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故事:但教心似金鈿堅-03(上)
■ 卷三 ■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 台北...
偌大挑高的客廳, 簇簇衣香鬢影, 水晶燈撲照下來, 滿室耀眼璀燦, 洋溢歡悅氣氛.
一位兩鬢飛霜的耆者, 抬手瞄了一眼腕錶, 「是該切蛋糕了.」
「等一下, 爸爸,」一名紅衣女子攙著老爸的手臂, 撒嬌, 「他...他還沒來, 先等一下嘛!」
「他?」老爸疑問, 「誰啊?」
「老伴,」一旁濃妝豔抹的婦人,刻意壓低嗓音, 雙唇微掀, 深怕嘴緣的厚粉龜裂 , 我看你是愈老愈糊塗了, 哎喲!
「託您的福,
「哪裡, 老嘍! 裡面請.」
「唷! 陳大姐, 您大駕光臨, 小妹真是與有榮焉!」
「咱們姐妹也好久沒見了, 今兒個, 可要好好敘一敘.」
「一定, 一定, 難得有此機會.」她陪完笑臉, 隨之一斂, 「老頭,剛講到哪兒??
「忘記了.」
「你唷, 真是愈老愈糊塗了!」
「媽, 你剛就是講到這裡.」女兒不忘提醒.
「糊塗不打緊, 連女兒的終身大事也不聞不問...」
女兒眼眸雀喜一亮, 目光迎向從大門倉惶而入的年青人.
「傑!」女兒從容上前迎接, 唯仍難掩興奮之情.
「是他?」藍父訝異.
「老糊塗! 你現在才知? 唉!」藍母搖頭.
「對不起!玲...路上塞車...我遲到了.」梅玉傑猶喘著, 左手藏在背後, 右手將一束鮮花獻給她, 「生日快樂!」
藍玲歡喜接過, 瞇眼嗅聞, 「好香啊! 謝謝.」
「還有--」玉傑正準備把左手的禮物從背後拿出, 卻被藍母打斷.
「現在的年青人真沒時間觀念,我們一百多人, 全都在等你, 你還有臉來!」
「媽!」藍玲嘴一噘,「今天是我生日, 玉傑是我邀請來的, 妳就別怪他了, 而且一生氣, 你的眼角紋又出來了.」
「是啊! 我何必跟你計較.」說畢, 不時拂拭眼角.
「對不起! 伯母,」玉傑連連打躬作頤, 「是我不對.」
藍母仍沒好臉色, 「去向牆壁對不起吧!」隨即拉著藍玲走回主位.
「各位..」藍父起身致辭, 「承蒙各位嘉賓, 撥冗蒞臨小女生日派對, 我藍富生甚感榮幸, 現在正好是良辰吉時, 我也不多癈話了, 就讓小女切蛋糕, 來答謝各位嘉賓, 謝謝.」
樂隊奏起生日快樂, 燈光驟熄, 全場掌聲響起, 侍者推出一個圓形大蛋糕, 藍玲立於蛋糕前, 清純笑顏在點點燭焰烘托下, 益發嬌美. 她在歌聲中, 環視全場, 梭尋玉傑的影子. 終於, 她覓得, 玉傑立於最角落, 昏暗中, 看不清他的臉, 惟在四目交接下, 她能感受他的情深款款.
歌聲歇後, 眾人拊掌, 藍玲頻頻微笑頷首致謝.
「請
「許願吧!」藍父慈顏望她.
「嗯.」藍玲閤眼, 容顏滿溢幸福. 之後, 睜眼, 含情凝睇玉傑, 半晌, 才俯身吹熄蠟燭, 掌聲又起, 燈火復明.
「謝謝,」藍玲綻開笑靨, 「謝謝大家.」
「來, 壽星切蛋糕.」藍母幫著藍玲一同切開蛋糕.
玉傑望著藍玲忙著切蛋糕, 分享賓客, 無暇顧他.
在場全是名媛士紳, 玉傑逡巡其間, 格格不入. 他轉而走向窗檯, 扶靠窗沿, 望著窗外花園, 五, 六個孩童正嬉鬧玩耍. 突然, 他的目光被一個男孩深深牽引, 男孩並沒加入玩童嬉戲, 兀自坐在石凳上, 紋風不動, 只是靜靜地注視地面, 顯得落落寡歡, 恰好比他此刻心情. 玉傑凝望男孩, 思緒往前飛逝, 記憶停格在今年五月:
小男孩落寞垂坐後院石凳上, 兩眼茫然, 瞅視雙腳, 一隻蜻蜓好整以暇, 停棲在男孩托鞋前端露出的腳趾上.
