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23 14:38:30萬華社大編採社

回頭張望


文/楊索 (附圖左側為中天書坊主持人陳浩)

最早,永和是一股腥野的魚味。
那時,我四歲,我們剛搬來小鎮未久,是插枝求活的出外人。父親找到這座大市場,挨挨擠擠地在一個角落賣魚,其實我是否幫忙遞過魚,或者只是在一旁發呆、玩耍,印象很模糊。我只記得父親身上的魚腥味,他回家時,脫下一雙貼滿魚鱗的長筒膠鞋總是發臭的;記憶最深刻的是,那時我們常常吃魚,有一年冬天,父親帶回一串螃蟹,我們等在爐火旁,看著螃蟹奮力掙扎到無聲無息,小小的我也混合著恐懼和罪惡感學著剝殼吃了。

冬天,父親回家時,濕淋淋的雨衣除了魚臭,還有濺了一身的泥濘。到我念小學時,父親已收起魚攤;但是,我唸到課文「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竟然莫名哭了,好像我父親天天出海似的。

我不知道,小鎮這條街所發展出的巨大菜市場,竟然緊緊地繫縛著我生命中最無邪的歲月。那時我六歲,父親改行賣花,他還是一樣沒有攤位,花攤的位置夾在兩排攤商的中間走道,我開始也拿著一束玫瑰花,向過往的主婦示意,喊著:「買花、買花」。多數時候,我常獨自在市場穿梭,看魚販殺魚、看抖動著全身肥肉,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的老闆娘秤五花肉。

永和的勵行街起自和永和路接首的一頭,尾端則銜接韓國貨麇集的中興街。市場內又有巷弄、大巷夾帶小巷、彎弄中包藏著另一條短弄,這是永和最典型的街道。常常,我鑽進去巷內,久久鑽不出來,後來學會用氣味辨別方向,往左,是燒一鍋黑膠燙豬蹄的,再往前是炒肉鬆的香味,聞到這股肉香,就可以摸回父親的花攤了。

那時候很少人買花,只有在農曆七夕和除夕前,買菜的主婦才會想帶一把花。七夕賣圓仔花,發亮紫紅的一朵朵小圓花,賣不完的圓仔花和殺好的雞一起擺在門口長桌祭拜,拜完,有雞腿搶著吃,屋子也有一堆花,我感受到一種懵懵懂懂的幸福,但不清楚父親為什麼蹲在門口怔忡著抽煙。

遠自日據時代,永和舊名溪洲時,勵行市場即已存在,至今老一輩說到這座市場,還是說「溪洲市場」。市場也可以接到豫溪街,在豫溪街未改道前,與永和路垂直的路口即有一座溪洲戲院,我和市場的其他小孩,常常等在門口,散場前可以去看一段戲尾。

我進小學那年,父親入伍補服兩年兵役,這回由母親推著攤車賣玉蜀黍,母親同樣沒有攤位,她在勵行街尾勉強地挨到一個角落,不管是對客人還是面對被擋路的店家,她都是不斷低頭做揖。那時我開始感覺生活的沉重,每天,我要在家照顧新生的弟妹、餵奶、換洗尿布、生火煮飯。如果是母親下廚,她經常是將高麗菜和米燜煮一鍋高麗菜飯,然後就推著攤車走了。

那時的永和仍有大片的稻田,竹林路的圳溝仍未加蓋,勵行市場就接著有名的勵行中學,我天天經過,看到一群男生在操場打籃球;有時在竹林路的巷弄都可以看到戴大扁帽的男生聚集在一起高聲喧鬧,我們做小孩的,看到這群高中生都很害怕,小孩中間傳說,有人惹了他們,被打死丟到溪裡,所以,每天放學,我都會機警地躲著他們。

是小二那年嗎?勵行中學一夜之間,變得空無一人,我一個人偷偷溜進去過,無人的操場和校舍形同鬼域,荒涼生疏和過去已是兩樣。一個小孩告訴我,學校老師開槍殺人,「那裡有鬼」。我們要去市場,都要走更曲折的遠路,繞過那座中學。有時候,我要去幫媽媽收攤,為了趕路,在黑夜降臨前,我沿著中學外沿走,內心撲騰撞著,兩條腿想愈走愈快,同時卻也有雙腿發軟的感覺。

父親回家後,他轉為賣菜,上午在市場,下午推著菜車經由固定路線叫賣。放學的時間,我經常先到市場幫忙收攤,再跟著他沿路賣菜。原本我不懂,為什麼我們家一直沒有自己的攤位,那時我的願望是,長大要有一個自己的攤位,賣什麼都好,但是一定要有攤位。不只是沒有攤位,我們也沒有自己的房子,父親搬家和換生意行當一樣頻繁,使得我常結束小小的友誼,童年的朋友失散各處。

