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12 15:36:18峻樺齋行走

大興善

大興善

許久之前就已經聽說「山上」要搬,也沒多大留心,只是春節期間清閒無事,四肢發愁,於是五體聯名上書墮落慣了的我:請上山走走。雖然對原本的舊址已經沒多大印象,卻總記得那著名的「大悲水」,因為過於冷冽、令我腹瀉不已的除罪神水,以及隱埋在樹林中的小廟和來自大千世界的善心麵。
可能是看了太多草木蟲魚自在繁衍的古寺,也太渴望逐步墮入無間地獄的孤島深山裡,還能有不知名的飛鳥肯降臨香煙裊裊的神像上,因此看待「山上」的標準也跟著爬高了吧!
從大里出發,提著一盞不甚明亮的月光,沿著臺中市東緣的新闢道路和旱溪,闖開晨霧北上。很開心近年來致力發展觀光的后里郊區,正如電視上見到的那樣青翠滿溢,山還是幼時所見的綠山,稻田在初春喝飽反映著藍天的肥水,準備綻放生命光彩!真驚訝,公路兩旁竟然都是偌大而未被水泥染指的草叢:芒草因為營養良好,又有鐵網保護,免去時時被人放火燒燎或砍頭的厄運,所以天意不把這裡改造成可供人們嬉鬧的草坪,留給蚱蜢和螞蟻自在搬演辛勤或享樂的故事,一幕幕上演,都不必經過人們擺佈。
以木雕聞名的三義,很快就出現火焱山之北,在不與木雕相關聯的裕隆汽車相對的山麓,一條隱藏在隱藏著的土地廟旁的小路,通向「新的山上」。雖然半信半疑,還是駛了進去。很慶幸是條非常古老的小徑,無論是迷你的涵洞還是兩三公尺長的短橋,亦或水溝邊沉積的淤泥還是兩旁蓋天的松樹,都呈現了歷史的痕跡,一定都見證了三義小鎮的興衰吧!水泥做的短橋,長年受到風雨的侵凌,護欄就像未做保養的皮膚,顯得粗糙而暗沉。
一過短橋,在初露頭的朝陽下,兩三個鮮艷制服的保全人員,率先搗毀原本的古早味,接著襲目而來的,是硬挖掉坡地而殘缺的赤焱焱斷壁,正如鼻頭上凹陷的坑洞一般嫌惡。駛在新鋪上的萬年不腐柏油路,心情竟與在都市中見到新鋪柏油孓然兩樣,所有對於平坦、舒適的歡喜,都不可能在此湧升,因為向右邊的山崖看,是被厚重柏油路面壓著的樹木、不死心地努力挺起腰桿,絕不認輸!而向左邊則是沿著道路連綿到山上的斷壁,赤黃的泥土不畏懼土石流的威脅,大剌剌地公然亮相;然而無辜被腰斬的樹頭,依稀向朝山的無數信眾泣訴著,唯恨信眾心裡只擺著神佛,並不屑分心搭理。
很顯然地,「山上」並無水源,從半山腰開始,除了無量廣大的停車場之外,就是不可思議廣大的參拜石坡道,以及可以渡到彼岸般廣大的寺前廣場,猜想大雨落下之後,雨滴只能快速滑過廣場、順著參道直下停車場;接著公然亮相的紅土應當很樂意隨之旅行,一同往短橋下的水溝奔去吧!最後再用幫浦機從山下打水上來,試著涵養山頂寺廟盆栽裡的土壤。
這是梵音滿溢的丘寺,根除礙事大樹以後顯露出的廣大山坡,壓上數千枚工整的花崗岩板後,就成了方便信眾磕頭跪拜的參道;參道左右約寬30公尺,真難想像這是在山坡上哩!兩端的石燈柱從參道起點一直延伸至終點,應該有數十座燈柱吧!由於不是夜間參訪,並不確定頂上是否安燈?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喃喃梵音就從隱藏在燈柱裡面的擴音器宣揚而出,從終點到起點,綿綿不絕的唸佛聲喃喃繚繞山巔,直像唸進千生萬世去了!這是很罕有的經驗,第一次見識佛音可以如此爭鳴,爭得連清晨都沒了鳥叫聲。