玉傑身穿醫師白色長衫, 走向男孩, 蜻蜓警覺低斂透明雙翼, 大眼珠骨碌碌翻轉. 突地, 振翅而飛, 就在玉傑來到男孩跟前. 男孩依然低眉凝視, 無關蜻蜓是否飛走.
「小憨.」玉傑喚他.
男孩沒有動靜, 世界似乎遺忘了他, 還是男孩漠視世界的存在?
玉傑在男孩身旁坐下, 脫下鞋子, 學男孩觀望自己的腳趾, 怔忡痴看良久, 「我知道你在看什麼了? 小憨, 你在看你曾經走過的路, 人生的道路, 有時輕快, 有時沈重, 有時還會跌倒...不小心, 還會踩到大便, 鐵釘...嘿嘿...踢到鐵板, 那更慘!...我說的, 對不對?」
他轉頭望向小孩, 孩子依然故我, 低頭不語.
「真慘!..」玉傑無奈搖頭,「小小年紀, 沒走多少路, 就要看得那麼久..那我豈不要看成石頭人啦! 哈哈...」
此時, 一名護士聞聲走出來, 柔順如絲綢般長髮箍在頸側, 宛如飛瀑, 撲灑胸前. 這是她給玉傑最初的印象. 清純未施脂粉的臉蛋, 澄澈一如清潭的眼眸深邃, 纖勻的鼻樑. 豐潤的雙唇掀動, 「醫生, 需要我幫忙嗎?」
「咦? 我怎沒看過妳?」玉傑邊說邊晃著腳板.
「哦! 我今天才調來精神科...」她乜視玉傑的腳鴨子, 有點訝異.
玉傑察覺她表情怪異, 「我正讓我的腳趾作日光浴, 妳看, 它們在陽光下多雀躍啊!...妳要不要也加入我們, 很舒服耶!」
「嗯...是啊...」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覺得這醫生真古怪, 蓬頭散髮, 一手挖鼻孔, 一手摳腳趾, 「不過...我還有事要忙...不陪你們了.」說完, 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玉傑叫住她, 「妳叫什麼名字?」
她回轉身, 鬈髮在風中旋飛, 回眸一笑的神情, 令玉傑至今仍念念不忘.
「我叫藍玲, 剛從婦產科調來, 以後請多多指教.」她態度落落大方, 口齒清晰, , 「還沒請教醫生, 尊姓大名?」
「我叫梅玉傑, 妳就稱我梅大夫吧!」
「梅大夫, 你是精神科的大夫嗎?」
「正是.」
「那...」她指著玉傑身旁的男孩, 「這個小孩是你的病人嘍?」
「沒錯.」
「小小年紀就...」她輕嘆一聲, 「真是可憐!」
「他患有自閉症, 打從他五歲就被送到這裡住院治療...」他摸了一把小孩的頭,
「現在, 他已七歲了, 兩年來, 從未向人說過一句話, 除了我以外...小憨, 對嗎?」
小孩依舊不語, 依然睖瞪腳趾.
玉傑聳聳肩, 「如有外人在, 他也不敢對我說.」
「該吃藥啦!」是時, 走來一名中年護士, 邊走邊吆喝.
玉傑拍拍男孩的肩膀, 「小憨, 吃藥吧! 乖.」
護士拉起男孩的手, 「
她牽著男孩走沒幾步, 又回頭, 「
「哦!...是呀...」玉傑望了藍玲一眼, 「醫生也有生病的時候, 拜!」
玉傑起身, 趿拉著鞋, 跟上去, 男孩甩掉護士的手, 轉而牽向玉傑, 一大一小, 走回病房.
「傑.」
一聲輕柔的呼喚, 拉回他, 他顫了一下, 轉身, 瞧見藍玲正捧著蛋糕, 來到他身旁.
「對不起! 客人太多了, 冷落了你. 」她將蛋糕掊給他, 粉紅晚禮服襯出她勻稱. 好的身形.
「謝謝, 我在這兒看著花園的小孩, 玩得好高興..」他凝眸窗外, 奇怪? 石凳上的小男孩竟不見了, 「我...我也很愉快.」
「咦?」藍玲發現玉傑手中的紅色紙盒, 「這是什麼?」
「哦! 對了, 我差點忘了...」玉傑拎起紙盒, 「送給妳的生日禮物.」
「哇!」藍玲喜形於色, 芳蘭竟體, 艷麗宛如一朵綻放的玫瑰.