我對父親的菜車印象特別深刻,那時我已經學會秤斤兩、也會算帳。在中午時分,跟著菜車開開停停,左右巷弄常飄來食物的香味,可是我們經常是賣到下午四點才會繞回竹林路的家,所以我常用微弱的聲音跟著喊出賣菜的聲音。永和大餅包小餅似的巷弄,我就在飢餓中踏遍了。

在市場賣菜的時間,我仍然如幼時喜歡在市場內逡巡,那時祖母還不算太老,維持固定作息的祖母,早晨十點以後才吃葷,她常常漱洗過後,牽著我到市場內的一家麵店,兩人各吃一碗熱騰騰、冒著霧氣的切仔麵,麵條澆頭有一、兩片叉燒肉,我總是難捨地留到最後一口才吃光。吃完麵,祖母又牽著我去買魚,她捏著薄薄的幾張紙鈔,一攤一攤仔細觀看比價,不遜於如今到玉市挑玉者的眼光。她不理會大小攤商用誘人的笑容,親切招呼攔截她,繞上一大圈後,我總能預測最後她又走回最常去的那家,買個收攤前賤賣的一條白帶魚或是三條肉鯔。

到我十一歲那年,父親已經換過五、六種小生意,其他是伴隨歇業日夜顛倒的生活方式。我和姊姊常常在母親的誘導下,尾隨父親的行蹤,他走進河堤下的一家雜貨店賭博,我們兩人不敢走入雜貨店,就只有蹲在巷口等著,常常是等到天黑,假如父親贏錢,他會滿臉掩不住笑容,摸一把銅板給我們兩人,有時甚至是一張十元紙鈔;假如他老本輸光,出來又撞見我們,那輸錢的晦氣也會發在我們身上。

我在床板草席下偷偷存了錢,十一歲那年,我有了自己的小生意。我和姊姊各存了二十元,我們結伴穿過市場,走進一家懸掛著各式玩具、糖果餅乾還有騙小孩的抽獎、紅包等批發物件。我第一次做老闆,是賣一款抽出白馬、黑馬換糖吃的遊戲;再來我又賣過抽圓牌、抽紅包的生意。最慘烈的經驗是,我以巨額成本買來的一組紅包獎袋,被一個同齡的小孩開張,第一炮就抽中頭獎十元,結果我紅著臉不肯讓他拿走,懷疑他耍詐;他不服氣走了,拋下一句我哥哥會來找你。果然,有一天,我放學經過河堤,一個男生靠過來,甩了我一巴掌,因此我從此結束個人事業,同時也多長了一項知識,知道竹聯幫的存在。

父親又回到市場賣水果,老市場似乎已有改變,原來的肉攤、殺雞的攤商正集中起造一個專區。父親仍沒有固定的攤位,早市最熱鬧時,我們擠在外圍的路邊賣,到了午市收攤,我們才在市場內搶到一個攤位,可惜人潮早散了,光憑我向過往挑三揀四的太太小姐們呼喊著,也沒換來她們的正眼。我想,我養成看人臉色的壞習性,一定和長年在市場廝混有關。

我十三歲那年,我們家的小孩才全部到位,母親生足了九個小孩,扣除送人的老么,一排八個小孩出現在攤位,場面也很驚人;雖然那些小孩是我媽生的,不是我生的,可是大小弟妹一排站出,總使我十分難為情,看到弟妹來了,我立刻拔腿溜走。我父親的攤販年代,幾乎可以用魚的時期、花的時期、菜的時期來為我媽媽的懷孕做命名或記號。母親一年年大肚子似乎是市場的談話話題,聽到「西瓜嫂這胎會生男孩還女啊?」我總是羞得又躲到一條小巷喘氣,好像眾目所指的是我。

父親買賣做做停停,沒有進帳的日子,擺明要我們挨餓。反正回家也不會開飯,夏天,我獨自一人爬上河堤,觀看對岸的台北,燈火輝煌的夜裡,我急切地盼望長大,看著河面飄閃的熒光,我想像走過橋的世界,那代表我將離開這座污穢的市場,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我呆望著,頭暈目眩,在心中刻畫著離開小鎮的各種幻想。

以後,父親又賣過月餅,是那種餅上浮貼著一張印有鳳梨蓮蓉的錫箔紙,盒子鋪著紅綠絲的老式包裝。我在勵行街的開口,守著地上十幾盒月餅,學會露出和那個斬肉的老闆娘臉上相同的微笑,希望網羅住經過我左右的所有人。正當我露出傻笑,我班上的幾個男生,卻正好經過攤位,這時我的笑容凝住了,很想躲進市場內,可是我又不能拋下這一堆月餅,整個人就如被雷打到,僵著無法動彈。