我並不是來參拜的,所以沒有跟隨眾人三跪九叩地一步步踩著石板而上,卻輕易踩著鏗硬的柏油路上來,一邊是赤焱焱的山壁、一邊是奮力挺腰的崖樹,可以發現細心的廟方在山壁栽下了很有異國風味的櫻花,或許再等個十年,也將成為像是古老的日本神社一般美麗的櫻花參道吧!參道的盡頭是一大片新鋪柏油的寺前廣場,大小足足可以停放20部以上的大型「掛香車」;這個估計並不誇張,因為當時映入眼簾的情景,正是這般滿是遊覽車的壯觀景象。獨自窩到東面並排的車輛後頭,想在隱蔽處尋找些許山林間的寂靜與生氣、想確定遠離人聲的地方,鳥兒是否躲著?與另一邊交通要道截然不同地,車後的世界只差40公分就是山崖,很高興見到了柏油的極限,卻也深切體認了廣場上的柏油,有多麼地厚實。所幸這樣邊緣的地帶,廟方似乎無意額外修飾,也就無意額外檢視,顯出幾分「自然」,可以聯想這座山的原貌,雖然沒有巨大神木,但肯定滿滿都是原生種的樹林。
車後的「自然」世界,自然不會只是樹木這麼單純。雖然依舊沒見到山裡該有的奇異蟲子還是覓蟲的鳥兒,但是令人發願、發心的大廟,總在小地方就可有讓人悟道的因子。直接坐車到達山頂的信眾,或許不會走下山坡,再循著參道一路拜上來,然而他們一個個雙手合十,有秩序地登上新寺廟的二樓膜拜法相莊嚴的救世師父,空氣中飄揚佛經、心頭裡涌升佛法,眾人齊心祝禱、共同垂目沉思,渾然觸動的感悟,瞬間就逼促眼淚流下。禮成下樓之後,群體念力的宗教激情久久不去,心靈彷彿升華不少,一切世俗的罪惡與髒亂,都在此捨棄、拋到車後的山坡去了。
這是人聲雜沓的新建廟宇,新開發的山頭、新鋪上的韓國草、新挖開的馬路、新壓上的柏油、新腰斬的老樹、新種上的幼苗。這樣全新的大千世界,需要耐心等待蟲鳥重新歸巢。
季冬的早晨,太陽仍然微弱。並沒有跟隨著進廟膜拜,只先對著剛露頭的太陽行注目禮、又朝著北方原本的寺廟舊址,合掌默默與天地感通。遠離人群還是可以寧靜的,但在新闢的山路上,已經呼嘯而過千百輛汽車。很自責地,我是其中一人。
回程經過軍功一帶,路邊出現充滿綠意的園藝店,從上個夏天就開始戀上捻草惹花的母親和我,決議下車逛逛。那是半開放式的花園,到處都是各種有趣可愛的盆栽,可惜五穀不分的我,多半不認識。因著陌生,逛起來更覺新奇,看到好多從沒見過的、許多早已習見卻不知名的,總之隨著天光越見開明,數千盆花植迎著太陽、興興向榮的景象,每朵花、每片葉子閃爍的光暈,恰似神佛的背光一般莊嚴神聖。
其實在去年的一陣心血來潮養植瘋中,一度為了提振士氣、增加成就感,種了一盆號稱最好種的綠豆,約莫25株。大家在國小自然課一定都種過綠豆,而且印象深刻,因為,很難相信又小又硬、像極小石子的綠豆,簡單到不行地泡在水中一天,居然就獲得了生命,快速地冒出芽來!看多了令人沉重的宗教勵志書籍,都覺得生命是痛苦又偶然而艱辛的,但是種綠豆的經驗,卻證明生命也可以暢快舒展,只需要水、空氣和陽光。大約兩個半月後的秋天,6、70公分高的綠豆們一株株輪流著吐露翠綠的豆莢;在螞蟻大軍的攻擊下,雖然有些豆莢顯得孱弱不堪,但也有許多碩大的豆莢散發著生生不息的生命光彩。入冬以後,勉強擠出來的豆莢越來越瘦小,原本直挺強壯的母株也漸漸枯黃,無聲無息中,短短一個季節生命的豆子生涯,終於走到盡頭;盡頭不是死亡,有更多的新生豆莢正孕育著無限希望呵!
