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02 08:04:55moi

《塵綠》初為義工

幫助危機中的人,你不需要比他們更強壯、更健康、更有道德、更無憂無慮。你只要把自己的問題暫且擱置一旁,全心全意地傾聽, 不亂下斷言,用心去關懷對方的需求。
——黛安.艾克曼《纖細一線》

五月的周末下午,近黃昏,依先前創世基金會工作人員在電話中的指示,找到了位於四維四路寒軒旁一棟大樓。創世基金會的病房在十一樓,走出電梯,沿著走道右手邊是間大病房,燈光明亮,卻很冷清,裡面躺著一床床的植物人,從沒看過那麼大的病房,且幾乎是只有病人沒有家屬照護。那是一種死寂的感覺,讓我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往走道的左側靠,眼光也避免往病房看。

一位面容清麗,身材高挑的長髮女子從病房走出來,還來不及和她打招呼,她已轉身進入左邊的房間,那應該是廚房吧,我走到門口探頭看時她已背對著我在流理台前忙著。
在辦公室填好個人資料,怡伶帶我過去病房,剛才看到的那位年輕女子, 背對著我們站在角落的一張病床旁, 彎身在幫病人作著什麼。怡伶說她每天都要抽空來照顧她的母親。基金會創立的宗旨在照顧清寒植物人,病人的家屬不須支付任何費用,但為避免家屬因此將病人丟下不管,基金會要求家屬每個月必須到基金會來照顧病人一定的時間。

「其實植物人並不是像一般人想的躺在床上完全都不會動的。」環顧四週病床上的植物人,有好幾個人眼睛直楞楞的看著我,那眼神很複雜,彷彿在問:你是誰?你來做什麼?又好像根本無視於你的存在,我不敢多看,僵硬地倚在怡伶身旁,這個身材比我嬌小許多,年齡也比我小許多的女子,此時是偌大的病房裡唯一的依靠,我在心裡
對她喊道:「拜託,不要把我丟在這裡!」

怡伶指著一位眼睛緊閉的病人繼續說:「像阿名, 他是個典型的植物人,阿名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了, 靠母親當清潔工把他撫養長大,在入伍受訓的前一個月左右,阿名到衛武營找比他早入伍的同學,回程沒有戴安全帽的阿名,發生了車禍跌倒在地,他爬起來騎上機車回家, 見到母親只說了一句:『媽, 我對不起你!』隨即倒地不起,自此就不曾再爬起來。」
離開基金會,回住家短短十分鐘的路程,我走得汗流浹背激動不已,因為我一直想衝到街上抓住那些沒有戴安全帽的機車騎士,問他們:「為什麼不戴安全帽!為什麼不戴安全帽!」

上工的第一天,病房裡除了輪班的護理人員,就我這菜鳥義工,護士小姐教我幫病人量血壓、脈博,示範一次後,她去忙她的,我則鼓起勇氣孤軍奮戰,一面背誦剛學來的血壓計操作步驟,一面費力抬起那早已扭曲變形的腳,病人身體突然一顫,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排拒外來的侵犯, 強抑著緊張的情緒, 以平穩的口氣跟他說, 對不起, 幫你量血壓,馬上就好。這個「馬上」可長到我額頭冒汗呼吸急促才結束,病人如果能開口說話,必定跟我說,小姐,不用量了,我的血壓正常得很,倒是要留意一下你自己的血壓。

每一個病人都是一個挑戰:不同的扭曲方向,不同的變形樣貌,站在病床前左看右看,思量計劃著要量那一隻腳?血壓計擺那裡?要站在那裡比較好使力?然後雙手抬起一腳,再騰出一手,將血壓計的環帶套在腳踝上方, 調整好環帶, 輕輕放下病人的腳, 再操作血壓計,有時量不到血壓,只好換另一隻腳重新來過。有一個病人就無從下手了,他弓著的小腿緊貼大腿,腳踝緊抵著雙臀,任是第一天上陣的菜鳥,在跟這麼多雙僵硬變形的腳奮鬥過後,也知道不可以硬把他的小腿拉開。待把十幾個病人的血壓、脈博和體溫量完,衣服都溼了。還好護士小姐看了我的紀錄表,表示沒有問題,我當義工的第一項任務終告完成。

病房裡有一位病人在昏迷兩年後清醒過來,但不能說話,也無法下床, 常常看他用已經萎縮的手拿著全家福的照片, 拿到眼前看半天,或緊壓在胸前,我到那裡總要先和他握握手,有一次他握住我的手一直不肯放下,後來,另一位病人的媽媽告訴我,他的母親過世了。這位媽媽告訴我,他生病後,太太出去上班,母親在附近擺熟食攤,每天中午過後,都會帶一些肉鬆來,看他喝完她帶來的養樂多,才回去做生意。「上個禮拜他媽媽出殯, 這裡的人還帶他回去, 聽說他哭得很傷心。」

這位滿頭白髮的媽媽邊說著,邊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我假裝沒看到,不知道她是為他的遭遇傷心,還是為她那因感冒在藥房打一針之後就昏不醒的女兒感傷,「我這個女兒心腸很好, 沒有生病前常常幫助人家,她生病後還有人打電話找她,說是以前她幫助過的人, 我都跟他們說她去美國唸書了。我另一個女兒結婚了,有空就回來帶我去寺裡拜拜,我跟觀音菩薩說,我女兒這麼好的人,請她把我女兒帶回去,不要再讓她受苦了。」

過年前,報上說,基金會一位病人的女兒結婚了,這位女兒每天都要到基金會來照顧母親,結婚那天,新娘帶著新郎到母親病床前行禮,她告訴母親,現在又多了一個人來照顧母親。

總統大選進入倒數之際,電視上殺氣騰騰的場面中穿插了一則不起眼的新聞:另一位病人的獨子結婚了,他為母親買了一套喜氣的紅衣裳,接她回去主持婚禮,小小的房子裡擠滿了祝賀的親友,鏡頭裡新郎興奮地摟著親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擦拭完臉上的淚水汗水,他說:我一直希望奇蹟出現,母親能回家跟我們在一起。

再踏進基金會,感覺不再是死寂的,在這裡,生命以他特有的方式延續著,而我是來學習的:學習不再執著於生命的長度,學習開展生命的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