鬱悶的小鎮,相扣相連的巷弄日夜騷動著,那時我半夜常常被驚醒,有時是夫妻吵架,兩人拿刀對峙,旁邊有一群小孩哭嚎的叫聲;有時是河堤屠宰場的豬隻夜半慘烈的嚎聲;有時是幾個小太保追逐幹架的叫囂聲。

小學畢業前夕,父親處於鳳梨時期,家中經常堆滿大小鳳梨,這一車鳳梨有時留在市場附近,需要一個人看守,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有膽量單獨一人整夜守著這堆鳳梨?深夜的街道已無人跡,望入市場更是一片駭人的黑暗,我整夜睜著眼,腦中出現各種可怖的想像,彼時,惟有抱著一顆刺人的鳳梨,聞著那股醉人的甜香,才能讓我有安全感。

在接近清晨時,我在冷風中迷糊睡去,很快又驚慌醒來,斷斷續續的醒醒睡睡又夾著父親白日說話的神情,父親聲明「女孩唸過小學就夠了,小學畢業你就不要再唸書。」我喊著:「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去上學。」結果,在低溫中,我又驚醒過來,可能是早晨四、五點,黝暗的市場已經有忙碌的攤商進出卸貨,一盞盞燈火下,他們看來兩眼塌陷,長期睡眠不足的神態。我想像有可能,這一生將埋在勵行市場,同樣過著人聲沸騰、收錢、找錢的一成不變的生活,幼時那渴望長大要有一個攤位的夢想,忽然離我很遙遠。

當父親轉為賣油飯時,我已經是他的重要助手。他每天攪拌兩大桶油飯,一桶由我扛到老市場賣,一桶他載到樂華市場販售。我很認真用力地招呼客人,甚至,我同學和媽媽一起出現在市場,我也不放過她們,大聲地把她們叫住。中午回家時,我的桶子幾乎只剩一點點油飯,而這就是我辛勞的戰利品,我會將油飯蒸熱吃。父親回來時,表情卻委頓蕭然,白布蓋上大半桶的油飯;第二天,父親說,他要去老市場賣油飯,換我去樂華:結果是他仍然帶回大半桶賣不出的油飯,而我還可以賣得桶內空了。

其實,我從很早就注意到父親的小生意必然失敗,因為他做生意不敢招呼客人,經常是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加上他又三天兩頭歇業,沒有累積老顧客。面對這樣日夕受挫的父親,十四歲的我,已經十分沈重,我深深感受到生活的重擔落在肩上,同樣,勵行市場日夜出沒都是和我相同的一群人。

我開始有自己的心思,想像自己的存在還有什麼可能性?有一天深夜,我穿過市場回家,攤架上鋪著紙板,地上是沒有掃清的菜葉,黑暗中的勵行市場,一個個接連的木構攤位,爬滿了蜘蛛絲、燈罩上有滿滿的灰塵,勵行街沒有白天人擠人的寸步難行,竟變得十分地短,只有五分鐘,我已經走出市場。

我十五歲那年,決定跨過橋,去尋找我的人生。最重要的是,我決定拋棄和父親的小販生涯綑綁在一起的年代。這項刺激是來自眼見父親在酗賭、小販的角色中游移,最後經常是我在收攤;而我清楚的知道,那是他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

我離開永和後,再也沒有踏入勵行市場。但是,長達許多年,市場的過往經常以各種破碎的樣貌佔據我的夢境,夢中,我仍一遍遍叫喊著買花啊!可是,有時是買花的夢開場,醒過來的前一刻,攤位上改成是在賣豬肉。或者,我穿梭在一條條暗巷,在這座迷宮中的市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那時,我常艱難地驚醒過來,額頭有薄薄的冷汗。

但是,有時,我也會夢到祖母牽著我的小手,仍然帶我去吃麵,她叫了一顆滷蛋夾到我的碗內,我又夾回去給她,祖母不肯,兩人在推讓中,滷蛋落在市場泥濘的地上。更多時候,卻是夢見父親拿著棍棒追打著我,那是我沒有去市場接班的時候。父親在後面追趕,我逃進小弄,躲在垃圾桶旁邊,躲到市場的人聲沈寂,空蕩蕩的,只剩我一人,而父親也不見了。