雖然不多,但也收穫了數十枝豆莢;或許不該說「收穫」,畢竟我不捨得剝開豆莢,也不忍心煮成綠豆湯。記得嗎?這些小小孩們,只要泡一天水,就將循著母親的腳步,再度抽芽、茁壯、向陽、挺立、結實哩!他們會一代代繁衍下去,而我的相機也將一次次紀錄生命的奇蹟。一顆綠豆可以長成一株豆藤,若我貪得一時清涼,就斬斷了百株綠豆的生機,綠豆生綠豆、綠豆千億多,數十個繁盛綠豆家族的未來,全在一碗湯中消滅了。你說我如何忍心殺了這麼些可愛的小豆子咧?
於是慈悲的人們都說:「放過動物吧!眾生平等。」然後吃著綠豆湯。
後來又陸陸續續種了各種盆栽,也開始觀察安全島上、人行道上的各種行道樹,往往驚奇發現,植物們的生存意志,絕不輸給人們哩!
去年幾次強烈的颱風,吹斷了街道上無數樹木枝幹,甚至有攔腰折斷的。政府很快地將殘枝亂葉清除了,樹木們得到半年修身養息的機會,從樹幹的各個部位又冒出新的枝椏,一派生氣勃勃的樣子!附近的大智公園有幾棵只剩樹頭的園樹,遠遠看去其很淒涼,卻並不願向天命低頭,反而更奮力從根部再透出小苗,死命要與百花爭榮!想來頗令人感動,他們帶給我的震撼,好比社會新聞上堅不接受眾人捐助的弱勢家庭一般,眼框不自覺泛紅,酸酸的。今年年後,政府心血來潮,突發了個大整頓,將「看似醜陋」的路樹全都連根掘起;雖然新生的枝椏還很瘦弱、葉子也不多,卻都很青翠的。突然全都被連根掘起,就在我為他們拍照紀錄的第二天。

除了「山上」,剛升上大學的時候,常常去一間很特殊的廟宇,有著一尊好幾層樓高的巨型關公在樓頂坐鎮,好不威風!雖然說不上是否真有保佑,卻也無大災難。過年期間又去了一次,幾個月不見而已,發現廟方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局中,展現了想要盡力為眾生謀求天神降福機會的心意。以前聽去過埔里一處甚具規模禪寺的同學說,「那裡的捐獻箱比垃圾桶還多!」據說捐獻廟宇,是無上功德,可以消業障,所以雖然同學的形容不甚文雅,卻也生動。只見許久不見的廟宇裡、供奉著的數十尊神佛的供桌上、香爐前,無一闕漏都放著一張巨大而顯目的桃紅色立牌,寫著「待捐贈」,一再提醒我該做做功德了,卻總令我無法專心與關老爺談心。此外,為了讓移駕小廟的神佛有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堅固處所,從我第一次造訪開始,就有「功德瓦」這一特殊的捐獻品,好將去年鋪上的舊瓦更新;年年都該給神明奉獻新的屋瓦才行。可惜我的財力並不足以支持我在瓦片內側簽上無量善的姓名,只能對著整間廟中,四處都有的捐獻物上的捐獻者,致上最高的羨慕與敬意!
