這完全歸功娘「永不放棄」的堅持，只是辜負她，書沒讀通。
娘認為，身體好了，書讀完了，悶在家，容易鑽牛角尖，主張外出工作，安排在政府部門上班。
娘不願看我成老姑娘，她精挑細選，找個願意住我家裡的女婿。
有了工作，多個丈夫。按表操課，仍是鐵律。曾意外聽到大夫的話：「這孩子活不過25歲」，故我對未來從沒期待，更無生涯規劃。有娘恩准例外自由，我早已雀躍三丈。吃喝玩樂樣樣開懷，混噩渡日，做隻娘滿意的飼料雞，做個不敢使用電器的原始人。
四年前，娘過八十壽宴，她的老友們七嘴八舌讚美壽星：「耳聰目明、身健體盈」，比你那磨人精丫頭還年輕。娘摟著我：「下輩子，咱倆還要作母女」。我趕緊立正、行禮「遵命！老佛爺，我的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