「藍玲,」是藍母在叫她, 「妳過來一下.」
「傑, 你等一下, 我就來.」
玉傑手中的禮物仍停留在半空中,久久才頹然垂下.
藍母為藍玲介紹客人, 「這位是台海董事長丁大海的公子
丁大山果然系出名門, 英姿挺拔, 風度翩翩, 「
「我也是.」藍玲簡短回應, 眼神卻瞟向玉傑.
「聽
「
丁大山依舊讚不絕口, 「而且,
「我本身對護理較有興趣, 而且我又是護校畢業, 如此才能學有所用, 你說對吧. 」她又望向玉傑, 他也擺手回應.
「
丁大山側臉望了一眼玉傑, 「
藍母連忙替她回答, 「普通朋友, 只是普通朋友.」
「
「他唷!」藍母故意提高音量, 「他是自由業.」
「自由業?」丁大山頗感興趣, 「哪方面?」
「只是寫點什麼, 賺點稿費之類...」藍母語帶嫌棄, 「唉! 年青人, 不務正業, 就靠一支禿筆, 能混出什麼名堂, 我弄不懂...還有, 他腦筋有問題, 是--」
「媽!」藍玲瞪了她媽一眼.
「人各有志嘛!」丁大山一聽, 寬心多了,繼續口沬橫飛,誇讚藍玲,「
男孩拉著玉傑, 就往花園走去, 一大一小的身影, 令藍玲想起認識玉傑的那天:
藍玲追上那名護士, 「小姐, 請問妳, 剛才
「妳說他啊!...他身份可多了, 一會兒自稱是醫生, 一會兒又是科學家, 甚至還要我們稱呼他為總統...」護士面露鄙色, 「其實, 他是個神經病.」
藍玲事後得知, 梅玉傑患有嚴重躁鬱症. 已住院治療將近一年, 入院前曾有傷害及自戕的記錄. 在往後的日子裡, 她默默觀察玉傑. 他時而聒噪, 喋喋不休, 辯才無礙, 像個演說家. 時而又愁眉深鎖, 恍恍忽忽, 終日不語. 她記得當他情緒陷入低潮時, 他總是躺在床上, 聽著 Berlioz 的Fantastique, 不吃不喝, 只是翻著唐詩, 宋詞或是林泠的詩集, 口中唸唸有詞, 憂鬱爬滿臉上. 過些時日, 他又變得生龍活虎, 院內裡裡外外亂串門子, 找漂亮女生搭訕, 有時也會突然從藍玲背後拉她頭髮, 或牽她的手, 惟還不致於太過份, 藍玲也能體諒他的情緒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不知怎地, 打從認識玉傑的第一天, 藍玲就對他產生一股說不出的親切感, 她至今仍弄不懂, 或許這就是緣份吧, 這是她最後所下的結論.
不可否認, 藍玲對玉傑的照顧, 較其他病人多. 起初, 她對病人是一視同仁, 久而久之, 她慢慢覺得她對玉傑的付出, 比其他病人多時, 她曾愧咎過. 護士關懷病人, 應是平等的, 不能厚此薄比. 最後, 她終於知道其中原因, 當關懷羼入愛慕, 一切都變了. 當玉傑情緒亢奮時, 她與他一同嬉鬧, 當玉傑鬱卒時, 她默默陪著他. 在她的悉心照拂下, 玉傑病情漸穩, 而她卻害了相思, 她愛上了玉傑.
某個夜晚, 藍玲值夜, 覺得無聊, 來到病房後院, 正巧玉傑也在, 煢獨落寞, 趺坐石凳, 仰望窅窅夜空. 她曉得他正處於憂鬱期.
她來到他身旁, 亦抬首望著天上, 繁星熠熠, 台北的夜空難得如此清澄,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滿天這麼多星星, 宛如黑色夜袍鑲滿無數碎鑽. 她不禁脫口而出, 「好美啊!? 玉傑沒回應, 姿勢依然不變, 彷彿未察覺她的存在. 她不在意, 此情此景, 言語只是多餘.
忽然, 夜空一道流星閃過, 耀眼卻短暫, 斯時, 玉傑遽然抱住藍玲腰際, 頭埋入她懷中飲泣, 她先是一怔, 繼之伸手撫摩他的頭髮, 她不知為何玉傑會有此舉動, 她不問不語, 心想關懷的撫觸, 就是最好的慰藉.
過了約莫兩分鐘, 他才鬆手, 言語抽咽, 「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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