寺廟的附近有家小小的園藝行,除了花花草草之外,還兼賣些小寵物,這些小寵物被店家冠上一個與一般寵物店迥然不同的名字,稱之為「放生鳥」。這又是一種中國民間好施的功德了!藉由釋放被人囚禁的無辜動物,可以積陰德、減罪惡,所以當人們覺得拜神不足以抵罪,就會進行放生行善。買下被商人關在牢籠裡的不知名小鳥,帶到樹木比較多的地方,敞開牢門釋放;買下不知名的魚和烏龜,帶到河邊、湖邊、池塘邊流放;看著他們迅速地向遠方離去,自由的味道也頗令人會心。
幾年前曾看過一則新聞,一個原住民部落突然出現許多有毒、沒毒的蛇輩,調查後發現原來是法師放生的。不聽佛法的原住民上門理論,法師只笑笑而安詳慈悲地回答道:「這些蛇都聽過五百次以上的佛經,不會咬人的。」
也有個介紹台灣自然生態的節目,在一處鄉間小河抓魚,要向觀眾介紹台灣原生種的魚類;為了最小程度傷害魚隻,採用網捕的方式。誰料幾次拋網,都沒抓到目標魚種,反而都是一些海外引進的凶猛魚種,甚至在河裡捕到海魚。隨行的環境科學教授說,這些都是放生者的善心啊!
還有這麼一說,買來放生的麻雀,隔天就會有商人張大網、設陷阱又抓了回去,如果為放生的麻雀作記號,可以發現,原來同隻麻雀可以得到不只一次的自由哩!據說這種不斷循環的抓放關係,是活絡金融的功臣之一。
除了個人消業障之外,每當有大型法事或宗教活動舉行,也是眾人放生行善的時刻,所以全臺最浩大的大甲媽祖遶境,正是各種小動物再度重獲自由的精華機會;不過媽祖遶境一年比一年盛大,祈福法會在各個路經的鄉鎮連番上演,蟲魚鳥獸也跟著連番重獲自由。
遶境有如慶典一般,數百公里的路途上,信眾放下一切俗務,請假公休、誠心追隨。領著神轎的是體型壯碩、極具威望的廟方董事長,身手雖然不甚靈活,但是掛上輪子的神轎,也讓辛苦轎手不必抬轎,省力不少;除了可令媽祖娘娘坐得安穩些,也可貯備防禦熱情信眾搶轎的精力,確實是突破傳統信仰的巧思!
沿途百姓家家戶戶不惜成本,伐竹、磨麵,小小村莊團結一致烹煮出了千人份的炒米粉、燒肉粽,獻上的貢品更動輒以千萬元計!然而錢財乃身外之物,面對人才該計較斤兩、面對神明則必須無私奉獻,所以興建起了宏偉的廟宇,樑柱的最細部份也該聘請久負盛名的老師傅,貼上精心設計的瓷瓦龍虎、塑上訴說古老仙話的交趾陶,所有的窗櫺都要以各種福祿壽吉祥圖案裝飾,並且一定要虔誠地用最為尊貴的純金光華璀璨造像,讚頌媽祖娘娘護國庇民、弘仁普濟、福佑群生的無窮無量無上恩德,和昭顯媽祖娘娘的隨禱隨應,更期望能夠藉助媽祖娘娘的大慈大悲靈惠神力,庇祐普救全國許許多多隱藏在社會最陰暗角落而繳不起午餐錢的三級貧戶小學生們。
南北遶境的期間,相關報導熱熱鬧鬧、大張旗鼓地出現在新聞頻道的每個時段,傳統的平面報紙更是天天頭版,一再昭告天下,媽祖出巡了!這般的歡愉氣氛,為每天黑暗的政治社會新聞,帶來了喜悅的消息,可以緩和暴戾。更有許多寺廟,不惜成本地號召信眾、擺出陣頭,竭力參贊一系列的慶頌活動,以行動表達無限的敬意,並且藉由積極參與神聖的祭典,大大宣洩了塵俗雜務造成的業障和怨氣。
大興善,離散的人心,逐漸凝聚了起來,社會各界盡一己之力行善。在某大報的一個小小小角落,也為遶境盛事錦上添花,紀錄了臺中一間小廟的慶讚方式。他們用擺陣頭的資金,捐了一部救護車給醫院,車子除了象徵救護和醫學的紅十字與蛇杖的符號之外,就只是一份小小的心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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