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9 23:58:47CC
浪漫與華麗的背後
此地在街上討生活的方法無奇不有。有些人是黙黙地坐在街上或地鐵站,前方放著一塊纸板寫著,我餓。有些人是抱著一個小孩或帶著一隻貓或一條狗坐在地上,面前放個碗或纸杯。還有一種是賣藝求生,打鼓、彈電子琴、吉他、吹口琴、喇叭、單簧管、薩克斯風,幾乎什麼樂器都有。有些還水準奇高,像是在地鐵站遇到的和索爾本大學廣場前的多人小提琴大提琴合奏。還有一次在羅浮宮外拱門下遇到兩個女生和著鋼琴錄音唱著名歌劇曲目,也是好聽的令人捨不得走開。
賣藝項目除了樂器音樂之外,也有吞火、玩火球耍雜技的。還有一種很有趣的是,一個類似說書人的角色會在圍觀的民眾找人當他的演員,然後他像個導演似地指揮這些臨時演員複述他指定的台詞和表演動作,並一邊旁白講故事。此人技巧熟練高超,有本事令演戲的人樂在其中,看戲的人哈哈大笑,最後還能得到不少賞錢。
另一種是在地鐵車廂內訴說生平,方法之一是對著車廂內旅客用演說的方式大聲述敍自己的故事,然後請大家給錢。方法之二是向每個旅客發放紙卡,上面寫著例如,”我現在失業,家裏有老婆和三個小孩要養,請您幫助我找工作,要不然幫幫忙,給我一塊、兩塊、三塊都好,讓我能養家活口。” 然後過了一分鐘後再回來收紙卡,看有沒有人要給他錢。做這種事的大多是男人,而且都還穿戴蠻整齊的。
還有一種更離奇,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流浪漢或流浪女,在街上走著走著,他們會突然轉身對你說,能不能請你給我一歐元?有一次和一個剛認識不久的敍利亞朋友走在穆浮塔街上,還遇到一位先生向她指定要四十分,不多不少就是要四十分,夠酷吧!不過我猜這是一種利用人類心理的方式,如果你只是伸手或開口要錢,沒有個目標方向,大多會被拒絶。若是說個數目,反正也不多,成功的機會反而較高。
有一次和另一個朋友走在北站附近,我邊走邊吃著一塊剛從保羅麵包店買的杏仁片可頌,突然有一個年約十五歲衣著不太整潔的女生靠過來,要我給她麵包吃,我愣了一下,撕下沒沾到我口水的另一半麵包遞給她,她開心地接下,直接丟到嘴裏,和她的同伴邊嘻笑地走開了。我的朋友有點生氣地問我,為什麼要給她麵包?我笑笑沒回答。其實我心想,反正當時我也不是很餓。另一方面是,能有優渥不愁吃穿的環境,只是我們比較幸運。如果我們誕生在窮困的家庭,說不定在街上討麵包吃的就是我們。不是努不努力的問題,有時候沒有就是沒有。我的朋友年紀比我小很多,不想像個老太婆似地對她說教,於是沈黙。
我會給乞討者錢,但是有幾個標準。後來我覺得其中有些標準不太好,可是已經養成了,也很難改變。
標準之一是,不熟的我不給。有兩個我固定會給的是在盧森堡地鐵站入口的一個中年男子和在東飛厚雪候站的少年仔,他們兩個都是屬於我餓族類。會開始給那位中年男子錢,是因為他總是低著頭黙黙地坐在那裏,像是背負了全世界的苦難,令人油然地生起了憐憫之心。有一陣子他不見了,我一方面有點擔心,一方面希望他找到別的事情做,不必再當流浪漢。後來再看到他,放了心卻也有一些些失望。
而在東飛厚雪候站的少年仔是長得白白淨淨,實在讓人不忍心想像他餓肚子的模樣。中級班的時候,我上課的教室在哈斯拜兒大街,幾乎每天都會在東飛厚雪候站轉地鐵看到他。後來上高級班第一級教室在塞納河畔聖母院旁,走路就會到,也就沒機會看到他。這學期我上課的教室又被編在哈斯拜兒大街,經過了一學期,他還在老地方。再次見到他有點像遇見老朋友似的(唉!反正我在巴黎朋友也不多),就自然而然地會給他些零錢。到後來就變成有點像在搏感情,給的多少不重要,可要是不給就好像對不起他,不把他當朋友。有時會感到有些心理負擔,可就是這樣了,因為我無法忽視,當我和同學一起搭地鐵,沒給他零錢時,他臉上失望的表情。
附帶一提,有人和我走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給乞討者錢。以前我會這樣做,可是後來因為受不了別人對我說類似妳真好心這樣的話,所以不再這樣做。不曉得為什麼,那令我感到困窘。
標準之二是,我一次不會給超過一塊歐元的零錢,因為我只是個學生,那樣太浪費父親的錢了。
只有兩次例外。
一次是剛到法國時,上課被編到中級班,雖然我在台灣學過法文,但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在那三年中,我完全沒有踫法文。我的班級又算是中級班中比較高級的,班上多的是已經到法國一兩年的同學,大家程度都蠻好的,許多課程對他們來說只是複習,而我卻是從來沒學過。有一天老師在課堂上抽問我問題,我答不出來。下課後,她要我留下來,私下建議我轉班,並說,如果我要繼續留在這個班級,一定要加倍用功,班上其他同學的程度都很不錯,而且還在持續進步中,如果我不努力的話,一定會跟不上,到時只有強迫轉班了。我告訴她,我要留在這個班級,並答應她會用功唸書。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極度惡劣,走著走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走到家門口,看到一個羅馬尼亞婦女坐在門前的台階上乞討,我心想,反正我心情都已經這麼壞了,如果能帶給她一點點快樂,也不在乎那些錢了。不知那來的一股衝動,我塞給她一張五歐元的鈔票。神奇的是,她臉上驚喜的笑容竟溫暖了我受挫冰冷的心,在爬上五樓的樓梯後,心上的重量也輕了不少。後來那個羅馬尼亞婦女再看到我時,臉上的笑容都特別燦爛,可我再也不會那麼大手筆了,我又不是天天被老師罵!
另一次是今年8月25日慶祝巴黎在二次世界大戰的解放日滿60週年,當天晚上在盧森堡公園內的露天音樂廳有樂團演奏,以及歌手演唱大戰時的流行歌曲,還有許多人穿著四零年代的服裝在台下跳舞。我獨自混在人群中,興奮地跟著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充分感受巴黎人難得的熱情,渡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經常在住家附近出現的流浪女子,她總是雙頰通紅眼神迷濛,身旁也總是擺了一支酒瓶,不想她把錢拿去買酒喝,所以從來沒給過她錢。但那天晚上,我的心承滿了巴黎給予我的歡樂與幸福,我掏出口袋大約四五塊的零錢,將滿溢的快樂分給了她。她抬起頭用著甜美的微笑對我說謝謝,我心中滿滿的幸福又再次流洩了出來。
張愛玲曾說,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衣裳,上面卻爬滿了蝨子。在巴黎,我每每有這樣的感受。在浪漫與華麗的背後,有多少人為了生存不斷掙扎。香奈兒香水和地鐵站裏的尿騷味可同時竄入鼻腔,香榭麗舍大道櫉窗內的高級時裝和路旁流浪者用來渡過冬夜的破舊棉被可同時映入眼簾。不相信有所謂的天堂與地獄,若真有,那也是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