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哩生菜
讀小學五年級時,有天母親在廚房忙得大粒汗小粒汗的,父親難得在家歇息。童年記憶裏,父親外出做實,一家接一戶的透天厝架設鐵皮屋頂或石棉瓦浪板屋簷,經常不在家。或許那天,他正好心血來潮,想彌補為人父的缺席的愛,便語帶神秘說:「我帶你們去吃好料,不可以告訴媽媽。」大伙使使眼色,比比暗號就出門了。
爸爸跨坐野狼125,四歲的小妹坐在迎風最前頭,父親後面排坐的,依序是八歲和七歲的妹妹前胸貼後背的,我在最後,引擎發動瞬間,聽見鄰居們玩笑地喊:「要載四個女兒去哪兒賣?」
隨著是摩托車經過橫向林森路,跑過筆直的中正路,繞到美麗島圓環,彎進六合路夜市,坐在後頭鐵架的我,没有海棉墊,屁股顚躓的就像用力印紅龜粿般,痛擊也不在意,因為滿心期待父親的神秘料理。
「咖哩,你們從來沒吃過的。咖啡料做的?」爸爸沾沾自喜說。神秘現形,没有帶來驚喜,反而是無法置信的初體驗,「咖哩糊糊的像囝仔泏屎?」眼前的食物是可以吃嗎?對照童年臉譜,吃的情緒表情,反應吃的個性。似乎早見端倪。後來,我和二妹捏住鼻子,緊閉雙眼,加減盤子邊邊的白米飯,一如對付不愛吃又分配到的菜餚;三妹天生歹嘴道,保持原「屎」不動,回家醬油泮飯,偷吃嘴唇會紅吱吱的芒果乾;小妹則一小口一小口送進嘴裏細嚼慢嚥著,我好奇的問滋味如何,記得小妹回答好像巧克力的味道。「我的全部給你」,她搖搖頭,只專注地享用專屬於她的那份。後來,老闆娘夠意思,四份算三份的錢,父親則頻頻彎腰賠罪。
回家後,大家都有話。父親怪罪媽媽將孩子胃口寵壞了;我們還抱怨,講出好料就是怪異的咖哩飯;媽媽氣得說,怪不得叫吃飯不見人影,吃飯時間還帶出去吃,到底是誰在寵小孩?
數十年後,我精心策劃約家人到西餐廳吃牛排。外頭聚餐,暈黃燈,木長桌,軟沙發,涼爽舒適,彼此輕鬆好話家常。二妹慷慨說下次她請客,大伙想吃啥?三妹直說美式、日式,或泰式、韓式、客家小炒、台式等都好,奇巧的來嚐新。「到泳池聚餐也不錯,自由式、蛙式、蝶式。邊玩邊吃,吃更多」我說。
想不到,生菜沙拉甫送上桌。父親竟臉如瓠瓜:「菜沒煮,怎麼吃?」透明玻璃器皿,青翠萵苣、水煮蛋、陽光玉米粒,營養補給劑的黑色的葡萄乾和紅色小番茄,田園菜蔬沙拉,一道清爽無負擔的輕食。然而不見得每個人都喜愛。父親粗重工作,飲食重鹹,没肉没油像没吃飯般,輕食是頭遭,也難怪。
當下,我們四姊妹先是額頭三條線,錯愕眼神面面相覻,笑得合不攏嘴。「不吃給我」小妹順手取過來,「好嘴道」母親讚許,接著說西洋人都這樣吃,吃看看也好,見她手持小叉子,樂意體驗的態勢。
待主菜上桌,父親切開腓力牛排的瞬間,訝異道:「怎麼有血,沒熟,怎麼吃?」父親常跨口在台灣各地施工,屏東、台南、嘉義等特殊的口味都嚐過,我稍歸納豬腳飯、魯肉飯、雞肉飯、鴨肉飯等,多有肉汁澆頭,有點勞工人粗飽的胃口。那次餐敘後,父親自行騎車到六合夜市吃担仔麵加魯蛋飽肚。
刊登中華日報102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