父親七十歲生日那年,姊姊打電話要我回家祝壽。自從我離家後,和父母的關係愈來愈生疏,只有在節日或固定的重要時刻才會回家。每次回家,如果經過勵行市場外圍,我總是不自主地開始偏頭痛,我說不上什麼原因,只是如同心頭被石板壓著,重到透不過氣來。吃完父親的生日飯,我去搭車回家,時間已是夜晚十一時,我經過老市場,入口仍有人在收整散落的水果。我忽然想踅入看一看。

我走過五歲時吃完麵昏倒在地上的復興街;我走到舊中學的外圍,但心中卻不再那麼恐懼。市場內在夜半竟然還有燈光,原來還有人家住在市場內。眼中所見的空蕩攤架,以及一波波襲來的混合氣味,往前是我家房東賣雞的凸目嫂的地盤,我彷彿見到她舉著一把厚刀,正準備砍下雞頭,無視老母雞的哀哀啼叫。左邊,是一口檳榔一口煙的魚販勇仔,他刮起魚鱗俐落快速,每條魚落到他手裡都即刻翻白眼。往右,是和我們一樣沒有攤位的何媽媽,她包扁食的手腳很快,我從小看見她可以一邊包料、一邊招呼客人,找錢收錢都在瞬間進行。

是肉鬆的香味飄過來嗎?又像是麵店升騰的熱氣和肉燥香,還是夏季荔枝的果香?我從反覆如潮水的氣味,仔細去辨別,記憶又隨著氣味拍打著我的腦部,記憶加上氣味翻湧,就如被打翻的一個珠寶匣,記憶引出記憶、氣味引出氣味,在黑夜中熠熠閃光。我伸手撫摸污黑的攤架、壓在紙板上的磚塊、沒有收走的兩三顆橘子,一切似乎是在昨天,像是很熟悉,其實又那麼遙遠。我的鞋跟踏在水泥地上,在空曠中傳出回音。

勵行街尾,還有一兩家營業的飲食攤,我停下要了一碗吃食,神色疲憊的婦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中很想跟她說話,告訴她我在這座市場長大,但是我一定說不清楚這句話有何意義?和這個夜晚又有何相干?那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永遠不復返的生命之流,我曾在這座市場每天被人推擠著,然而我同時又那麼早地感覺到寂寞,這種嚙人的痛,使我提早長大,累積足夠的勇氣離開小鎮。

而永和其實早已不是一座小鎮,不知哪一年,它更名為永和市,即連是白日,車聲也淹過市場的叫賣聲。我抬頭和婦人寒暄:「市場現在生意好嗎?」、「歹啦!景氣差,大賣場又那麼多,生意不能做啦!」怎麼可能,那人貼著人無法走動的過往難道都真的變成往事?不過,市場內有好幾個攤位貼著出租的紅條又像是在印證她的話。我走出市場,沿著巷道經過豫溪街、又穿過中山路,那座溪洲戲院似乎浮貼在眼前的大廈上。

我如一縷遊魂,飄盪在夜晚的永和舊街、老巷,眼前擦身而過的行人,每張臉孔似乎都見過,好像他們以前都向我買過花、買過油飯、照顧過我童年的生活。永和沒有變,許多人的生活也沒有改變,只是,我像浪子,漂泊得太遠,離開那座市場,我就像斷線的風箏,甚至已脫離自己能掌控的界域。

此刻,我才明白,勵行市場是我生命中的原鄉,人、氣味、攤架的貨物,這些真實的物件,在我往後的生活消失,那是我生活走往虛無疏離的原因之一。我並不後悔選擇離開,然而,我必須承認當時的斷裂過於猛烈。事實上,我是永遠回不來這個世界了,甚至我只敢在深夜偷偷回來,像鬼魅一般摩挲一個永遠失去的世界,這座老市場包裹了我生命中一些血肉模糊的青春。

(原刊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並收入《我那賭徒阿爸》)
阿惠 2011-04-05 01:10:04

我們的年紀應該相仿,我也在那條菜市場長大。一直知道市場有許多小人物的故事,卻無法從你的文字中找到蛛絲馬跡,我的母親也許不知道你的故事,但可能會知道你父母的故事。

你描述的一切,我都很能想像,也很能感受。幸運地,因為父母的愛,勵行市場對我來說,溫馨多過嫌惡。不過,很感動有作者,用很細膩的文筆寫著伴我成長的市場。

雲中客 2008-05-28 20:37:15

葉葉楓紅
蘊藏無盡心情
堆積層層記憶
一朝飄起
雲淡風輕

sol 2008-05-28 15:57:30

偶開天眼窺紅塵
可憐身是眼中人

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個值得敘述的故事,
但願我的同學們,踴躍執筆「我這個人」
告訴我,你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