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與回憶

那個夢境的底色是一片很深很深的墨黑。那黑，像是太初時無邊無際的無明，萬事萬物因為無光無影而沒有輪廓神形。我是一流飄蕩的意識，隨意奔流，無羈無束。霎時間，一個光點自暗黑中突圍而出，我的心神因此而凝聚，受攝於那刺目耀眼的金光。光點緩緩擴展它的範圍，從黑幕裡拓展出來，由遠而進，它悠悠飄移過來，擴大而成形具象。

那是一艘古商船。華麗而不繁複的中東商船，金黃色的風帆以一種緩慢而優雅的韻律拍打鼓漲著，櫸木結構而成的碩大船體月彎一般弧線優雅，船椲高高聳立，拔擢直向天頂。
回教的幾何紋飾工整地爬滿整個船身，絳紅色的線條比例完美地彎曲轉折，像是寫滿了天書神諭。船上滿載著各式異地商貨，琳瑯滿目的物件，光色奪目，媚惑著一切觀照的心靈。異國的水手們，寬鬆的棉衣下飽滿的肌肉因為工作而張弛著。他們喲喝呼號著，號角一般吹響進港的訊息，聲音質地粗糙而滄桑，像是曠野礫漠裡北地吹來的野風，劃開濃稠而池滯的墨黑，回音蕩在太虛寰宇。

我被眼前這巨大而艷異的海上神獸攝服，身體僵直立於碼頭邊，無懼於這龐然大物的逼近，我瞳孔不由自主地擴大，在那些瑩瑩閃亮的商貨中有一個特別亮眼的物件，那是一尊半裸的女體，體態豐腴而不臃腫，神態自若且神情自信地展現著母性的豐饒，下身款擺著一件袍子，摺線流暢修飾下身，只是那上半身少了兩隻手臂，但那殘缺卻讓整尊塑像更顯的獨一無二。

塑像立在商貨堆的頂頭，像是出港啟程時臨時擺放上去的，女人悠悠顫顫地在貨堆上端立著，迎著風，好像她的姿態她的長袍就是在風裡給塑了起來。鍍上金箔的表面在強光下折射出一種只有神靈才有的光輝。我的心神全被她擄掠過去，凝神遙望這美麗的異國女體。

船緩緩碰上岸頭，一個碰撞船身便颤抖了一下，女人塑像一個不穩便從高處墜落了下來，一道金色拋物線星石一般朝我殞落，我伸開雙臂，迎向這漂洋過海而來的異國之美。我內心油然生起一陣呼喊：「來吧！美麗的異國」。

陽光爬上我的眼瞼，炙熱感螞蟻一般齧食著觸覺，我掙扎著在金光漫漶的寢室窗邊睜眼，方才那個有夕照質感的金色世界在一點一滴地模糊，而現實裡的景物森然排列照映，完完整整地佔據了意識。我仰頭，維納斯女神意味深長地盯著我，她的金色外膜已經褪去，灰塵撲在上身成了披肩，想想，她好像在床頭孤獨地站了好多年歲。我清醒過來，在夢與現實的過渡時刻，恍然起身，一鼓冷流鑽進腳底心竄進背脊直達天廷，在回神的瞬間，我知道我在夢裡遇見了我的童年，那消逝不復返的過去以一種神話的情境在我返鄉的第一個夜晚，悄悄地回到我慣睡的舊床畔。

維納斯女神像

父親說：「這是維納斯女神，水手們說Venus，Goddess Venus，維納斯女神的意思」。那年我六歲，才剛學會識字寫字的我，整個世界對我而言還是充滿驚奇的，父親因為在高雄港工作，總會在工作後帶回一些異地奇貨，一些從各國船隻汰舊下來的物品。我記得那天我在父親帶回來的貨件中很輕易地挑出這尊異國女性的塑像，我從父親手中接過它，並且一便又一便在口中覆頌「維納斯」，謹慎地學好這三個字的發音，並且反覆推敲著這個美麗的名字。

維納斯女神卻替家裡帶來了騷動。母親並不贊同把維納斯擺在我的床頭。她認為過度暴露的女體對年紀尚小的我是不適當的，並且語帶責備地說了一下父親。我緊緊握著這尊去雙臂的女神塑像，看著父母一來一往為她的存在與否爭辯。母親說：「沒穿衣服的東西你也拿回來，你之不知道羞恥心啊！」；父親說：「人本來就是沒穿衣服的啊！妳衣服脫了還不就是這個樣子」。我仰頭看著他們你來我往，再低頭審視手中的女神像，她坦露的酥胸著實勾逗起我的身體中一流奇妙的反應，那反應像一道熱流涓涓滴滴爬過胸腔內裡，來到腹腔然後往下瀑流，匯集在大腿內側之間，當時的我不知道這奇妙的能量流動是怎麼一回事，直覺這是維納斯女神自異國帶來的奇特魔法，就像是卡通影片裡那些金髮膚白的少女們搖搖小棒棍，便雲生祥瑞，氣象萬千了。然而因著父母的唇槍舌戰，這奇妙的動能也掩上了一層陰霾，總隱隱覺得維納斯女的魔法會帶來一些爭戰和鬥爭。

維納斯女神終究還是站上了我的床頭。我像崇仰一個神祈一般地好好擺放她，並且調好角度讓窗外的光源可以完整地落在她的身上，破曉和黃昏時，日照輝映在她金黃的胴體上，折射出一種非凡的光澤，並在牆上拉出身形優雅的投影。這光影變化的魔術時刻成了童年漫長終日的高潮，我總是會在白日與黑夜的更迭時刻，在女神的魅力召喚下，來到平凡生活裡的奇異角落，靜默神往於女神的美和她的遙遠國度。

在那個物質不甚富裕的年代，維納斯女神讓我成了同齡孩童裡的富人。在我和我的玩伴之間，到毛毛家看維納斯是一件比玩陀螺和橡皮圈更令人振奮的事。小童們在進入女神所在前總是要脫下鞋子，並且小心輕聲地接續進入，而我總是很神氣地站在女神邊警醒他們別太靠近並且不可用手碰觸，在同伴們竊竊私語交換起對女神的意見時，我會在女神身上光輝最艷燦的時刻，開始講述關於女神的一切，和我杜撰出來的那個女神的國度。那時電視時興辛巴達王子的七海傳奇，於是我想像女神便是搭乘著那華麗的中東商船而來。我開始述說阿拉伯的異國商隊如何乘風破浪遠度重洋來到東方的福爾摩沙島，他們如何遭遇海上的奇妖異獸，或受惑於海妖的甜美歌聲或跋涉過死蔭幽谷，在千驚萬險後阿拉伯的水手們終於海闊天空，見到台灣這美麗之島浮現於汪洋的彼端。我很滿意維納斯女神歷劫而來的海上冒險故事，這跋涉的艱辛讓我案頭上的女神更顯得崇高而偉大。看到同伴們驚嘆的表情，我很滿意的接續了我的故事，我開始在全場的凝神灌注下提高分貝眉飛色舞傳述維納斯的仙境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