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白禾雖然忽略了陽光，但陽光並沒有忘了他，透過雙層鏤花小圓窗一體同仁地將溫暖與光熱照上了他的背，或許是潛移默化的作用，也可能是碰巧，白禾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將眼神從書本上挪開，從圖書館二樓望向天空。

太陽不知何時已快走到正中的位置，白禾猛然想起今天要幫忙代課，他瞄了一眼本學院中庭的日晷，整個人便慌張起來，急急拉過床褥上昨晚脫下的灰斗蓬，邊套邊四處找教材，挾了書，白禾甩上門，匆匆離開了那既是圖書館倉庫，又暫時是他家的小房間。

下樓後，白禾恢復了正常的腳步前進，沒有人會在本學院裡奔跑。
隨著灰斗蓬發出的沙沙聲，他穿過本堂中庭進入花園，如果是夏天這裡開滿了山玫瑰，大部分是紫色，其次是紅或黃，偶爾極難得才會見到一朵白花，因為波珠南人喜歡豔麗的色彩，而本學院就座落在離波珠南城西北不遠處的小村落，單寧。

這種喜好也表現在波珠南人的建築風格上，身為薩攸姆大陸上最富庶民族的他們，熱愛紋理分明的大理石、玫瑰石與花崗岩，以致他們大量的使用在任何建築物上，無論是作為樑柱、壁面還是雕刻都少不了它們。

恐怕只有一件事，能勝過波珠南人對色彩繽紛岩璧的熱愛，那便是拆除重建。十個波珠南人中，至少有超過三個人的志願是當建築師，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常常說：只有最偉大的建築師的作品該被留存下來，讓我們動手拆，沒什麼好可惜。

據說如今已在單寧佇立幾百年時間的本學院，原本只是三間放置小米、大米的穀倉，但在歷任波珠南領主不斷撥出預算修繕重建的情況下，如今任誰也無法將這座於南北入口處分設天、地兩廳，其間以綠意盎然的山玫瑰園含吐著本堂、變堂、復原堂、請意堂、智識堂、真言堂的本學院再與尋常穀倉作什麼聯想。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古契凡的緣故，這拆與蓋之間的循環或許會像喜兒屋山脈上的霜雪般結了又融、融了又結。

聽說古契凡上任不久便走進波珠南領主位於盆地西南方的花崗石雕堡，對他所撥出的高額圖書館修繕金，於以婉拒。

「已經很夠了。」古契凡這樣說，「我們用不到。」

有人對於古契凡兩句話就能打消領主大興土木的意願，持著懷疑的論調；也有人說那是因為古契凡從不輕易離開本學院，他的拜訪帶給了領主莫大的榮耀；唯一能肯定的是，從流言傳出起直到今日，再也沒有誰聽說過關於將要重建修繕本學院的消息。

白禾很高興寧靜到來，他無法想像自己該怎麼樣住在赭紅色挑高神殿裡頭。如今陳舊的圖書館倉庫內牆仍是舊有穀倉的橡木板，在雜亂推放無數古書旁的一小角，他得到允許在那暫住。那混和著沙塵、米糧與書卷味的空氣，無人會靠近的狹小雜亂空間，給了他安定及歸屬感，說不定也是白禾從本學院畢業後，依舊不願離開的原因之一。


「太初語，是創世以後第一種語言。」真言堂中，白禾在四、五個同學面前將學習太初語的基本要點重新訴說一遍。這是好幾月來他第一次真正開口說話，不是對自己，而是對人，白禾覺得他的聲音聽來乾澀又陌生。

「不同於人們的語言，並沒有誰發明太初語。」他以不大不小的聲音續道：「它本來就在那裡，就好像花鳥樹木、山川石岩本來就在那裡一樣。每一件事物、每一個種族，甚至每一個動作都有它的名字，以太初語呼喚的名字，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真名。」

「真名是與生俱來、真實不虛的……萬物不會離開它的真名，就好像我們不會離開自己的軀體；當我們離開軀體，死亡的陰影便籠罩我們、摧毀我們，萬物如果離開它的真名，也就喪失了它之所以為它的本質，那麼……」

白禾停頓了一下，才補說道：「那麼，這物體就不再是原本的物體，當然就再也不會擁有身為這物體的本質與功用。換句話說，只要能通曉萬物的真名，自然能呼喚萬物配合自己的符法；這也就是為什麼真言學是學習巫藝的根本。事實上，除了人之外，沒有其他物種的真名是被賜與的。它們的真名是不變的，並且幾乎都經由人的手被都記載在辭典上，有跡可尋，困難在萬物皆有自己的真名，再換句話說，我們要學習的真名有如天上的星星一樣多，差一個音節都不行，除了背誦再無良方。」

課堂上的學生們早就聽厭了這種陳腔濫調，打從開始上真言學，他們真正的名字師傅別夫特就不停的提醒他們這些，現在白禾又講個不停，什麼除了背誦就是背誦，他們知道白禾的下一句話將會是，讓我們打開某本辭書的某頁開始背誦；一如他們知道白禾只不過是學院裡頭的圖書管理員而已。

果然，白禾翻開書說道：「讓我們打開《初級太初語辭書》第七百零三頁……」

聽到這話，其中一個學生魯鳴極刻意地調整了坐姿，昂起臉打斷白禾的話，問道：「你剛說，只有人的真名是被賦予的，這是為什麼？難道我們的本質不是與生俱來的嗎？為什麼只有我們跟其他種族不同？」魯鳴丟出一連串的問題後，得意地望了望其他幾個同學，他們臉上也都浮泛著促狹之色，顯然魯鳴不稱白禾為師傅擅自發問，這種舉動很對他們的胃口。

「這……」白禾看著這個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恐怕還比自己大上一、兩歲的學生，半躺在椅背裡，蹺足等待自己回答問題，不禁有點語塞。

「這……，名字師傅別夫特是怎麼說的呢？」白禾說。
「我們當然問過他了，」魯鳴笑道：「不過我們現在問的是你，大家說對不對？」同學們見白禾如此呆板紛紛發出哄笑的聲音，其中一人幫腔道：「是呀。代課的，說說你的高見嘛。」
「說錯了，我們不怪你的。啊？」
「就是嘛！又不是找不到書，怪圖書管理員能幹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